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伯恩哈德(Thomas Bernhard ,1931-1989),原籍奥地利萨尔茨堡,1931年2月9日生于荷兰海尔伦,奥地利作家。著有《维特根斯坦的侄子》、《历代大师》等。 1949年开始写作,并于1957年出版了第一部诗集《世上和阴间》,1963年因长篇小说《严寒》成名。托马斯·伯恩哈德曾获得毕希纳文学奖、奥地利国家文学奖等多个奖项。1989年2月12日,在上奥地利的格蒙登去世。
寒 冷
——一种孤独
巩婕 译
每种疾病都可以被称之为心理疾病。
——诺瓦利斯
我肺上长了那么一块阴影,生存也就再次蒙上了阴影。格拉芬霍夫是个恐怖的字眼,这家公办肺病医院的气氛对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绝对骇人,但主任大夫和他的助手及其助手的助手却对这气氛丝毫没有感觉。我来这儿是寻求帮助的,但我一落脚,在最初几个小时里就明白了,在这儿我除了绝望,其他什么都别想。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闻所未闻的经历更明白无误地证明了这一点。病人的情况好转不了,只能一天天恶化,我也不例外。在我之前被送到格拉芬霍夫的人,浑身上下散发着无望的情绪,从头到脚都是衰败的气息。我真怕自己也沦落到跟他们一样的境地。我第一次去小教堂参加每日弥撒的时候,就看见墙上贴着好几十条干瘪的讣告,让人知道这几周又死了哪些病人。想想吧,这些死人不久前可能还像我现在一样,走在这空旷寒冷的通道里。病人们穿着破破烂烂的二战后款式的睡衣,踩着变了形的毡拖鞋,衣领肮脏龌龊,夹着体温计,一个接一个从我身边蹒跚走过,同时满腹狐疑地打量我。他们要去新鲜空气卧疗室,那是一间年久失修的木制棚屋,建在主楼外面的空地上,没有墙的那一面正对着两千米高的霍伊卡莱克山。每年中足足有四个月,医院和它下面的施瓦茨阿赫山谷都笼罩在山峰长达数公里的巨大阴影里,不见天日。那时我就想,医院创始人真是独具匠心,这地方恶心到了撕肝裂胆的地步,这里的人间苦难是一幅让人无比厌弃的生活图景。人类社会对这些人无疑已经弃如敝屣,他们带着可憎又可怜的神色,就像谁伤着了他们神圣的自豪感似的,不时旋开随身带的棕色玻璃瓶向里面吐痰。这儿人人都是这么吐痰的。带着一种卑鄙阴狠的快感,毫不害臊地用他们特有的娴熟技术,从腐败的肺里把痰咳出来,吐到瓶子里。各条走廊都回荡着几十叶上百叶烂肺的抽动声,还有毡拖鞋在浸透了石炭酸的地毡上拖拉的声音。简直是场宗教游行,终点就是卧疗室。人人都捧着像自个儿的圣体匣似的把那只棕色的痰瓶捧在胸前。类似的节庆场面我以前只在天主教徒的葬礼上见识过。直到队伍的最后一个病人也进了卧疗室,在一长排锈铁架子床上找了个地儿安顿下来,游行才结束。每个人都有一条灰色的被子,我看那就是块劣质铺盖,磨得起毛,霉迹斑斑,一丁点儿热气都捂不出来。他们就用这被子把自己因常年患病而变了形的躯体,连同他们又尖又长的大鼻子,支棱的大耳,佝偻的胳膊腿,还有那股子刺鼻的腐臭气味统统裹起来。到了这会儿,房间里才算彻底安静了。我还站着,在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里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冷眼旁观这些匪夷所思的新鲜事儿,旁观人类的卑贱,这卑贱只会让我觉得反感,它仅有的内涵就是丑恶和无所顾忌。现在我也成了这卑贱的一员;手里也捧着个瓶子,腋下夹着体温计,同样行进在通往卧疗室的路上。我惊恐万状地在铁架床的行列中找到了自己的铺位,是倒数第三张。左右各躺着一个老头子,好几个小时声气儿全无,要不是他们突然支起身朝瓶里吐痰,简直就跟死人一个样。所有的病人都不停地咳痰,大多数人吐得老多,有些人一个瓶子都不够用,得好几个,仿佛咳痰就是他们最为急迫的任务,仿佛他们彼此为不断增多的痰液而兴高采烈。每天这儿都像在进行竞技比赛,到了晚上结果出来,痰吐得最浓最多的那一位技压群雄获得冠军。大夫也殷切地希望我马上参赛,可我总是铩羽而归,因为我咳不出痰来。我不停地咳啊咳啊,瓶子却总是空空如也。连着好几天我都努力想要咳点痰吐在瓶里,由于太多徒劳地干咳,我嗓子干裂,然后就疼得就像被冰镇过度似的。但我连一点点痰都没能吐出来。崇高的医嘱不就是要我产生痰吗?实验室在等着我的痰,我觉得格拉芬霍夫的一切都在等着我的痰,但我就是没痰;最后我别无所求,只巴望着吐出痰来。我苦练吐痰技巧,上下求索,悉心钻研各路高人的催痰方法并逐一试过,但我除了越来越剧烈的咽痛之外什么也没落下,最后我觉得整个胸腔都要发炎了。我看着自己的空瓶,心里无比沉痛,怕自己是个没用的窝 囊 废。我想要吐痰的愿望越来越狂热,狂热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别以为我那点可怜的想要吐痰的小心思没人在意;相反,我觉得所有病人都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在观察我如何努力地吐痰。我越是为了吐痰抓狂,病友们的关注带给我的痛楚就越大;白眼和一个赛一个的吐痰技巧折磨着我,一刻也不放松。每个角角落落都有人在做给我看,让我看他们的肺叶如何受到刺激而张开,如何顺利吐出痰来。他们就像在玩一件多年来驾轻就熟的乐器一样玩着自己的肺,他们用自己的肺演奏就像用弦乐器演奏一样,技艺无与伦比。我根本没戏,这支乐队配合得天衣无缝,谁想插进去都是自取其辱。他们的技艺完美无瑕旁人根本用不着自作多情指望能成为其中一员。不管我把自己的肺叶怎样抽拉扯拽,他们那魔鬼般的目光,那副阴险多疑的德性,还有他们幸灾乐祸的欢笑声无时无刻不让我自卑:我是半瓶醋,没本事,水平臭让人瞧不起。佼佼者身边已经排起三四个瓶子了,我的却一直空着,我一再旋开盖子又一再失望地合上。但我必须吐出痰来!所有人都要求我吐出痰来。我终于对自己来狠的了,让咳嗽一阵比一阵更久更猛更频繁,最后我竟然咳嗽得很像样并吐出了痰。我一吐出来就拿着瓶急忙奔向实验室。但这是不可用的。之后三四天,我总算从肺里折腾出了点儿痰,渐渐地能把瓶子吐到一半。我这个业余选手总算有了点指望。人家先半信半疑地举着瓶子对着灯光看了半天,到底还是收下了我的东西。我既然有肺病,就得吐出痰!但我的检测结果不是“阳性”。我还没资格以正式弟兄自居呢。被人如此鄙视让我很受伤。别人都有传染性,都是阳性的,就我不是。后来就让我每隔一天提交一回痰样,这是我的日常工作,我的肺也习惯了受罪,现在我每次都能吐出痰来,上午半瓶,下午半瓶,实验室的人很是欣慰。但我的结果总是“阴性”。起初我还没什么,只觉得大夫有些沮丧,后来我也沮丧了。没搞错吧!凭什么我跟别人不一样?一样“阳性”?五周之后结果终于是“阳性”了。我正式入伙儿啦!我原本只是疑似肺结核,现在确诊了。病友中弥漫着心满意足的情绪,我也心满意足,丝毫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应该。人人脸上都是一副知足的样子,大夫也安心了。现在按部就班地治吧。「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