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特加·凯雷特[1]
张雪 / 译
我家隔壁的咖啡馆里有个可爱的女服务员。本尼在那家店的厨房里帮忙,他告诉我,女服务员名叫诗克玛,单身,爱好吸食娱乐毒品。在诗克玛来这间咖啡馆做服务员之前,我从没来过这儿,一次也没有。但现在,我每天早上都会来这儿,坐在椅子上,边喝意大利特浓咖啡,边和她聊天。我们会聊我读到的新闻,其他桌的顾客或者是喜欢的甜点。有的时候,我还会想方设法逗她笑,如果她笑了,我也会很开心。其实我几乎就要约她去看电影了,但是这么做似乎太大胆了点。看电影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就会邀请她共进晚餐,一起飞去埃拉特,在海边过周末。所以邀请某人去看电影就等于对他说“我要你”。要是她对我没兴趣,煞风景地直接拒绝我,那我可就没戏唱了。这样看来,约她一起吸大麻似乎才是更好的选择,大不了她说“我不吸大麻”,那我给她讲点瘾君子的笑话也就糊弄过去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然后再点杯意大利特浓咖啡,继续像以前那样过日子。
我决定我打电话给阿弗里,他是我高中同学里唯一一个老烟枪。我们已经两年多没说过话了,所以拨号的时候,我在脑子里大概想了些闲聊的话,能在提到大麻前暖个场。可是,我失算了。当我问他在干吗,他竟然回答:“无聊,断货了,因为叙利亚那事儿,挨着黎巴嫩的边界被封锁了。还有挨着埃及那边也给封了,都是因为基地组织搞得那些鸟事,所以现在没得大麻吸了,兄弟。我都快烦死了。”出于礼貌,我问他怎么了,虽然我们俩都心知肚明我没兴趣知道,他还是告诉我了。他说他女朋友怀孕了,他们很想要这个小孩,还说他女友的妈妈是个寡妇,不但逼着他们赶紧结婚,还想办个宗教形式的婚礼,因为这也是女友爸爸希望见到的。我心想,你只能接受它。你能做什么?总不能用铲子把那位父亲挖出来问问他吧?
在阿弗里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安慰他,跟他说这没什么,因为他是不是在拉比[2]面前结婚对我来说确实没所谓。就算他说要一走了之或去做变性手术,我也很淡定。对我来说,给诗克玛的那克大麻才是最重要的。于是我对他说:“兄弟,总会有人有大麻的,是吗?我找它可不是为了自己嗨,而是为了一个女孩,这女孩儿对我来说很特别,我想追她。”
“断货了”,阿弗里又重复道,“我发誓。我都开始吸香料[3]了,跟个捡破烂的似的。”
“我才不会给她吸那些人造垃圾呢,”我告诉他。“那玩意儿太恶心了。”
“我知道,”他在电话那头嘟哝着,“我知道,可现在我们这儿已经没什么大麻了。”
两天后的早上,阿弗里打电话告诉我他可能有货了,但是事情有些难办。我说我已经做好了出高价的准备,这东西我只是暂时拿来用一用,一克就够了。
“我可没说‘贵’,”他生气地说。“我是说‘难办’!四十分钟后在查尔巴赫街46号见,到时候我再给你解释。”
此时此刻,我需要的并不是“难办”,再说,从我对高中的记忆来看,能让阿弗里说“难办”的事,一定不是一般的难办。其实说到底,我只是想和那个会被我逗笑的漂亮女孩儿一起吸大麻,哪怕一根大麻烟卷也行。我现在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去见个贩毒惯犯或是去拜访住在查尔巴赫街的某个人。光是阿弗里在电话里的语调就够让我紧张的了,而且他还强调了两次“难办”。
我到了约定地点时,阿弗里正在他的摩托车旁边等我,头盔还没来得及取下来。
“这家伙,我们要去见的这个人,是个律师,”在爬楼梯的时候,他喘着粗气说,“他得了癌症,病得很重,我不知道是什么癌。他的药方里每个月都有四十克的大麻,不过他几乎吸不完。我有个朋友为了拿到这些药用大麻,每周都来帮他搞卫生。我让我的朋友去问他想不想减轻点负担,他说可以商量,只不过要两个人过来,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于是我就给你打了电话。”
“阿弗里,我只是想要一克大麻。我可不想掺和进什么毒品交易,何况这个律师你见都没见过!”我向他抱怨道。
“这次不是交易,”阿弗里回答,“他只是想让我们到他的公寓里聊聊天。如果他说了什么蠢话,我们直接走就是了,及时止损。总之,今天是不会有交易的,我连钱都没带,顶多就是把事情给谈了。”
我还是不太情愿,不是怕危险,而是怕不自在,这我可承受不来。和一个陌生的人坐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气氛压抑,这些都会让我觉得尴尬。“哎”,阿弗里叹口气说,“你就上去吧,待两分钟,然后假装收到一条短信,做出得离开的样子。你可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你得和我一起进去,省的我像个白 痴一样。待带一分钟你就能溜了。”我仍然不想上去,可阿弗里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拒绝。
这个律师姓科尔曼,起码门牌上是这么写的。其实这家伙人不错,他给我们准备了可乐,还在每个玻璃杯里加了片柠檬和一些冰,就像在酒店的酒吧里一样。他的公寓也挺不错的,宽敞明亮,气味还很好闻。“噢!”他突然说道,“我必须在一个小时内赶到法庭,那里有个民事案件要审理。是一桩肇事逃逸案,受害者是个十岁的小女孩,而肇事司机只蹲了一年监狱就被放出来了。我要代表女孩的父母提出诉讼,要求其赔偿损失二百万。肇事司机是阿拉伯人,家里很有钱。”
“噢!”阿弗里发出一声感叹,好像他能明白科尔曼在说什么似的,“不过我们来这儿是为了其他事。我们俩是蒂娜的朋友,是来讨论那些大麻的。”
“都是一回事儿,”科尔曼答道,“等我说完,你们就明白了。为了表示支持,司机全家都会出庭,而死去女孩家里,出庭只有父母两个人,而且他们去了也只会默默地低着头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阿弗里只是点点头,并没有说话。他还是没懂,却也不想惹恼科尔曼。“我希望你们能以被害者亲友的身份出席,制造些骚乱、噪音什么的,冲着被告大喊大叫,叫他杀人犯,如果可能的话就哭喊,用“你这个畜 生!”之类的话骂他,但别带种族歧视。总而言之,就是要让法官注意到你们的存在。法官需要知道在这里有人认为这个司机所得到的处罚太轻了。你们可能觉得这听起来很蠢,但是这么做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法官的判决。这么做能摇醒他们,把他们这些老古董从陈旧、干巴巴的法律条例里揪出来,让他们走近现实世界。”
“那大麻......”阿弗里又小心翼翼地试着提醒他。
“我正要说呢,”科尔曼不耐烦的打断了他,“陪我上法庭半个小时,我会给你们一人十克,如果表现得好,一个人十五克,你们看怎么样?”
“可我只需要一克,”我对他说,“你能直接卖给我吗?买完我就走了,然后你和阿弗里——”
“卖?”科尔曼大笑,“为了钱吗?你当我是什么,毒贩子?如果我想,能送朋友一袋当礼物。”
“那你就当给我个礼物吧,”我求他,“我他 妈 的只要一克而已!”
“所以我刚刚说什么来着?”科尔曼脸上浮现出一种不悦的微笑,“我当然会给你,但你得先证明你确实够朋友。”
如果不是为了阿弗里,我是肯定不会同意这档子事的。是他一直在我耳边念叨,机会难得,安全又合法。吸毒违法,可向撞死小女孩儿的的阿拉伯人大喊大叫合法,不仅合法,还很合情理。
“谁知道呢?”他说,“说不定那儿还有摄像机,说不定咱俩还能上晚间新闻呢。”
“可我们怎么装成是小女孩儿的家人嘛?”我问他,“我是说,那个女孩的父母会发现我们是冒牌货,不是吗?”
“律师先生刚才可没要我们说自己是家属,”阿弗里回答我,“他只是让我们叫喊。要是有人问,我们就说自己是从报纸上看到这件事的,我们只是专门来听审的普通市民。”
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法院的休息室了。休息室黑暗潮湿,有股子发霉下水道的味道。即便其中还有争论,可我和阿弗里都清楚,我已经卷入这件事了,否则我也不会和他一起骑着摩托车躲在这间破屋子里。“别紧张,”他说,“我会连你的份也一起喊了,你什么也不用做,就像个朋友那样试着安抚我的情绪就行啦。那样别人就能看出来咱俩是一伙儿的。”
肇事司机家里有一半人已经到休息室了,一直在盯着我们俩看。肇事司机胖胖的,很年轻。每来一个人,他都会过去打招呼,还亲吻他们,就跟自己结婚似的。而原告席这气氛可完全不同。除了科尔曼和一个年轻的大胡子律师,就只有女孩儿的父母到场。他们坐在那里,似乎还没有从受打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那位母亲大概有五十多岁,却像只小鸟一样瘦小,灰色的短发让她看起来有些神经质。女孩儿的父亲则闭着眼坐在那里,每隔一会儿就会睁开一下,但一秒后又会闭上。
审理开始了,可我们俩好像是在复杂的审理快要结束的时候才到似的。他们讲的东西都太专业了,又是断断续续的,很难听懂。而律师们则是在不断低声念着法律法规的编号。不一会儿我就跑神了。我想象坐在这里的是我和诗克玛,而被害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女儿。悲伤把我们击垮,我们彼此支持着,然后,她在我耳边小声说“我真想要那个杀人犯付出代价。” 不过想这些可不怎么开心,所以我没有继续下去,而是想像我们俩在我的公寓里,一起抽着大麻,把电视调成静音,看里面播放的国家地理纪录片的动物系列。不知不觉,我们纠缠在了一起。我们接吻,她紧贴着我,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胸部被挤成一团,压在我身上......
“你这个畜 生!”阿弗里在旁听席上突然跳起来骂道,“你笑什么!你可是杀了一个小女孩儿。你看看你,还穿着一件马球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在游轮上度假呢!他们就该让你一直在监狱里呆着。”我看到一大波肇事司机的亲戚正怒气冲冲地向我们这边来,赶紧起来假装去拉阿弗里,让他冷静。其实,我也确实是想这么做。因为法官在上面不停地敲他的小木槌,并警告说如果阿弗里继续喊下去,就要把他驱逐出去了。不过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起码不用去面对肇事司机数量庞大的家族成员,而这些家伙现在就在我脸前,对着阿弗里又打又骂。
“你这个恐怖分子!”阿弗里尖叫,“你该被判死刑。”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一个满脸胡子的家伙听了直接给了他一巴掌。我赶紧去把两个人拉开,试图挡在他们之间,却被人撞到了脸。执法人员过来把阿弗里拉走了,临走前,他说了最后一句话:“你害死了那个小女孩儿。你摧毁了一朵娇嫩的花儿。真希望你的女儿也被车撞死。”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四脚着地躺在地板上了。有血滴了下来,也不知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就在阿弗里说那个司机的女儿也应被杀死时,有人朝我的肋骨使劲踹了一脚。
审理结束,我们回到科尔曼家里。他打开冰柜拿了袋冻豆子给我,并嘱咐我使劲压在伤口。阿弗里没理我们,只是问大麻在哪里。
“你为什么要说他是恐怖分子?”科尔曼问他,“我嘱咐过你别那么说,他们是阿拉伯人。”
“我认为‘恐怖分子’这个并不是反阿拉伯的,”阿弗里答道,“就像‘杀人犯’这个词一样。定居在这里的人中也有恐怖分子。”
科尔曼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直接从浴室里拿出两个小塑料袋,一袋递给我,另一袋扔给了阿弗里,阿弗里差点没接着“一袋二十克,”科尔曼说着,冲到了门前,一把把门拉开,“那些冰豆子你就自己留着吧。”
第二天早上,我照旧来到咖啡馆。诗克玛问我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告诉她这是个意外,是我在朋友家玩的时候,不小心在客厅滑倒,磕在了他家孩子的玩具上。“我还以为你是为哪个女孩出头被揍了呢。”诗克玛边递给我咖啡,边笑着调侃我。
“这事也常有。”我忍痛挤出一丝笑容“跟我在一起呆久了,你就会发现我不仅为女孩出头会被揍,连为朋友出头、保护小猫都能受伤。挑事的总是我,受伤的也总是我。”
“你跟我哥哥可真像,”诗克玛同情地说,“总是想要去劝架,结果却总挨打。”
这时,我能感觉到那二十克大麻正在我外套的口袋里蠢蠢欲动,不过我没理它,而是问诗克玛有没有看那部新电影—— 一个宇航员由于宇宙飞船爆炸,而和乔治克鲁尼一起被困到外太空的故事[4]。她说还没看,还问我这和刚才讲的事情有什么联系。
“没什么联系,”我坦白,“只是这个电影听起来很赞,所有场景都是3D的。就是...你想和我一起去看吗?”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我知道这片刻的寂静之后,我的命运就要被公布。而在这短暂的几秒里,那些在法庭上想象出来的场景又重回到我脑海中。诗克玛在哭泣,我们俩在法庭,握着彼此的手。我试着让大脑切换到另一个场景,那个我们在我家客厅的破沙发上接吻的场景,可无论怎么尝试,都不行。这个画面,已经在我脑海里生了根,我再也无法抹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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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埃特加·凯雷特(Etgar Keret):1967年出生于以色列特拉维夫布,他是以色列文学及影视作品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十年中,他发表了三本短篇和中篇小说集、两部戏剧作品、两本正片电影剧本以及多部电视剧本。他的短篇小说集在以色列很畅销。已经被译为十五种文字。电影《马尔卡的约心》获得以色列“奥斯卡”奖,并在数次国际电影节上获得好评。目前任教于特拉维夫大学电影学院。
[2] 拉比(Rabbi):犹太教负责执行教规、律法并主持宗教仪式的人。原意为教师,即口传律法的教师。古代原指精通经典律法的学者。
[3] 香料:合成大麻,俗称K2,是一种以不同香料和药草,混合不同化学物质制成不同口味品种的低成本化学合成香料烟。
[4] 该电影为《地心引力》,由阿方索·卡隆执导,乔治·克鲁尼和桑德拉·布洛克主演。影片讲述了一个在探索者号航天飞机上的两名男宇航员和一个女宇航员出舱进行哈勃望远镜维修时,遭遇太空碎片袭击导致飞船发生严重事故后在太空中发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