(莫桑比克)米亚·科托
金心艺 译
他只是坐着。什么也不干。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时间并未对他发火,而是任由他——本托·若昂·穆萨维勒——独自坐着。
但是不必担心。人们经过时,会发现他内心并非真的在发呆。当他们问他在干什么时,答案总是一样的:
“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直到有一天,想必本托已经足够“新鲜”,他站起身说道:
“我要走啦。”
朋友们以为他要回老家,此前他终于决定找份活儿干,辟一块荒地种田。众人纷纷与他道别。
也有一些人质疑:
“可是你要去哪儿呢?你老家现在到处都是土匪啊。”
本托并未理会。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那是一个秘密。他对叔叔吐露说:
“叔,您知道吗,伊尼扬巴内[1]的饥荒闹得可厉害了,每天都有人饿死。”
本托摇摇头,一脸同情,但他并不痛心,只是对死者心怀敬意。
“我听说一件事,这件事情将改变我的人生……”他稍作停顿,在椅子上直起身子,继续说道,“您知道鲸鱼是什么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鲸鱼?”
“没错。”
“关鲸鱼什么事儿?”
“因为在基西科就出现了一条。是真的。”
“没有的事儿,我从来没见过。就算真的出现了,人们怎么会知道那动物叫什么呢?”
“人们并不知道它的名字。是一个记者传出来的,说它叫‘鲸鱼’还是别的什么。我们只知道是条大鱼,从黑夜的方向游来,喜欢到海滩上休息。当它张开嘴,嘿,您要是往里头看一眼……那嘴里可装满了东西。您瞧,活像个仓库,但不是如今我们常见的,是早年的那种仓库。满满当当。我发誓,是真的。”
接着,本托给出更多细节:人们可以到鲸鱼面前提出要求。每个人根据自身所需,想清楚要什么,各管各的。然后只管提出来就行。不用向政府申请,也不需要出示旅行证。鲸鱼张开嘴,花生、肉、橄榄油什么的就会掉出来。还有银鳕鱼呢。
“您懂了吗?一个小伙子只需要开一辆小车,把东西搬到车上,装满,拉回城里,再回去找鲸鱼。您能想象这来回一趟可以挣多少钱吗?”
叔叔没忍住,大笑起来。这一切简直像个笑话。
“全是异想天开。根本没有什么鲸鱼。你知道这个故事是怎么编出来的吗?”
本托没有回答。这场对话真是白费口舌,但他很有教养地假装在听。叔叔继续说道:
“是那里的人实在饿得不行,编出这些个奇观,像巫术一样,其实只是幻觉……”
“鲸鱼。”本托纠正道。
他并未动摇。叔叔的质疑还不足以让他放弃。他一定要去跟鲸鱼许愿,想个法子攒点儿钱。说干就干。
一整天,他都在街上奔走,忙前忙后。他跟茹斯蒂纳阿姨和马里托谈了谈。这俩人合伙在集市摆了个摊位,马里托还做点儿出租小货车的营生。可他们都不相信本托。他们让本托先去趟基西科,带回一些鲸鱼存在的证据;还得拉点儿货回来,最好是瓶装的“里斯本水”[2],到时候他们一定提供支援。
有一天,本托决定找个更好的法子。他要去咨询当地的智者,问问那位白人阿尔梅达先生,还有一位黑人,自称阿戈什蒂纽。本托先去咨询黑人。他飞快地概述了一下问题所在。
“首先,”阿戈什蒂纽老师说,“鲸鱼并不是我们第一眼看到的那样。这种动物颇具迷惑性。”
本托觉得喉咙里仿佛有个肿块,希望开始坍塌。
“人们已经告诉我了,阿戈什蒂纽先生。但我还是相信有鲸鱼,我必须相信。”
“不是这个意思,朋友。我想说的是,鲸鱼看起来和别的动物很像。它长得像鱼,但其实不是。它是哺乳动物。就像咱们,都是哺乳动物。”
“所以呢?我们像鲸鱼?”
阿戈什蒂纽老师讲解了半个小时,尽心尽力地用葡萄牙语措辞。本托睁大眼睛,贪婪地听着这番近似翻译的解说。动物学原理是解释清楚了,谈话却并没有达到本托的期待。
他又去白人家碰运气。穿过数条大街,道路两旁尽是金合欢树。孩子们在人行道上玩着花蕊。瞧瞧吧,大家都混在一起,小白人儿,小黑人儿,这要是在过去……
本托敲响阿尔梅达住所的铁丝网门,一个男仆狐疑地出来探视。他皱着脸,努力适应屋外猛烈的日光,当他看清来访者的肤色,决定让门继续关着。
“我要和阿尔梅达先生说话。他认识我。”
谈话很快就结束了。阿尔梅达既不赞同也不否定。他说世界正在变得疯狂,地球轴心日渐倾斜,连南北两极都越来越偏——还是越来越扁——本托也没太听明白。
但这番含糊不清的说辞又为他注入了希望,几乎是一种肯定。本托离开阿尔梅达家时简直欣喜若狂。他仿佛已经看到鲸鱼沿着目力所及之处一排排伸展,像巨蟒一样横卧在基西科海滩上。数百条鲸鱼,每一条都满载物资,而他开着一辆 MLJ 小旅行车,挨个儿视察它们。
他用攒下的一点儿钱买了张车票就出发了。一路上随处可见战争的印记。烧焦的公共汽车只剩下一堆残骸,与之共存的,是被干旱惩罚的农田那无法遮掩的痛苦。
“如今只有太阳才会下雨吗?”
焚烧公车的烟雾钻进长途大巴,乘客纷纷抱怨,只有他,本托·穆萨维勒,将目光投向远处,注视着基西科海岸。当他到达时,一切似乎都很熟悉。马萨瓦和迈耶内的湖水注入小海湾。那片蓝色很美,在人们眼中溶解。再远一些,湖泊之外,又见陆地,像一条褐色长带,勒住大海的怒火。海浪固执地冲击那道壁垒,不断增添裂缝,又将其环绕,变成绵延高耸的岛屿,仿佛群山为了呼吸而从一片海蓝之中浮出水面。鲸鱼应该会在那里出现,与黄昏将尽时天空的灰色融为一体。
本托沿着山涧下行,肩上斜挎着小背包,一直走到海滩上废弃的房子那里。过去,这些房子是用来给游客住宿的。但只有南非人去,连葡萄牙人都不去。现在,一切都荒废了,只有他,本托·穆萨维勒,统治着这片不真实的风景。他在一座老房子里安顿下来,置身于残存的家具和新生的鬼魂之间。在那里,他对生活的来去浑然不觉。涨潮时,不管几点,本托都会下到海浪撞击岩石的地方,长久地凝视着黑暗。他抽着一根熄灭的老烟斗,沉思着:
“它一定会来的。我知道,一定会来。”
几周后,朋友们来探望本托。他们冒险乘坐奥利韦拉斯公司[3]的大巴过来。公路上,每一个弯道都是伏击心脏的惊吓。他们从山腰下来,抵达房子。本托正窝在铝制餐盘和木箱中间打盹儿。一张草席上铺着破旧的床垫。本托睡眼惺忪地醒来,向朋友们打了声招呼,但并不十分亲热。他承认自己已经对这所房子有了感情。等找到鲸鱼,他一定要买些家具回来,就是那种可以靠墙站立的家具。但他的雄心壮志要留给大地毯。只要是地面,或者看起来像地面的地方,都要铺上地毯,甚至连房子周围也不例外,因为沙子太烦人了,总是跟着人的脚走。还需要一张特殊的地毯,沿着沙地铺开,将房子和鲸鱼吐出货物的地方连接起来。
终于,一个朋友开门见山说道:
“本托,你知道吗,在马普托[4],人们都在传你是个反动分子。说你来这里纯粹是为了武器还是别的什么事儿。”
“武器?”
“没错,”另一位来访者解释道,“你看,南非不是正在给那些土匪提供军火吗[5],他们收到的武器就是走海路运进来的。所以人们才对你议论纷纷啊。”
本托急了。老天,我可再也坐不住了。他不断重复着:我不知道是谁在收受武器,我在等鲸鱼,就是这样。
他们争论起来。本托始终冲在交锋前线。你们怎么知道那鲸鱼不是从社会主义国家来的?阿戈什蒂纽老师——就是咱们都认识的那位——还说过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就差看见猪在天上飞啦。
“哎,等会儿,你都开始扯猪的故事了,可大家伙儿还没看到那见鬼的鲸鱼呢。”
来访者中有一位在政府部门工作,说他可以理解,鲸鱼和猪——
“等等,猪跟鲸鱼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好吧,抛开猪不谈,就说鲸鱼,都是帝国主义者编出来的,就是为了让老百姓待着别动,坐等食物从国外运进来。”
“帝国主义者真的一直在编造鲸鱼的故事吗?”
“没错,就是他们编的。这种谣言……”
“但又是谁给的眼睛,叫人看见了鲸鱼呢?也是帝国主义者吗?”
“行吧,本托,你就待在这儿吧,我们走。”
朋友们离开了,他们坚信那地方有巫术作祟。有人施了法,让本托迷失在愚蠢希望的沙地之中。
一天晚上,大海在无尽的盛怒下咆哮。本托猛然惊醒。他颤抖着,仿佛遭到疟疾的袭击。他摸了摸双腿,是滚烫的。但风中有一丝迹象,黑暗中有一个谜团,迫使他走向屋外。是希望,还是厄运?他走到门口。沙子已经忘记自己的安身之处,像一条勃然大怒的鞭子般抽动着。突然,他在沙子的旋风口发现一席地毯,就是他梦中铺开的那张毯子。如果这是真的,如果地毯真的在那里,那么一定是鲸鱼来了。他试图将视线对准目标,好像要把情感投射出去,但晕眩摧毁了他的视野,他伸出双手,向门槛寻求支撑。他在沙地中穿行,赤身裸体,渺小得有如一只折断翅膀的海鸥。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叫喊。鲸鱼来了,它来了。声音在他脑海中爆裂。现在,他正走进海里,海水冰冷,却燃烧着他紧张的神经。前方有一团黑影,像宿醉后蹒跚的心脏一样,忽远忽近。只可能是它,那条躲闪的、瞬间就会消失的鲸鱼。
等到卸完第一批货物,他要立刻给自己找点儿东西吃,因为饥饿已经争夺他的身体很久了。之后,他再用房子里的旧箱子来处理剩余的货物。
他在水中前行,想着有待完成的工作。海水漫到腰部。他感到很轻松,仿佛痛苦已经掏空他的灵魂。另一个声音不断出现,咬噬着他最后一点知觉。没有什么鲸鱼,这片海水会将你埋葬,为那个安抚你入睡的梦而惩罚你。可是,就这样白白去死吗?不,鲸鱼就在那里,他能听见它的呼吸,那深沉的轰鸣声不再是暴风雨,而是鲸鱼在呼唤他。他意识到自己快要失去知觉了,只有愈发冰冷的海水拍打着他的胸口。那只是编造出来的故事,不是吗?我不是说过,你要有信仰,比怀疑更多的信仰吗?
暴风雨中唯一的居民,本托·若昂·穆萨维勒,不断向大海深处前进,向他的梦想进发。
风雨过境,湖泊的蓝色水域再次安躺于尘世的宁静。沙子重新夺回它们的领地。一座废弃的老房子里,还留有本托·若昂·穆萨维勒凌乱堆放的衣服,上面残存着他最后一次发烧的余温。衣服旁边有一只挎包,里面装着一个梦所留下的光束。有人说,衣服和挎包证明敌人确实存在,专门负责收受武器;他们还说,那些武器应该是靠潜艇运输的,最终,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潜艇变成了基西科海岸的鲸鱼。
*基西科,位于莫桑比克南部省份伊尼扬巴内(Inhambane)的扎瓦拉区(Zavala)。
[1]伊尼扬巴内省的首府,与其省份同名。
[2]指殖民时期从葡萄牙进口的廉价葡萄酒,通常加水稀释过。
[3]奥利韦拉斯(Oliveiras)运输旅游公司是莫桑比克最早的公路运输公司,成立于 1954 年,创始人是葡萄牙人安东尼奥·奥利韦拉斯(António Oliveiras)。莫桑比克内战期间(1977—1992),这是唯一一家持续运营的省际公路运输公司。
[4]马普托(Maputo):莫桑比克首都。
[5]莫桑比克内战期间,执政党莫桑比克解放阵线党(FRELIMO,简称“莫解阵”或“解阵党”)受到苏联支持,反对党“全国抵抗运动”(RENAMO, 简称“莫抵运”或“抵运党”)受到美国和南非政府支持,双方发生长期的激烈武装对抗。本文中的“来访者”认为“土匪”是“莫抵运”成员。根据史实,“土匪”确实是“莫抵运”为控制农村地区所招募的年轻人甚至儿童,他们被训练成杀人武器,令老百姓无比恐惧;但政府军也会闯进学校招募青少年士兵,训练他们制造杀戮,并将罪名推到“莫抵运” 头上。因此,民间有“白天士兵,夜里土匪”的说法。(详见《梦游的大地》第 19 页,译者序,南方家园出版社,2018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