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手地带(注:山手地势高,不受洪水威胁,多官家宅邸)的高台上,有个电车轨道交会的十字路口。十字路上,还有一条细窄的下坡岔路,通往坡底的下町(注:城中低洼地带,多是手工艺人和商家等市民聚居地)老街。下坡岔路走到一半,正对着八幡宫神社的庭院,就见一家远近闻名的卖泥鳅的老馆子。干干净净的千本格子木栅栏门脸正中,悬挂着颇有年头的暖帘,帘上染着白色手书字体“命”。
泥鳅、鲇鱼、甲鱼、河豚,到了夏天还有晒鲸,据说这类吃食能滋补气血精神,所以当年这家馆子的创始人,颇为得意地给自己的店取名为“命”。当年,这名字可算新颖别致,后来的几十年时间里,渐渐成了极其凡庸的俗套字眼,谁都不会多看一眼。好在这家店有拿手功夫,擅做此类菜肴,加上价格平易,多年来,客流倒也没断过。
大约在四五年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追求浪漫的时代:人们从“命”字上感受到一种难言的不安,在不安中又发现了魅力和虚无,继而再次激发起对冒险啦黎明啦之类的东西的执拗向往。于是,对附近的现代青年来说,挂在店门布帘上早已洗褪色的“命”字,抖落了几十年的陈旧,成了一种即兴又强烈的精神刺激。附近的青年们来到店门前,每看着暖帘上的字,就会用一种青年特有的忧郁神情说:“我累了。进去吃个命好了。”
伙伴们听到青年这么说,则装模作样地提醒“小心,别被命反噬了”,然后互相拍拍肩膀,蜂拥而入。
店里座位是一个宽敞的通席,冰凉的藤席上铺设着一整条细长木板,客人围坐下来,木板便是食台。
客人们或者上到藤席,或者坐在土间(注:没有铺设木地板或榻榻米的房间,无须脱鞋)的椅子上,就着食台吃吃喝喝。他们点的通常是火锅或大碗料理。
店内被食物的热气和煤烟熏了多年,伙计似乎只管擦拭自己够得着的地方,所以木板墙壁靠下的一半已成铜色,闪着熠熠红光。上半边墙一直到天花板的部位,黑黝黝的好似炉灶内部。店里不分昼夜,始终亮着一盏明晃晃的灯。漂白似的灯光,将店内照得如同一座洞窟,照射在食客们用筷子运送到嘴边的鱼肉骨头上,骨头如同一枝枝细脆白珊瑚;打到盘子里堆积如山的葱白上,葱白璀璨,闪烁出玉光。这一切,让店中食客仿佛满座饿鬼在贪婪飨宴。之所以这样,也因为面对这一类菜肴,食客们不熟悉吃法,不知如何下嘴,以至于就像在咬噬某种秘密食物。
店内一面木板墙上开着一扇中等大小的窗户,上设货架。厨房做好点单后先放到架上,由年轻的女侍端给客人。客人的结账钱也会摆到架上,端坐在窗内结账栅栏后的女主人监视管理着一切。长年以来,客人们从窗口斜望进去,看到的一直是女主人的一张白脸,如今再看,却是女儿久米子的小麦色面孔。
久米子为了监督女侍的工作情形和店中状况,时不时地从窗户中向外窥看。青年学生们一看见她,就会发出怪声,久米子只好苦笑着吩咐女侍:“那些人太吵了,多端点佐料过去压一压。”
当年轻的女侍强忍着笑,将葱花堆得天高的佐料盒放到学生面前时,一众青年看着这堆刺激香物,立刻发出胜利的欢呼,都认定自己的怪声对久米子奏了效。
久米子七八个月前回到店里,代替罹病的母亲,坐进了结账栅栏的后面。从女校时代起,她就对这个洞窟似的家厌恶至极,更忍受不了这份生计。她觉得这是一个世上衰哀老人和渴望补精养气的人提供食疗的场地。
为什么人们如此惧怕失去活力?衰减了就是衰减了,认命不好吗?这世上,还有比强势压人、闪着腻腻油光的活力更加庸俗的东西吗?久米子连闻到初夏槠树嫩叶的清香都会头疼,比起槠树新绿,她更喜欢枝叶间的那一轮黄昏之月。之所以这份做派,也许是因为她已经餍足了青春。
店里代代相传的惯例,是男人负责采购和掌勺,媳妇或女儿镇守结账柜台。既然自己是家中独女,早晚要招赘一个平凡丈夫,在此饿鬼窟穴里当一辈子女看门人。母亲多年来便忠于职守,为了这份家业磨平了一切个性,变得无动于衷,只剩下一张恍若能剧小面的脸,苍白中略微带着些灰黯的阴影起伏。想到自己终将走进同一种生涯,久米子禁不住脊背生寒。
所以趁着从女校毕业的时机,久米子形同离家出走,选择了职业妇人之路。其间这三年,在哪里做了些什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从来闭口不谈,与家人的联系也只是她从公寓寄出的一些明信片罢了。而久米子自己回想这三年,在职场上她像蝴蝶一样翩然飞舞,与男性朋友则如同蚂蚁互碰触角,仅此而已。这些既如梦境,又是同一类事情在时间里的循环重复,早没了新鲜感,她只觉得厌倦。
母亲罹病卧床不起之后,久米子被亲戚叫回来。在众人眼里,她只是长大了一些,并无什么其他巨变。母亲问她:“这几年,你在外面怎么过的?”
她随便笑笑:“啊呵呵呵。”
这种回答水泼不进,让人无从追问。好在母亲并不咄咄逼人。
“孩子啊,从明天起,账台就交给你了。”
听母亲这么说,久米子依旧“啊呵呵呵”地笑。说起来,也是因为家中气氛一贯如此,家里人羞赧于互通真心,认真谈事时,双方都会腼腆、难为情。
久米子多少有些认命了,所以这一次,当她坐进账台位子时,心中并没有太多厌恶抵触。
这是一个临近岁末的寒夜。大风吹光了坡路上的浮土,木屐齿无情地冲撞着冻得坚硬的地面,发出的锐响似乎能让每一根毛发都为之震颤。大风将高坡交会的电车轰鸣和八幡宫神社境内树林的窸窸窣窣裹挟成一种声音,时而剧烈,如同直接掷到人的耳边;时而羸弱,仿佛远处盲人发出的幽幽低声。此时如果站到高坡边眺望,也许会看到下町老街的灯光就像冬夜大海上的渔火,正在无边黑暗里明灭着,久米子心想着。
又一个客人离开了,店中灯光昏蒙,到处弥漫着汤锅的香热气息和烟草余雾。女侍和负责外卖的男伙计将火锅下的余炭收集到石炉里取着暖。这样一个令人郁郁难安的夜晚,久米子只觉得厌烦,干脆胡乱翻起时尚杂志和电影宣传小册子来,努力想放松心情。离十点打烊还有一个多小时,看样子不会有客人上门了。干脆早点关门吧,久米子正想着,跑外卖的年轻伙计冻得哆哆嗦嗦地回来了。
“大小姐,我刚路过背后的巷子,刚好遇见德永,他可又点单了!想要泥鳅汤配一份白饭,给他做吗?”
闲得无聊,正盼着有事情的女侍听到此话抬起头来:
“这人脸皮可真厚,他已经赊了一百多块的账了,不仅一分都不还,现在又来......”
说完,女侍用一副看热闹的表情窥看账台后是什么反应。
“真让人头疼。不过,从我妈那会儿起,就一直让他赊着账,没难为过他。所以今天也照旧吧,做一份给他好了。”
听久米子这么说,一贯少言寡语、跑外卖的年长伙计从烤火炉边破天荒地抬头说道:
“这可不行,大小姐。现在年底了,明明白白结清为好。不然又要稀里糊涂地拖到明年。”
年长伙计在店中颇有威望,他说的话不能不掂量。于是,久米子顺势回答:“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后厨的人做好了大葱稻荷乌冬(注:即油豆腐乌冬。在日本,狐狸是稻荷守护神,传说它们喜欢吃油炸豆腐,故取此名。),分装进碗里,端给店里所有人当夜宵吃。久米子也要了一碗,呼呼吹着滚烫的热气。等吃完这碗面,消防巡逻的人也快转到附近了。待到他们拍响手中的拍子木,连门户上的薄玻璃都被这激越之声一同震响时,就算没到打烊时间,也可以关上门户了。
就在这时,一阵踢里踏拉的草履声越来越近。接着,店门被静静地拉开。
探进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正是德永老人。
“晚上好,今夜真冷啊。”
店里的人都假装听不见。老人小心翼翼地窥看一番众人表情,微微歪过头,用一种心虚又狡猾的微笑声音说:“我刚才......点的那个......泥鳅汤和白饭......还没好吗......”
刚才遇到他的那个伙计有点不好意思地站出来:“对不起,我们要打烊了。”
此话刚出,年长的伙计立刻瞪起眼睛,用下巴示意年轻店员:“跟他说实话!”
小伙计只好上前解释,一顿饭哪怕只是小钱,长期赊下来,也会积累成上百元的欠账。趁着今天这机会,哪怕先还上一部分也好,不然年底了,店里算起总账来也麻烦。
“再说,现在负责账台的是大小姐,和以前不一样了。”
听完这话,老人神经质地搓起手来,歪着头,面露困惑。
“事情变成这个样子了啊。无论如何,外面实在太冷了,先让我进来好吗?”
说着便拉开了障子门走了进来。
女侍不给他拿坐垫,老人只好一个人坐在冰凉又空旷的藤席中央,那寂寞的样子,仿佛等待宣判的罪人。他虽然身上穿得鼓鼓囊囊,身材也高大,但看上去并不硬朗,左手习惯性地插在衣襟里,按压在肋骨附近。几近纯白的头发全部梳向后方结成发髻,眼睛和鼻子的形状甚是美形,甚至端正得过分,反而显得福薄。与儒者风范的五官相比,他腰间束着皱巴巴的腰带,系着围裙,一坐下来和服衣裾底下就露出土黄色衬裤,甚至连脚上的黑色灯芯绒足袋都显得那么不协调。
老人冲着久米子所在的窗口和其他店里的伙计,一本正经地讲述起来:最开始,他翻来覆去地埋怨社会经济不景气,他作为一个雕金师找不到活干,所以还不上欠账。然而说着说着,为了强调他的借口真实可靠,话题就拐到了雕金师工种的稀有性上。骤然间,老人滔滔不绝起来,话语里充满了骄傲。
“我做的雕金,和其他雕金可不一样!我这个,叫作单刃雕。雕金这东西,总是用金属刻金属,不是什么简单手艺,耗费的是精气神。每天要是不吃泥鳅,那可坚持不下去。”
老人身上有老工匠常见的毛病,说着说着就忘了本来的目的,一心陶醉在自己那套言辞里。无论身处什么场合,最后都会变成一场自夸自恋的个人表演。从德永老人得意扬扬的口气里似乎能听出,他做的单刃雕由元禄时代著名工匠横谷宗珉发扬光大,若是拿剑道比喻,堪称一刀决胜负的高妙手艺。
老人凭空摆出一个左手拿錾子、右手执锤的姿势。只见他先稳住身形,深深吸一口气,让力气汇聚到下丹田。虽说他只是摆个姿势打比方,身形却毫不含糊,既柔韧又强劲,推他不动,拉他不倒,气贯根骨。跑外卖的伙计和店中女侍,都从老人的气势里感到一种凛凛然的紧张感,不由得在烤火炉旁坐直了身体。
老人从威严气势里松懈下来,嘿嘿嘿地笑了:“这要是普通雕金,这种花样,那种花样,都不过是雕虫小技。”
说着,老人像在台上说单口相声似的,只是稍微变化一下双手手腕角度和脊背弯曲的程度,就既夸张又巧妙地演活了对方雕虫小技、有气无力的矬样儿。伙计和女侍都忍不住哧哧笑出声来。
“但是!要说到单刃雕——”
老人重新摆出刚才的威风磊落之姿,紧闭的眼睛徐徐睁开,青莲锐眼中一颗深邃的瞳仁,静静瞪向斜前方,左手稳稳地停在半空,右臂伸直,高高举起。只见他摆动肩头,右臂在空中划出一条饱满的弧线,拿着意念之锤的右拳敲落到执着意念之錾的左拳上。从窗口窥视的久米子看到这一幕,脑海里一瞬间浮想起从前在学校里见过的希腊雕刻石膏像,那是一尊投掷铁饼的青年像,青年抓紧铁饼的右手臂年轻又强壮,展现了人类肉体所能达到的最极限的伸展。老人的敲击动作势如飞矢,破坏的憎恶与创造的欢悦汇聚成怒号,那种疾速简直非凡,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恶魔附体,还是借了善神伟力。老人握锤之手挥舞着,划出天体般的轨道,让旁观者只觉得深远无限。然而,即将落到执錾之手的那一刹那,右拳却在恰好的位置上稳稳停住,仿佛齿轮上落下了一枚楔子。也许出于工作惯性,老人将动作重复了五六遍之后,松弛了身体。
“各位看明白了吧?”老人又紧钉上一句,“所以说,不吃泥鳅干不了这活啊!”
其实,这一套动作是老人每次都会上演的戏码。只要他开始表演,店里的人就会忘了自己此时身在东京山手的某家饭馆里,无不被那危险的快感和不失理性的自由奔放冲击得神魂荡飏。然而再细看老人那张脸,如此一番真挚言谈之后,话头最终还是落到了泥鳅上,又令人哑然失笑。老人眼见气氛要冷下来,赶紧继续说:“再说这个錾子,怎么落刃,又有阴阳两种......”说着恢复了工匠特有的自负神态,给众人讲解起用着两种手法,既能雕出牡丹的妖艳之灵,也能刻出唐狮子的豪宕魂魄;雕金这种手艺是在坚硬的金属板上创造生命,其过程如何灵动精妙。说着说着,老人手舞足蹈起来,眼神变得甜媚恍惚,显然已浸淫到工匠自身才懂的世界里。店里众人听到此处已觉厌烦,打断老人的话:“算了。今日暂且做给你,你回家等着吧。”随即送老人出门,关门闭户。
又是一个大风之夜。夜晚火警巡逻的拍子木响过之后,伙计们放下门板,去了浴堂。这时就像在暗处偷看过店中动静似的,德永老人拉开便门走了进来。
他面向久米子所在的窗口坐下。
空荡荡的座席上,老人面对墙上一个窗口,独自坐着,深夜的时间百无聊赖地流过。今夜他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神色郁悒消沉。
“我从年轻时,就偏好泥鳅这个味道。我干的这活,要动用身体里那根芯,如果不多吃点滋养之物,实在很难坚持下去。我半生潦倒,在里巷的长屋里一住二十几年,无论鳏居生活多么贫寒,多么孤苦,那些活似柳树叶子长出了尾鳍的小鱼,是一种说不清的安慰,对我来说,这鱼不仅仅是一口吃食。”
老人仿佛拼命想用话语打动对面的人,颠三倒四地倾倒出种种心事。
就算被人嫉恨,被人轻蔑,就算自己的心魔冲动难耐,只要把这种小鱼送入口中,从鱼头到鱼尾,用牙齿嘎嘣嘎嘣一口咬断,嚼碎,心中的怨恨便跟着转移进了碎骨里,于是不知道从身体的哪个地方又会涌上抑制不住的慈泪。
“被我吃掉的小鱼可怜,吃鱼的我,也可怜。不论是谁都值得怜悯,如此而已。我倒不是很想要老婆,但我渴望,身边有种让我怜爱的东西。每当怀着这个念头,看到小鱼,不知怎的,悲戚的心也会跟着停住。”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块毛巾布手帕擤擤鼻子,先后说了一句铺垫的话“你是老板娘的女儿,我在背后说这些,也许不合适”,接着才正式开口说道:“这里的老板娘是个深明事理的人。以前我也迟迟还不上赊账,经常过意不去,在深夜战战兢兢地过来,像今天这样给自己找借口。老板娘就坐在你现在这个位置上,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托着腮。听我说完,她从窗口里微微露出脸来,对我说,德永先生,你要是想吃泥鳅,就尽管说;万勿担心,要多少我都给你。但我有个条件,以后你要是用尽真心做出来一件非常满意的东西,就拿那个东西抵账吧,或者卖给我也行,你看着办。这事情就这么办好了,真的,只要这样就足够了。这话老板娘反反复复对我说了好几遍。”说着,老人又擤起了鼻子。
“老板娘那时还年轻。她早早招赘完婚,就正好是你现在这个年纪。唉,可怜啊,赘婿是个浪荡子,天天有家不回,在四谷和赤坂一带留下了坏名声。老板娘啊,咬碎了牙忍着,死守着账台,没离开过一步。只是有时候,我从这边通过窗口看她,就见她一张哀伤的脸,好似看谁都像救命稻草,渴望着依靠过去。这不怪她,人啊,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要想变成一块冷硬的石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德永那时也年轻,眼看正值好年华的老板娘被一寸一寸活埋,于心不忍。说实话,他不止一次想过,干脆把她从那个小窗户里拉出来,同时也不止一次地担忧过,若被这个半木乃伊的女人缠住了,说不定他自身也难保。这么一想,他就不由自主地想逃跑。只是每一次凝视过老板娘的脸,两种冲动都失去了力气。老板娘的那张脸分明在说——如果她犯下过错,无论事后如何弥补,恐怕都会留下难以挽回的遗憾,这是这个家压在她身上的宿命。然而如果就这么下去,如果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给她慰藉,那她立刻就会变成灰烬坍塌在地,消散得无影无踪。
“所以我想,至少我能用自己的手艺,把命的气息,回春的力量,通过这个窗口,传送给越来越形同化石的老板娘。我动用了自己身体里那根芯,把心意一锤一錾地敲打进物件里,这只有单刃雕能做到啊!其他手艺都匹敌不了。”
就这样,在德永费尽心血用作品慰藉老板娘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他的技艺越来越精湛,甚至可以媲美明治时代名匠加纳夏雄。
但话说回来,他做出来的充满鲜活生命感的东西,为数并不多。德永将百里挑一的物件献给老板娘,再将稍有逊色的七七八八卖掉,维持着生计。剩下那些他不满意的半成品,他都熔掉,当作材料重新再来。“我送给老板娘的那些簪子,她有时插在发髻间,有时拔下来细看,这种时候的老板娘,看起来真是有活力。”但最终,德永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雕金大师,被永远地埋没了。就算这是不可抗拒的命运,流逝的岁月,也实在是残酷无情。
“最开始,我做了高岛田发髻也能插的双叉银簪,雕了白鹃梅纹样;后来又有插在圆髻上的珠簪,刻着一圈夏菊和子规鸟;一头是挖耳勺的细簪上,雕的是一缕胡枝子;等雕到每根线细如发丝的女郎花时,已快用尽了花样。最后做的一根直簪,雕的是古来就有的纹样,一只引颈召唤知音的鸻鸟,这是两三年前的事。之后,我就再无可雕了。”
说完这番话,德永老人无力地软倒下来。只听他接着说道:“说实话,我已经没有能力偿还赊账了,如今身体也大不如前,早已失去了干活的心劲儿。何况,老板娘想来已难长久,不再需要我做的发簪。只是常年以来,我习惯拿泥鳅汤和白饭当夜宵,若是没有这一碗,漫长冬夜实在难挨,到了凌晨时分,整个身体都要冻僵了。对我等雕金师来说,一錾就是一生涯,只活在当下,不考虑明天以后的事。如果你是老板娘的女儿,今夜,请赏赐给我五六条细长小鱼吧。就算我命不长久,也不想死在这漫天寒霜、万物枯败的晚上。今夜,我要嘎嘣嘎嘣咬碎那小鱼的性命,让它们流进我的骨髓里,苦挨着我也要活下去。”
德永老人恳求的模样就像阿拉伯人在膜拜落日,他一张诚心诚意的脸仰向天花板,以石狮的姿势蜷着身子,哀诉之声宛如在念咒语。
久米子恍恍惚惚地站起身,离开账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酩酊之感,摇摇晃晃地走近厨房。厨师们都已经走了,空寂的厨房里,只传来落入鱼池的滴答水声。
久米子在唯一一盏亮着的灯泡下环视四周,看到一个大盆上盖着盖子。她掀开一看,里面是为第二天准备的泥鳅,正用酒渍浸泡着,不时有粘稠的泥鳅从液面上探出头来。这些平日里她只觉恶心、不愿多看一眼的小鱼,如今却有了几分亲近。久米子挽起衣袖,露出小麦色手腕,伸手捞出一条两条,放进长柄锅里。小鱼在她手指间动来动去,那种生的颤动,电流般地传进久米子的内心,刹那间一种不可思议的意义仿佛在低语——这就是生命的呼应。
久米子把高汤和味增汤注入锅子,抓一把斜削成薄片的牛蒡,放到瓦斯炉上搅匀。锅中热气翻滚,小鱼翻起白色肚腹,久米子用一个朱漆大碗盛好,再捏一撮山椒粉放在碗盖上,连同饭桶一起从窗口递出来。
“米饭可能有点凉了。”
老人高兴得几近失态,穿着灯绒足袋的脚弹跳着,站起身来接过这一餐。他借了店里的外卖提盒,郑重小心地放好,最后拉开便门,像盗贼一样消失在暗夜里。
自从被医生宣告罹患癌症、长期卧床的母亲,忽然心情变好了。她说这个身体终于回到了她自己手里。她把被褥移到早春阳光照得到的地方,想吃什么就尽情吃什么,并难得地用母亲的亲切语气,对女儿久米子说:“说来真是奇妙,我们家的女人啊,只要当上老板娘,就会遭遇浪荡夫君。我母亲就是这样,我的祖母也是,说起来都是些颜面尽失的事。但是,到了那时候,女人咬牙忍着,只要死守住账台,这本生意就能好歹坚持下去。只要生意不倒,就会有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你终究会遇见一个用尽生命来全心全意安慰你的人。母亲遇到了啊,祖母也是。所以我要对你说,如果你走上同一条路,千万不要泄气,记住我这句话......”
母亲临终之际,说自己的脸不干净,坚持抹了一层薄薄的香粉,并让人从柜中拿来琴柱小箱,抱着说“只有这些,才是真正属于我的”。
母亲把小箱贴在脸颊上,无限眷恋地摇晃了两三下。德永用命雕出的无数金银簪子在箱中发出轻响,母亲听了,呵呵地微笑出来,那是一种近乎无邪的少女之声。
自那以后,久米子朝夕心境难平。今后要顺从宿命而生的不安,不安之上的坚毅勇气,相信救赎终将到来的孤独又虔敬的期待,在她心中交织暗涌。有时一个心情巨浪打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这时她便远远跳离,冷静地用技巧操纵情感,仿佛在驯犬,从中茫然地感受着自己的年轻。有时候她也会接受邀请,跟着店里的学生常客,吹着口哨走上高坡远眺,隔着低谷,看到晚霞低悬在都市的天边。
久米子嘴里含着学生给她的硬糖,心里想着,如果有一天,这群青年中出现了与自己人生有关联的人物,谁将是让她痛苦烦恼的放荡夫君?谁又将是拼命伸过手来的拯救者?人生荒凉,胡思遐想也是一种安慰乐趣。但没过多一会儿,她就扯袖抱在胸前,说句“店里正忙呢”,独自回到店中,坐回窗后的位子里。
至于德永老人,他越来越枯瘦,照旧每晚来店,拼命地恳求一碗泥鳅汤喝。
昭和十四年(1939)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