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时起,娘总告诉我一个道理——
人分三六九等,出身卑微的女子注定要比旁人活得艰难。
被爹打死前,娘将仅剩的银钱交给我,一遍遍叮嘱我:
「逃出去后,一定要趁着年轻貌美,给自己寻一根能够攀附的高枝。
「只要能嫁得良人,这辈子便有了依仗。」
可娘大概不会想到。
她这老实巴交的女儿,会一口气嫁了三个男人。
当过太子宠妾,登过后位。
后来,甚至连皇帝也敢杀。
1
十三岁那年,接连小产五个孩子的娘亲因不堪忍受生育之苦,听信了村口那几个长舌妇的话,用生吞田螺这样的偏方来避孕。
一碗田螺下肚,娘当即便腹痛不止。
腥臭的血从她的下身汩汩涌出,染红了整个土炕,像条小溪般一路流到门槛上。
爹不舍得花银子请大夫,只用一卷破草席就将娘扔到后山去。
他连个坑都懒得挖,却没忍住啐了几口,骂娘是个不中用的赔钱货。
「老子花了十两银子把你买回来,好吃好喝供着,你还天天病歪歪的,连个崽都生不出来,还敢背着我绝嗣!」
我哭得撕心裂肺,跑到后山上找了一夜。
直到筋疲力尽,才在杂草堆中寻到了还有一口气的娘亲。
娘气若游丝地唤我的名字,将一块尚有余温的蓝田玉佩塞到我手中,一遍遍叮嘱我:
「你爹就是个禽兽不如的人渣,娘走后,你便拿着这玉佩,到京城找你的嫡亲舅舅,他会看在血缘上收留你……」
娘说,我爹总有一天也会将我卖了,我必须在那之前逃出去。
直到看见我含泪应下,娘惊恐的眼神才渐渐暗淡下去。
那年,我只有十三岁。
人生才刚刚开始,便注定了比旁人经受更多的磨难,在漂泊挣扎中求生。
将娘安葬后,我便开始四处打听去上京的路。
娘的确没猜错。
她走后不过半个月,爹就和村里买卖人口的牙婆成了相好。
牙婆看我的眼神活像青楼里的老鸨,看见一夜值千金的雏妓。
她收了县太爷一百两银子,撺掇我爹,将我卖给县太爷做妾。
爹光顾着摩挲那白花花的银子,压根不在意县太爷是个年近七旬、有着变态癖好的老头。
即便早有预料,我还是有些不死心地指着牙婆,问我爹:「这是她的主意?」
可等来的,是怒气冲冲的一耳光。
他狠狠地拧着我的脸蛋,眼里只有算计:
「别对你后娘无礼!我养你这么大也算仁至义尽了,入了县太爷府中要好生伺候,日后有了弟弟,你还得多帮衬着。」
爹人逢喜事精神爽,和牙婆在暖屋折腾了整整一夜才沉沉睡去。
他的刻薄,也将我最后一丝良善消磨殆尽。
我恨爹的自私贪婪,恨牙婆的刁钻狠毒,更恨这吃人的世道,将女子的命运践踏得一文不值。
直到泪哭干了,我也想明白了。
路,是靠人走出来的。
娘有傲骨,这些年过得再苦也没想过去投靠舅舅,可她却早料到我今日所遇的困境,将这一线生机留给了我。
趁着天色未亮,我偷摸进了爹的暖屋,从那一百两银子中顺走了五十两。
这是爹卖我的钱,也是我离家博生路的底气。
寒风如针,刺透我单薄的衣裙。
不知走了多久,干粮见了底,脚底也磨出了血泡。
就快要走出县城的时候,爹和牙婆的死讯率先传到了我耳边。
县太爷见爹迟迟不将女儿送上门,便遣人上门讨要那一百两。
可我爹却恼羞成怒,反咬一口:「我好好一个闺女就这么失踪了,谁知是不是你们给了银钱又反悔了,将我女儿绑了去!」
县太爷被触了霉头,一声令下,我爹就像一块破抹布,浑身是伤被丢回去。
牙婆见势不对,卷了剩下的银子便要跑路。
我爹拖着半残的身子追到河边,同她扭打在一起。
两人都以为,是对方私藏了另一半银子。
他们你一拳我一脚,互不相让。
河面的冰轰然碎裂,两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掉进河里淹死。
乡亲都说,这是恶人自有天收。
我想,若世间真有鬼神,这大概是娘对我最后的保护。
前方的路虽似羊肠九曲,却也没那么难走了。
2
那年抄家,娘随家中女眷一同被发往奴隶市场。
府中男丁本该被流放岭南。
可负责押送的衙役看中了舅舅的文人风骨,随意找了个死囚顶替了他,又为他置办了新的身份,带回家中给自己的爱女做了上门女婿。
这些年同舅母一同做些生意,也算家境殷实。
幸运的是,当我拿着玉佩敲响林府的大门,单凭我眉眼与娘的几分相似,舅舅便确定了我的身份。
我哭着将这些年的委屈遭遇一股脑道出来。
舅舅红了眼眶,嘴里低声骂着:「畜生……我妹妹是何等的顾盼生辉、风姿绰约,却受他那般磋磨……」
他安抚般搂了搂我的肩:「你是瑶娘唯一的骨血,舅舅一定会护住你,日后你便放心留在林家。」
可天不遂人愿。
闻声而来的舅母当即就沉了脸。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林家虽是商贾门户,却也清清白白,收留一个来路不正的野丫头,日后宥儿议亲岂不是要受她连累?」
舅舅缩着脑袋听她数落,嘴角张了张,到底没敢反驳。
入赘为婿本就被人捏了把柄,更别提家中产业都是仰仗舅母经营,舅舅一个文弱书生不敢忤逆半句。
我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绞弄着衣角,只觉无助和难堪。
我怕失去来之不易的庇护,更怕舅舅因我的到来与舅母生了嫌隙。
舅母滔滔不竭的怒斥,最终被表兄的到来打断。
清朗的声音传进堂屋。
一袭白衣锦袍的男子面带笑意走了进来。
是表哥林宥来请安。
背后那扇朱红色的门衬得他的肤色越发白皙,让我不由得自惭形秽。
林宥生得像舅母,颇有几分江南小生的温文尔雅。
他不爱跟着舅父舅母做生意,却偏爱与诗书做伴,更立志要考取功名,一改林家的商人气。
得知我的来头后,林宥顿时来了几分兴致。
他三言两语,便在舅母那替我解了围。
「宥儿曾听爹提起有一位柳絮才高的小姑姑,忧宁妹妹既是姑姑的女儿,定也是知书达理。我们这样的商贾门户平日实难见到几个才女,偏府中的丫鬟个个目不识丁,娘便留妹妹给我做个伴吧。」
舅母微微蹙眉,显然不愿。
可大概我的存在实在是掀不起什么风浪,她索性应了:
「罢了,横竖都是多口饭的事,日后便去宥儿院里伺候。若叫我知道你生了不安分的念头,我随时将你打出去!」
我立刻反应过来,本能地跪下朝舅母磕头。
用力,有响声。
人的三六九等,在何处都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要想活,就得先学会低头。
如此,我成了林宥院中的丫鬟。
为了让舅母安心,干活时我不敢有半分松懈,甚至连院里其他丫鬟的活儿也一同包揽。
我只是出身卑微,却从没想过要打林家的秋风。
我想证明,自己并不是死皮赖脸地白吃白住。
可在后宅生存,远比我想得更难。
就算我安分不找事,也总有祸事会找上我。
3
林宥不将我当下人,总会在我干活时偷偷将我拉进屋,哄着我点评他新写的诗。
娘虽认命嫁给我爹,却从未放弃过教我读书。
她说女子只有明理,才能靠自己安身立命。
可娘也告诉过我,自身难保时要学会藏拙。
我知舅母厌憎没有分寸的人,便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与林宥拉开距离后,我装傻充愣道:「奴婢出生乡野,没有机会识字。」
可林宥的笑容却逐渐凝固。
下一秒,他凑到我耳边,用极轻的声音威胁道:「我知道你会,若你再装傻,我就寻个由头让母亲将你赶出去。」
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却见他眼神戏谑,轻而易举便拿捏住我的命门。
我为难地说完自己的见解后,林宥眼中随即闪过一抹惊喜与欣赏。
走时,他嘴角勾勒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又不是府中签了身契的下人,没必要自称奴婢。还有,日后不许喊我少爷,你该唤我表兄。」
若只是这样的小插曲,日子倒也还算平静。
可渐渐地,我发现林宥看我的眼神从单纯的欣赏,变成了男女之间的情爱。
即便我一如既往地小心卑微。
这一层窗户纸,还是被无情地捅破。
院里的丫鬟并不知我与林家沾亲带故。
见林宥对我格外关照,产生了不少危机感。
所以她们一口咬定我是勾引人的狐媚子,明里暗里给我使了不少绊子。
最看不惯我的,是林宥的贴身丫鬟静书。
一日午后,我正在院里浣洗衣物,静书突然走到我面前,颐指气使道:
「少爷这几日用功累了,小厨房里正炖着汤,你去看着火候,好了便端进来。」
她嫌弃地瞥了我一眼后,便扭着腰肢进了林宥的书房。
我没出息地往厨房里钻。
可等我端着参汤走进书房,却看见林宥半裸着身子,将脸颊微红的静书反压在案桌上。
笔墨纸砚散落一地,男女欢好的交织声不断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手中的参汤顿时碎了一地。
静书却娇嗔一声,翻过身挑衅地看向我:「没规矩的东西,谁让你闯进来的?」
而后,她素手攀上林宥的脖颈,意犹未尽地摆弄着身姿。
她是故意叫我看见的,自以为这样便能断了我那莫须有的妄念。
我听嬷嬷说过,深宅大院里的公子哥们尚未成婚前,主母总会安排几个貌美的丫鬟给少爷做通房。
做下人的就该多做少看,少打探主人家的隐私。
我收拾好地上的碎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掩上门,识趣地退了出来。
惊魂未定,身后便传出静书恼羞成怒的叫喊声。
再回头,林宥已经披上外袍站在我身后:「走得这样快,方才吓着你了?」
林宥胸口袒露,脸上还带着些温存的余红。
我一个激灵,赶紧跪下认错:「是奴婢不懂规矩,惊扰了少爷。」
可林宥却像没听见。
他笃定我心里也有他,是因吃醋才不自在。
所以,他猛地将我从地上扒拉起来:「她就是个玩意儿,若你不喜欢,我明日便将她打发出去。」
我顿时有些无语。
可还没来得及反驳,这话便被闻声而来的静书听了个满耳。
她抱着林宥的大腿,哭得梨花带雨:
「少爷!奴婢伺候了您三年,您竟要为了一个野丫头弃了我?」
可林宥却恍若未闻。
对着我的方向意有所指道:
「谁说她是野丫头?我过些日子便回了母亲,迎她为我的正妻。」
静书难以置信地瘫软在地,而后怨毒地盯着我。
林宥却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就好像,这是对我天大的恩赐。
「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不然也不会乖乖留在林家。」
直到此刻,我才惊觉自己一点也不了解林宥。
他对下位者的漠视,让我后知后觉头皮发麻。
所以我狠狠地打了他的脸,没出息地跑开。
直到跑到了前院,林宥恨铁不成钢的怒骂还在耳边:「沈忧宁,你就是个扶不上墙的蠢货!」
林宥说得没错,我的确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可人穷志不短,我绝不能做那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
舅父舅母给我一口饭吃,我哪能在背后给他们难堪?
更何况,我从来不信,一个一边说着心里有我,一边同旁人卿卿我我的男人,对我能有多少真心。
我不过是他闲暇时的消遣。
此后一个月,我都没敢在林宥面前出现,只是求了嬷嬷,让我去后院干倒夜香的脏活。
嬷嬷一听就笑了,直说我是个穷命,前院伺候的体面和富贵都不懂得享,活该一辈子任人糟践。
幸运的是,这招的确奏效。
林宥这样娇生惯养的少爷,哪里会踏足后院的污糟地。
此后半个月,他果然没再骚扰过我。
可我正沾沾自喜,以为这件事可以被揭过去时。
现实,却狠狠打了我的脸。
4
夜里,我正如往常一样在后院刷恭桶。
刺鼻的味道熏得我直作呕,可心里却很踏实。
舅母虽不待见我,可在林家做下人,不会被随意打骂。
只要兢兢业业,每天至少能吃上一口热饭,睡上一个踏实的觉。
我心里是感激林家的。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林宥竟趁着四下无人进了后院。
月光下,林宥的身影格外突兀。
他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一块,似乎很生气。
我被吓了一跳,慌忙丢下手中的毛刷。
顾不上身上的污渍,一溜烟便躲到柴火垛后。
很快,一个女子尾随林宥的脚步,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我眼尖认出那是静书。
她先前惹林宥不快,被打发去舅母跟前学规矩。
林家下人都说舅母严苛,可仅是半个月不见,静书竟丰腴了不少,连腰间的赘肉都鼓起了一圈。
她不管不顾,从背后紧紧搂住林宥,低声啜泣道:
「少爷可知,奴婢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您一声不吭将我送走,可曾想过,奴婢未嫁有孕会是什么下场?少爷不要我便罢了,可虎毒不食子啊!」
林宥左右环视一圈,冷冷推开她,急着撇清关系。
「莫要胡言乱语,你知道我母亲的行事作风,若再胡乱攀扯,别说保不住你,就连我也要受连累!」
林宥欲遮掩此事。
可这样大的动静,很快就被偷听的下人告到了舅母那去。
舅母带着仆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抬手将静书打得身子一歪:「不知廉耻的贱婢!」
她走时还狠狠剜了林宥一眼,没好气道:「看你做的好事!」
我本想趁乱离开,可林宥却发现了躲在角落的我。
他几步冲到我面前,死死拽住我,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胳膊捏碎。
「听够了吗?热闹看够了就跟我走,别想着置身事外。」
林宥眼中不容拒绝的狠劲儿,倒像今日的事是我的错。
可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去竟将我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遇。
5
舅母治家一贯雷厉风行,闹出这样的丑事,她发了大火。
她坐在堂上,黑着脸问话:「少爷的通房丫鬟我分明都派了避子汤,你偷偷倒了药,瞧着是要母凭子贵,逼着我纳你进门。」
可静书却像铁了心。
她挺了挺小腹,脸上满是倔强与不甘:
「我只想求个名分,常伴少爷左右便好。若夫人执意不允,只怕奴婢管不住嘴去外头乱说。届时就算少爷高中,只怕也难有好人家的女儿敢嫁进来!」
「住口!」舅母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啪」的一声猛拍桌子,「混账!敬酒不吃吃罚酒!」
舅母没惯着她。
她让人将静书五花大绑,强行灌下了落胎药。
「宥儿科考在即,我也不想在府中打打杀杀,明日便滚出林府,莫要让我再看见你。」
林宥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
只是缩在角落静静地听着,像事不关己。
直到看见舅母动了真格,静书才真的慌了。
她连滚带爬地扑向林宥:「少爷您救救奴婢!当初可是您说喜欢我,日后会娶我,可为什么那个女人来了之后,你就变心了?她不过是会些卖弄风情的诗词,如何比得过奴婢和您的情分?」
可林宥试探地看了一眼舅母,立马噤了声。
舅母虽娇纵他,却也对他十足严厉。
舅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人堵了静书的嘴拖出去。
处置完静书,舅母便调转矛头,对着我沉声道:「跪下。」
我身子一僵,在舅母的威慑下不由自主地弯曲膝盖。
「原本以为你是个乖巧的,才愿意看在你舅父的面子上,留你在府中,没承想你果真是个祸患,短短一个月就将我的宥儿迷得神魂颠倒,我林家实在是留不得你了。」
我惶恐地跪下,哽咽道:「舅母如何罚我都认,能不能不要赶忧宁走……」
可舅母只是淡淡地搅弄着茶水,不留情面:「趁我现在还没改变主意,拿上银钱离开。」
望着被丢在地上的二十两银子,无力感瞬间席卷全身。
我有些迷茫,可更多的是困惑。
凭什么男子三妻四妾便是常态,女子稍有逾矩便是不知廉耻。
可到嘴的疑惑都被生生咽了回去。
我失魂落魄正打算离开时,林宥却将我拉住。
他突然一改方才的怯懦,站出来与舅母对峙。
「自幼时起,无论儿子喜欢什么,母亲都要干涉,我不过是喜欢上一个女子,这有什么错?宁妹妹知书达理,才情出众,哪里配不上我?」
舅母有些恨铁不成钢,却拉住林宥的手苦口婆心劝道:
「你现在是被女色迷昏了头,不知母亲的良苦用心。
「母亲知道你自幼立志科考,我们商贾门户走这条路,本就比旁人要艰难许多,每一步都容不得差错,母亲只是怕你走了岔路。」
可林宥并没有领情,反而质问道:「母亲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骨子里几近变态的掌控欲,就像您拿捏父亲一样,你也想将我攥在手心,一辈子听你差遣。」
不出意外,林宥并没有得逞。
舅母被林宥气得险些昏倒。
缓过来后,便让他去后院的湖边罚跪,不许人给他饭吃。
而我,自然也没有改变被轰出门的结局。
离开的时候,我心中无比凄凉。
甚至有些埋怨林宥。
我很清楚,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喜欢我,只是将我当成反抗舅母的一把刀。
他当然是痛快了,却生生葬送了我来之不易的生路。
我没有脸同舅舅告别,打算从后门悄声离开。
可我一只脚刚踏出大门,舅母的嬷嬷就冲上来将我往回拉。
她大口喘着粗气,拍着胸口道:「还好还好,到底是赶上了。」
我这才知道,林宥竟用跳河的方式逼舅母妥协。
大夫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后,直言他多年郁结于心,若任由心病发展,只怕会油尽灯枯。
人很奇怪,总是要被死亡的阴影笼罩过,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
所以,舅母妥协了。
她应允林宥,待他养好身子后便为我们举行婚礼。
舅母将手腕上那对羊脂玉手镯褪到我手上,无奈道:
「既然宥儿喜欢你,我这个做娘的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为你寻死觅活。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日后成了林家的新妇,便要改掉乡下的粗俗气。」
舅母考虑得周到,却唯独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只有舅父琢磨了半晌,没忍住开口问了一句:「宁儿可愿意?」
我心里想着,若有其他路可走,自然是不愿意的。
我对林宥从来只有对兄长的敬重,断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可林家对我恩重如山。
于情于理,我都没有拒绝的资格。
舅母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没好气地回怼道:「我们宥儿模样俊俏,又一心向学,将来必成大器。她一个孤女,能嫁进林家是她的福气,更何况,这也算是亲上加亲的喜事了。」
挣扎半晌,我挤出了一抹笑,冲他们点了点头。
就算是为了报恩,我也该识趣地装聋作哑。
可命运却总是翻转无常,爱给我开些伤心的玩笑。
就在我放下心结,打算认命与林宥相守一生时。
变故发生了。
6
大婚当晚,我端坐在喜榻上,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心理建设。
可那晚,我等来的不是身穿红袍的林宥,而是一具被戳了几个血窟窿的尸体。
小厮慌不择路地闯进了我的房门:「不好了少夫人!少爷从前的那个丫鬟静书,不知怎的混进了喜宴,竟趁乱捅伤了少爷,眼瞧着少爷就快不成了!」
顾不得慌乱中掉落一地的珠翠,我跌跌撞撞地冲到宴客厅。
却见林宥倒在血泊中,胸口还插着一把匕首。
舅父和舅母跪在林宥身旁,颤抖着想去捂住汩汩渗血的伤口。
可血还是不断地从他们指尖渗出。
静书被赶来的衙役按着,看见我时似疯了一般大笑:「你活该!你们都活该!凭什么我是个被随意丢弃的物件,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嫁给他?」
她奋力挣扎着,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你们这群刽子手,生生害死了我的孩子,我就是要替天行道,让你们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这就是你们的报应!」
静书还想去抢衙役的佩剑,拉扯间被一剑封喉。
她死的时候,还直直地盯着林宥。
林宥原本清亮有神的眼眸,此刻暗淡无光。
他的手无力抬起。
可还没够上我的手心,便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掀起一小片尘埃。
我只觉天旋地转,想放声痛哭一场。
「对不起……对不起……」
可喉咙却像塞了一团乱麻,干涩、刺痛。
疼痛迅速蔓延全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
我只能像个小偷,慌乱地逃离现场。
喜事成丧事,是静书对我的报复。
而我大婚当晚就克死了自己的夫君,俨然成了林家的罪人。
舅母将这一切归咎于我。
出殡那日,她扶着林宥的棺椁,冲我嘶吼道:
「是你!是你克死了我的宥儿。若不是为了娶你,他怎么会死得那样凄惨,你就是个天煞孤星!
「你克死自己的爹娘,如今又来害我的宥儿,你还有什么脸活着,你该下去陪他!」
舅母原本是要将我钉死在棺材里,给林宥陪葬。
是舅舅打开了后门,将我放走。
「你走吧,不要埋怨你舅母。」舅舅的声音中满是无奈与疲惫。
我朝林家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直到再也看不到舅舅的背影。
外头下着暴雨,我抱着银子跑到了寺院。
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内疚,我不想害人,可林宥却因我而死。
本想就这么一死了之,或许九泉之下还能同娘团聚。
可死亡,只对没见过它的人才会说得轻易。
真到了生死之际,或许连拿起刀的勇气都没有。
我不甘心。
我只是个普通人,也渴望安宁。
可为何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注定了满身罪孽?
迷茫的时候,守殿的住持同我说:「人生路漫长,总是要咽下一些委屈。可将日子拉长了看,除了生死,其他不过是擦伤而已。」
我狠狠地扇醒了自己。
在心里痛斥自己是个懦夫。
娘用命为我换来的生路,我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放弃?
7
下山后,我走了许久才找到一个愿意收留女子的落脚处,在酒楼里给人布菜侑酒。
客人们见我貌美,说话又讨喜,总会多打赏几文钱。
可好景不长。
舅母将丧子之仇当成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所以她不许我过得快活。
她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注定了我在京中无立锥之地。
东家被拂了面子,后知后觉更嫌我晦气。
将我赶走时,只结了三日的工钱。
我不死心,又拿出所有的积蓄。
学着娘从前的样子,在街边支了个卖馄饨的小摊子。
坐吃山空,终不是长久之计。
可美貌对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孤女来说,反而是祸事。
摊子渐渐有了些起色,走街串巷的混混收了保护费,却依旧对我动手动脚。
「小娘子这样细皮嫩肉的,何必在街上抛头露面地受苦,不如跟了爷,保准你日后吃香的喝辣的!」
只是这样的口舌,尚且能应付。
直到那日,尚书府的主母带着家丁,气势汹汹地砸了我的摊子。
她扑上来便要撕扯我的头发:「不要脸的狐媚子!怨不得我家老爷近日常往你这破摊子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得什么心思,敢勾引我的夫君,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我惊慌失措地躲进暗巷,才侥幸保住一条命。
这一切,只因她家的夫君在我摊子上多买了几碗馄饨。
我想离开京城,可如今外头闹兵乱。
只怕没回到乡下,就死在山匪手中。
我想不明白。
为什么男人犯了错,总能置身事外,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明明这世道对女子已经够苛刻了。
可为难女人的,却还是女人。
还不等我想明白,钱袋便空了。
我麻木地在街上走着,去了很多家铺子,可始终没有人愿意要我,就算我不要工钱,只求一口吃的。
最后,只有醉春楼没有驱赶我。
8
我混进醉春楼的后厨偷吃,被守卫逮了个正着。
老鸨林妈妈是个风韵犹存的贵妇。
她熏着怡人的香气,轻移莲步走了过来,似笑非笑道:
「我在醉春楼这么多年,头一次见上赶着来送死的良家女子。你莫不是在外头杀人放火了,以为进了这,我就会庇佑你?」
我顺从地抬起头,让林妈妈看清我的脸。
林妈妈愣了片刻,围着我慢悠悠地踱步,声线越发低沉:
「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这样的姿色去外头哪一家妓院不能混到头牌的位置。
「说吧,打定主意来醉春楼,有何目的?」
不愧是在烟火之地摸爬打滚的老姜,一下就看出我是故意让她发现的。
人在穷途末路时,便会不由自主地变聪明。
我也不例外。
我观察了几日才确定,醉春楼同上京其他的妓院不同。
我扒过醉春楼后巷的垃圾堆。
明明送进来的姑娘源源不断,可那里头却从没有绝子药的残渣。
这样一座普通的妓院,里头却有格外多的重兵把守,十分蹊跷。
加之我先前在酒楼伺候时,闻遍诸多贵人身上的熏香。
林妈妈身上用的香,是皇族成员的特供。
种种迹象都证明,醉春楼与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醉春楼的姑娘,也必定不是用来接客的。
我强压心中的恐惧,说出自己的见解后,又大着胆子同林妈妈谈条件:
「醉春楼送进来的女子不少,可抬出去的尸体却格外多,想来妈妈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人替背后的主子做事。横竖我是个亡命之徒,妈妈何不用我试试?」
这世上,只有需要你的人才永远不会赶你走。
我厌倦人人喊打、朝不保夕的日子。
主动将把柄交到林妈妈手中,是我向她投诚的筹码。
我微微挺直脊梁:「我不要什么丰厚的报酬,只求能有口饱饭吃。」
其实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作好了横尸醉春楼的准备。
林妈妈眼神惊疑不定,没想到我这样老实巴交的女子,竟然能看出醉春楼真正的用处。
她像是挖到宝一般,看我的眼神越发欣赏:「倒是个可造之才,签了卖身契后,便去伺候花魁娘子吧。」
我知道,自己赌对了。
与其等着命运给自己施舍,不如靠自己闯出一条生路。
前路再艰险未知,也总比籍籍无名地饿死街头好。
9
林妈妈给我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让我到花魁宋娘子身边学规矩。
醉春楼明面上是不起眼的青楼,实际却是为野心勃勃的宁王做事。
陛下久不立储,几个王爷皇子明争暗斗。
醉春楼是宁王一手建立起来的烽火台。
楼里培养的女子,不是细作便是杀手。
花魁宋娘子是宁王救回来的御兽人。
因擅用兽语操控各种鸟儿替宁王打探消息,得了宁王重用。
在我之前,宋娘子已经处死了几个不中用的细作。
可对我,她却格外地放心。
宋娘子同我说得最多的便是:「一个合格的细作和工具,最不该有的便是野心。上头交代的事,只管尽力去做,莫要多问缘由。」
宋娘子从不吝啬教授我本领。
我也没有让她失望。
短短一年,我便出师了。
从前,爹总喜欢在醉酒后殴打我和娘。
因此,我学会了上山自己去采草药治伤。
与山里的鸟兽打交道多了。
自然而然地,便能摸索出动物之间交流的门道。
如此,倒算是歪打正着。
入秋后,宁王与大皇子一党已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宁王起事箭在弦上。
这个节骨眼上,我被宋娘子指派去大皇子的府邸外探听消息。
「你是生面孔,混进大皇子的府邸探听消息不容易被怀疑。近日大皇子频频联络武将,只怕有大动作。」
我得了命令,乔装打扮在大皇子府外寻了一个落脚处。
夜晚,我在一处阴暗角落放飞了袖口中的几只百灵鸟。
这些鸟儿是宋娘子精心培育过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进府中探听机密。
我将百灵鸟传回的密语写在纸上,一字不差地转达给宋娘子。
【大皇子欲趁中秋家宴逼宫,趁乱登位,抢占先机。】
宋娘子不敢有丝毫耽搁,后半夜便入了宁王府。
宁王去了边境,召回自己十年来养的精兵,打算黄雀在后。
此后半个月,宋娘子坐立不安。
每日都让我去大皇子府中探听消息。
可无一例外,大皇子依旧马不停蹄地为逼宫作准备。
一切似乎都在宁王的掌控之中。
我替宋娘子端来茶水,试图用转移话题来安慰她:「若王爷事成,娘子有何打算?」
谁知一贯寡言少语的宋娘子,却难得地露出小女子的娇怯。
「王爷救我于水火,待我恩重如山,只要他还需要我,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会一直相伴左右。」
我讨好地替宋娘子捶背,俏皮道:「索性我是哪也去不了,若师父不嫌弃,忧宁便一直跟着您学本领。」
那时的我,也曾天真地以为,自己终于寻到一个足以庇佑我下半生的靠山。
若宁王登基,或许我也能跟着鸡犬升天,获得我这辈子都不敢想的富贵荣华。
可权力之争,远比我想得更残酷。
宁王败了,还败得十分惨烈。
10
宁王罪信重的部下在关键时刻倒戈大皇子。
家宴那日,宁王率兵攻破了城门。
胜利在望时,却被洞若观火的大皇子埋伏,全军覆没。
宁王被挂上乱臣贼子的骂名枭首示众。
而大皇子楚烬因平乱有功,被陛下册立为太子。
后来,我们才知道,楚烬从江湖蛊师手上重金求来了一对噬魂蛊。
蛊虫一下,不论多么忠诚的部下。
都会像一具傀儡,听由他号令。
楚烬上位后,第一个清算的便是醉春楼。
惨叫声此起彼伏,醉春楼霎那间血流成河。
楚烬下令活捉宋娘子,其他无用之人一律格杀勿论。
追兵杀进来之前,宋娘子将我藏进了密道。
她提前烧了我的身契,所以我侥幸逃过一劫。
宋娘子眼神疲惫却强撑着精神:「我和王爷同生共死,绝不会出卖王爷。」
她抬手摸了摸我的脸颊,不舍道:
「你是我唯一的徒弟,我已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
「好好活下去,你活着,便代表我曾来过这世间。」
宋娘子将一份新的身契交到我手中:「我知道你给自己留了后路,这是我作为师父最后能为你做的。」
她扭动机关。
石门轰然坠下。
最后一刻,宋娘子在我眼前撞柱而亡。
她坦然赴死,毅然奔赴自己年少时的执念。
我见过的世面少,可这一幕令我大受震撼。
原来人并非完全依赖本能而活,情爱也能让人生出与命运抗衡的勇气。
我擦干眼泪,不敢有片刻耽搁。
顺着密道逃出来后,我藏身于一间隐秘的破庙。
宋娘子教过我,人要学会居安思危,学会给自己留后路。
我听了进去,所以早为今日的到来做了十足的准备。
宋娘子自尽后,楚烬恼羞成怒。
血洗醉春楼之前,林妈妈为了活命,将我供了出来。
「宋娘子还有一个徒弟逃了出去,也是宁王的心腹。只要抓到她,一定能将宁王余党一网打尽!」
楚烬布下天罗地网追捕我。
好在我在破庙里备足了干粮。
我本想在此蛰伏一段时日,待风头过去后再偷偷出城。
直到那日,一个大着肚子、穿着华丽的贵妇人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11
那女子脸色惨白,紧紧捂着高高隆起的小腹,像是要生了。
她像受惊的鸟儿,不时往外看,嘴里低声呼道:「有没有人,能救救我,还有我的孩子……」
明显是在躲避追杀。
倒与我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迟疑了。
救?还是不救?
这女子的身份摆明不简单。
我自身难保,若出手救了她,难保会不会给自己招来新的仇家。
可若是不救,她瞎叫唤引来了外头追杀的刺客,我也落不到好。
思虑再三,我还是救了她。
不过,我给自己留了一手。
我是蒙了面后才现身的。
为她接生下一个男胎后,我迷晕了她。
我给她简单处理了身上的伤口,便将她丢到一只小船上,在暗处看到她获救后,才悄然离去。
藏身点已然暴露,京城是留不得了。
我当晚便收拾行装,准备冒险从水路出城。
可我没料到的是。
白天我救下的那个贵妇,竟是太子妃陆昭然。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在不知道我模样的情况下,精准地命人将我捉住。
只知道,她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我救了她和腹中的皇孙,她却打算杀我灭口。
12
我被陆家的暗卫打晕,秘密送进东宫。
陆昭然不知我的身份,也不知我是楚烬要找的人。
她抓我,只是为了掩盖自己曾被追杀一事。
陆昭然身穿绫罗锦缎,脸上的憔悴被厚厚的白粉勉强遮盖着。
她染着血红丹蔻的手指轻挑起我的下巴,目光步步紧逼:「为了找到你,本宫连陆家不示于人前的寻血猎犬都用上了,也算是你这贱民的福气了。」
她咄咄逼人的样子,浑然看不出一丝先前求救时的卑微与真诚。
「可惜了,虽然你救了本宫,本宫也断不能留你这祸患来威胁我的名声。一朝太子妃,绝不能有一丝污点。」
陆昭然礼佛回程时,被宁王旧部追杀。
她虽侥幸活了下来,却不允许有人见过她的落魄狼狈,她要守住自己在人前端庄的模样。
更何况,这样大的恩情,不是她这样自私的鼠辈还得起的。
陆昭然背过身,摆手示意守卫动手。
「这白绫,便是本宫赏你最后的体面。你死后,本宫每年都会向佛祖祈祷,让你早日投胎。
「下辈子注意点,别再做瞎眼的贱民了。」
陆昭然伪善地笑着,那笑容在厚重的妆容下显得格外狰狞。
我气血上脑,只觉自己这一生都是个笑话。
底层人苦苦挣扎,都不过是掌权者随意摆弄的蝼蚁。
可人无千日好。
陆昭然幸运地被我救过一次,就一定会在另一个地方栽跟头。
命运,难得地眷顾了我一次。
陆昭然没有得逞。
她正打算让守卫勒死我时,太子出现了。
楚烬踹开手持白绫的守卫,冷脸略过陆昭然向他伸出的手,径直奔向我。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你真让孤好找。」
13
大概楚烬也不会想到,他挖空心思想要找的人,阴差阳错地被太子妃寻了回来。
几经生死,我早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傻子。
在意识到不对后,便偷偷放出了袖子下的百灵鸟,故意向楚烬暴露自己的行踪。
陆昭然不知内情,以为楚烬是在同她赌气,才故意救下我来气她。
毕竟,太子妃是倚仗父兄的军功才逼太子迎她为正妻。
她本来就对太子的冷漠疏离无可奈何。
如今更是因生产不久,情绪敏感到了极点。
楚烬将我带走时,陆昭然气急败坏地拦住他:「臣妾好歹是太子妃,处置一个不懂规矩的贱民,殿下难道也要过问吗?还是说,殿下为了置气,饥不择食到连一个贱民也要收入东宫?」
她怕我将她的丑事告诉太子,更怕太子一个不小心看上了我。
可惜,楚烬并不想听她啰嗦,也懒得同她解释。
他眉间隐有怒意,威胁道:「别忘了,是你灌醉了孤,才得了那个宝贝儿子。趁孤还不打算跟你算账,你见好便收,莫要掺和孤的私事。」
走时,楚烬还不忘诛心道:「整日只知在鸡毛蒜皮的情爱上钻牛角尖,不知所谓。」
陆昭然瘫软在地,脸上的妆容在泪水的冲刷下变得斑驳不堪,只一双眸子羞愤异常又隐含恨意。
像极一只领地受到侵犯的野兽。
她冲我的方向张了张嘴,那口型是在说:
「本宫不会放过你的。」
整个东宫都知道,太子妃自幼心悦太子,如今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
为此,她掌管东宫以来,为满足自己几近变态的占有欲,府中稍有些姿色的下人几乎都死绝了。
活下来的人人自危。
眼下,虽然她们不知道我是谁,却知道一件事——
我是太子第一个从太子妃手上护下来的女人。
只要能让太子妃不痛快,便是她们的救星。
所有人都在看太子妃的热闹,我却不敢松懈。
毕竟,我虽逃离了虎穴,却亲手将自己送进了狼窝。
14
好在,楚烬并不打算杀我。
他需要我的御兽之术为他所用,所以只是威胁我:
「孤向来惜才如命,抓你回来也只是希望你能为孤所用。只要你乖乖将宁王所有的心腹找出来,孤会给你一条生路。」
楚烬本以为,我会是个忠心护主的硬骨头。
可从前为宁王卖命,只是各取所需。
他还没进一步威胁,我便答应了。
我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是个叛徒,更辜负了宋娘子的教导。
可为了活命,我别无选择。
都是底层残酷挣扎的蝼蚁,各凭本事活下来,本就没有错。
不过,我并没有对昔日并肩作战过的「战友」赶尽杀绝。
而是在供出他们的藏身之所之前,早一日提醒他们离开。
谁都不能保证,太子会不会有倒台的一天。
我不能将一条路走到黑,给自己招来更多的仇家。
更何况,落井下石,和陆昭然那样视人命如粪土的人有什么区别?
楚烬扑空了几次,却没有因此迁怒于我。
因为,他很快便发现,我远比他想得更有用。
三日前,兵力强盛的姜国派了使臣来,要求我朝上贡,否则便率虎狼之师踏平王都。
姜国使臣傲慢无比,不仅当庭调戏陛下的妃子,甚至出言辱骂陛下是个无能君王。
朝臣敢怒不敢言。
这个时候,我毛遂自荐,在使臣的酒杯里下了一种奇毒。
使臣离开楚国时毫发无损。
可一回到姜国,他浑身上下的皮肤便大片大片地脱落,连御医都看不出端倪。
当时便有不少谣言说,是使臣一介肉体凡胎对楚国天子不敬,这才受了天谴。
虽然最后楚国还是接受了屈辱的要求,却守住了皇族那虚无缥缈的尊严。
谣言,自然是楚烬传的。
为的便是替陛下出气,让他这个太子之位坐得更稳些。
比起清剿不成气候的叛党,楚烬更希望好好发挥我这把利刃的作用。
楚烬从宫里回来后,难得地露出了笑意。
「你替孤立下大功,孤不会亏待你。」
他抬手示意身后的侍从,将一堆琳琅满目的物件抬进我的屋内,意有所指道:「女子大抵都喜欢这些,你好好替孤做事,能得到的远不止这些。」
我抬眼望去。
西域进贡的夜明珠,流光溢彩的蜀锦绣……件件价值连城。
楚烬解了我的禁足,让我能在东宫自由出入,还让暗卫随身保护我。
这样的待遇,甚至越过了太子妃。
陆昭然余怒未消。
那一晚,她院里的杯盏盘碟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楚烬虽替我解了气,可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我在醉春楼学的,还有见微知著、察言观色。
楚烬眼中,分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果不其然。
半月后的一个晚上,醉了酒的楚烬趁我不察闯进了我的房间。
15
楚烬的力气大得吓人,神情冷漠冰冷又充满侵略性。
他在太子妃那受了气,东宫又没有别的女人。
所以,我倒霉地成了他的泄气口。
楚烬满身酒气,将我反压在身下。
以一种近乎主人的姿态骑在我身上,捏住我的下巴道:
「你的确比孤养的那些只会舞文弄墨的谋士强,可你毕竟只是个女子,一个女人最好的归宿就是嫁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若你愿意做孤的女人,日后孤登基了,你便能成为天子宠妃。」
我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裙,抵死不从。
「还请太子殿下想清楚,奴婢是您的部下,不是供您取乐的玩物!」
可我的反抗,却让楚烬越发不耐烦:「你装什么清纯?宁王可是个风花雪月的人,你在青楼为他做事,身子又能干净到哪去?孤愿意宠幸你,是你的福气!」
就在我转身想夺门而出时,楚烬突然从背后抓住我,发了疯似的对我生拉硬拽,将我的宫装撕得稀碎。
之后发生的事,成了我一生的噩梦。
我只记得,自己被他掐得失去了意识。
在黑暗中,一阵难以言说的疼痛在我的心口上撕出一个缺口。
楚烬黏腻的汗水都附到我身上,已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又有没有融合了我的泪水。
我想不明白。
明明我已经尽他所能做了我能做的,为什么还要像一个妓女一样任他随意摆布?
我这辈子仅剩的尊严,也在那一晚土崩瓦解。
第二日,楚烬酒醒后甚至没有一句愧疚道歉,反而得意地给了我一个名分——
封我为他的良娣。
「你如今已经是孤的女人了,当清楚夫妻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往后行事便不只是为你一人的前程,也要多为孤考量。孤的位置越稳固,你日后在后宫的地位便会越高。」
我胃中已经开始翻江倒海,眼前人让我厌恶到不愿意再多看一眼。
可楚烬却张狂道:「按理说,你这样卑贱的出身,能入东宫伺候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不过……只要你听话,即便孤无法给你正妻之位,他日登位,让你生个皇子傍身,也是你这辈子无法企及的高度了。」
我渐渐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需要我,却又忌惮我的本事。
害怕我会倒戈旁人,不动声色地置他于死地。
他坚信,一个女人只会无条件地忠诚于自己的夫君。
多么讽刺啊。
一国太子竟然会愚蠢到,觉得拿走我的初夜,便能拿捏住我的心。
可如今的我,微不足道如蜉蝣。
对上偌大东宫,毫无反击之力。
更何况,为了一个自大的男人去寻死觅活,是极其愚蠢的行为。
这世道,到底只有掌权的人才有话语权。
我必须足够强大,才有反抗的机会。
后来,我才知道。
原来那天,陆昭然尚未满月的小皇孙因高烧不退,不治身亡。
陆昭然不愿接受事实。
悲愤之下,将小皇孙的夭折归咎于我。
「定是沈忧宁那个贱人当初替我接生时,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害得我们的孩子如此命薄!」
陆昭然知道我曾是宁王的细作后,更一股脑笃定,我与追杀她的刺客是一伙人。
我的名字被她叫得咬牙切齿。
她求太子赐死我,报她的丧子之痛。
可楚烬没有理会她的歇斯底里。
反而在与她大吵一架后,闯进了我的院子。
这让陆昭然对我的恨到达了顶点。
在她眼中,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什么女幕僚,都是狐媚祸主的借口。
她闹了几次没得逞后,便成日缩在院里,鲜少露面。
我也难得地能松懈几分。
可暴风雨前,往往是诡异的风平浪静。
16
春后,姜国背弃约定,挥兵南下。
一连攻破我国几座边防重镇后,直逼王城。
年老的陛下竟无用到用装病逃避上朝,将烂摊子留给满朝文武。
此时,不知是谁提出,让太子代陛下御驾亲征,或能起到振奋军心的作用,反败为胜也未可知。
陛下最不缺的就是儿子。
所以,他没有丝毫犹豫就下旨让太子去送死。
楚烬敢怒不敢言,便将东宫所有的谋士,以及他挖空心思寻来的所有能人都带去了边疆。
我也身在其中。
姜国此次出征的主将是太子闻野。
传闻他残暴嗜血,连自己的父皇也不放在眼里。
我在东宫一年,早摸清了楚烬的底细。
他或许擅长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权斗,可断不是能运筹帷幄、纵横沙场的主帅。
对上闻野,他只有狼狈逃窜的份。
所以战况越发焦灼时,楚烬干脆龟缩在主帐中,让陆老将军独自在外作战。
可他没想到的是,闻野此次的目标是活捉楚国太子。
陆家军都被派到前线时,闻野仅仅只带领八百精兵便闯进了军营。
他们来无影去无踪,没打算做过多的纠缠。
等我们发现楚烬被劫走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主帅被劫,一国太子落入敌营,是莫大的羞辱。
姜国的目的很简单。
想不费一兵一卒让我朝向他们臣服,并纳岁贡三百万两换回太子。
可这次,陛下难得清醒了几分。
他冠冕堂皇道:「国难当头,一国太子理当有气节,朕不能为了一己之私陷江山社稷于不顾。」
闻野似乎也不着急,只是云淡风轻地让人将楚烬吊挂在城墙外,每日受鞭刑,浇盐水。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心中还有几分暗爽。
他这样的烂人,就该尝尝,看着自己被折辱而无能为力,最后绝望死去的感受。
这世道,到底不会饿死有真本事的人。
若他死了,我大可以跟着东宫那群亡命之徒,另寻明主。
可祸害遗千年。
楚烬远比我想得命大。
17
楚烬被俘的消息传回东宫,陆昭然便哭晕了几回。
在外头,陆昭然或许是个端庄沉稳的太子妃。
可一旦事关太子,她便会轻而易举地失去分寸。
我想,她或许是真的爱楚烬,才会如此缺乏安全感,生生将自己变成一个怨妇。
陆昭然以死相逼:「若殿下有个三长两短,女儿绝不独活!」
陆老将军就只有这一个女儿,疼得像眼珠子。
从前,他可以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嫁入东宫,将参选的秀女杀尽。
如今也可以为了女儿的幸福,与姜国血拼到底。
最终,陆老将军用自己的一条腿,换来了两国短暂的休战。
陆老将军趁热打铁,恳请陛下派和亲公主入姜国,将太子换回来。
「太子乃国本,若轻易舍弃,只怕民心不稳,江山动荡。姜国虽来势汹汹,但一路远征早已元气大伤,无力再发动大规模的进攻,若能以一女子换回太子,是一举两得。」
名为上书,实为威胁。
到最后,为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无辜的女子又成了那些男人怯弱无能的遮羞布。
陛下还要仰仗陆家,便应了和亲的请求。
可即便在亡国的威胁下,陆昭然却没忘记借这个机会陷害我。
她收买了使臣,将原定的和亲公主画像,换成了我的。
18
陆昭然带人闯进了营帐,将我迷晕,替我换上了大红的婚袍。
看着我惊恐挣扎的模样,陆昭然似乎很解气。
她轻轻抬手,用指间挑起我一缕散落的发丝,遗憾道:
「到底是本宫技高一筹,你不是自诩是殿下的女谋士吗?如今便是你为殿下,为楚国出力的好时候,木已成舟,你便是和亲公主,该感到荣幸才是。」
陆昭然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眼神冰冷得像腊月的寒霜。
我奋力挣扎着,手上的绳索将皮肤勒得生疼,只想将心中的恨意倾泻而出:「你会遭报应的!」
可这样无关痛痒的怒骂,却让陆昭然越发得意:「本宫从不信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本宫只知道,到手的权势才是真的。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贱民,就算走了运成了良娣又如何?一样被本宫踩在脚底!」
所有的声嘶力竭,到最后都化为无助的沉默。
我被灌下迷药,当成一件礼物,送进了姜国的军营。
送亲的车队与楚烬擦肩而过。
他奄奄一息,被装备精良的姜国士兵抬往楚国军营的方向。
透过我拉开的车帘看见我时,楚烬却突然暴起,踉跄着冲过来拉住马车。
「到了姜国就算是死,也给孤把嘴闭严实了。你的命一文不值,可到底是上了玉牒的皇家儿媳,若让孤知道你胆敢为姜贼卖命,孤一定会杀了你!」
在他眼中,我只是一颗可以随时被放弃的棋子。
之所以还值得他开口,不过是怕我坏了他的名声。
我沉着脸,一言不发。
从前,我为了活命小心谨慎,殚精竭虑。
可人一旦将生死置之度外,便不会再被恐惧束缚,活得亦会格外轻松。
窝囊了一辈子,就算要死,我也该为自己出口恶气。
不管是皇帝还是太子,都无法再拿捏我半分。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拔下头上那支沉甸甸的金簪,蓄力往楚烬脖颈处刺去。
「殿下瞧不上我们这样的卑贱之人,那死在蝼蚁手中的滋味,可好受?」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楚烬本能地捂住伤口,发出一阵痛苦又惊愕的低吼:「贱人!孤当初就该杀了你!」
只可惜,那簪子偏了半寸。
仅仅只是放了些血,却没能要了他的命。
楚烬还想来追我,却被我一番话呛了回去。
「我如今是和亲公主,殿下若还想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还是识趣些好。」
是人便会有弱点。
只要懂得用把柄威胁,就算贵如太子,也无法撼动我半分。
马车一步一步往姜国边境靠,我强迫自己镇定。
横竖是逃不了。
接下来的路,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19
当晚,我被关进了姜国主帅闻野的营帐。
我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和亲公主」,本该被送到姜国王廷,伺候年近七旬的老皇帝。
可押送我的士兵戏弄我时,曾在马车外对我诛心道:
「我们姜国崇尚勇士,素有子承父妻的传统,如今仗还没打完,公主一时半会是见不到我们陛下了。
「不过……您可以先伺候我们的太子殿下。我们太子殿下可是个悍将,不知您这位细皮嫩肉的公主可以撑得了几时?」
他们想看我寻死觅活的窘迫。
我却从他们的话中听出了不少信息。
姜国真正的掌权人,是太子闻野。
只要讨好他,或许能博得一线生机。
可那闻野是个疯子。
行事作风远比我想的变态。
营帐的帘子被猛地掀开,一阵裹挟着尘土的冷风灌了进来。
闻野在昏暗的烛光下走近。
每一步都沉稳有力,震得我心头猛颤。
他马鞭抬起我的下巴,声音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没想到,姜国这次送来的冒牌货,倒是比先前那几个大胆,竟有胆子公然行刺那个窝囊太子。」
我往他的身后看去。
那十几个被磨得锃亮的骨杯,是用先前送来的几个假公主的头颅制成的。
我不寒而栗,将早早准备好的说辞一股脑道出。
「在生死边缘垂死挣扎,哪还顾得上尊卑之分。用我这副卑贱之躯,换楚烬一条命,也不算白活。」
话音刚落,我只觉心脏已提到了嗓子眼。
闻野性情暴戾,捉摸不定。
若他想要我的命,不过一念之间。
我抬眸,小心翼翼地观察闻野的表情。
却见他一脸玩味,似笑非笑道:
「倒是有意思。
「孤本想,若你为了活命出卖母国,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如今倒是令孤有些为难,到底该如何处置你。横竖宫里那个老匹夫是没机会糟践这样年轻的身子了。」
闻野微微凑近我,身上浓烈的血腥味与铁甲的气息混在一起,扑面而来。
他话锋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玩法。
闻野指了指不远处一处亮着红光的营帐,对着下属发号施令:「把这个冒牌货送到红帐去,孤倒想看看,她这样顽强的蝼蚁,去了那又能活多久。」
我听着闻野的话,只觉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入了红帐,便成了任人取乐的军妓,生不如死。
没有绝处逢生,亦没有天降机缘。
只有无情的现实。
20
听闻红帐里送了一名娇滴滴的敌国公主进来。
即便已经是后半夜,也有不少将士迫不及待地闯进来,想要争个彩头,替公主开苞。
最终,哄闹的士兵给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让出了路。
眼前的男人是闻野的异母弟弟闻祈,也是此次远征楚国的副将。
闻祈穿着松垮的铠甲,行为轻佻。
可姜国士兵似乎很怕他,纷纷往外退。
「能从我皇兄那活着出来,想必是个尤物。我倒要看看,楚国的女人和我们姜国的有什么不同!」
闻祈淫邪的目光在我身上肆意游走。
他一边朝我靠近,一边扯下自己脖颈上那块脏兮兮的汗巾。
我往后退。
可后背早已抵到营帐的布墙上,退无可退。
身上的钗环被洗劫一空,我没有能反抗的武器。
「小美人,乖乖从了,若你将我伺候好了,说不定我心情好,就让你离开这污糟之地。」
闻祈发出一阵令人作呕的怪笑,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脸上。
可他兴致初起时,一阵剧痛突然从我的腹部袭来,痛得我浑身一颤。
紧接着,下身一阵温热的液体缓缓渗出。
闻祈也察觉出异样。
他狐疑地向我裙下望去,却见我的裙摆上洇出一片殷红。
那红色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闻祈皱眉,厌恶地将我扯到地上。
他一脚一脚地踹过来,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敢反抗更不敢呐喊。
只有让他觉得没意思了,我才能少挨打。
「来了月事还敢在我面前晃悠,我呸!」
他一边咒骂,一边拽住我的头发,发狠道:
「今日算你走运,你给我好生活着,我过几日再来找你!」
姜国男人忌讳女子的癸水,将那视作不详。
所以被俘虏的营妓几乎都会被灌下一碗绝子汤,成为取悦男人的机器。
我还没来得及喝,便被送了进来。
不承想,竟阴差阳错地让我逃过今夜的折辱。
21
闻祈走后,一个蒙着脸的女军医走进了红帐。
看到我的脸时,她有一瞬间的愣怔。
我缩在床尾,惊魂未定。
军医却已经走到我面前,冷漠地将手伸进我的衣裙,然后粗暴地在衣裙下摩挲了好一阵。
半晌,她瞪大了眼。
难以置信地看了我几眼后,旋即又恢复了镇定。
「你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姜国竟然敢把一个孕妇送进来。」
「你说什么?」我如同被一道雷劈中,瞬间僵住。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我原本就混乱不堪的世界彻底搅弄得粉碎。
我摸了摸腹中微微隆起的小硬块,脑海中瞬间浮现楚烬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命运的齿轮似乎总喜欢无情地将人卷入意想不到的漩涡中。
我恨透了楚烬,可偏偏怀上了他的孩子。
仅仅只是那一晚。
军医深叹了一口气,便将一碗落胎药端了过来:「行军打仗,一个军妓怀了孩子,是惑乱君心之事,若被将军发现,必将你枭首示众。趁着现在月份还小,把孩子落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做母亲。
可望着那冒着热气的药,我始终下不了决心。
我突然生了个荒谬的念头,想要保住腹中的孩子。
我已然举目无亲,但我可以给自己生一个亲人。
在这世间走一遭,有了骨肉血亲,死后就不算孤魂野鬼了。
我咬了咬牙,打翻了那碗堕胎药。
「我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