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前七回都很平淡，直到出现连环计吕布和貂蝉，英雄美女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两回故事全是凭空架构，体现了罗贯中刻画男女故事与人性和人生意义的相当高的水准。其中貂蝉作为美女间谍，能歌能舞，能哭能离间，把女性的潜力挥洒释放，是这一节的引领情节的女主，一举拿下了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桂冠。其中最能演的是这句：“时貂蝉起于窗下梳头，忽见窗外池中照一人影，极长大，头戴束发冠；偷眼视之，正是吕布。貂蝉故蹙双眉，做忧愁不乐之态，复以香罗频拭眼泪。吕布窥视良久。”

这段故事大致是美女貂蝉，是王允家的使女，长得闭月羞花，善媚能歌舞。吕布到王允家来玩，立刻淹没在她的美丽当中，好像溺水一样窒息，从此爱得要命，王允答应嫁她给他。不料，司徒王允故意使坏，偏把貂蝉又嫁给董卓，说是董卓硬抢去的。吕布就恨了董卓，暗中找貂蝉私通，被董卓在凤仪亭发现，气坏了，拿戟来投掷吕布。李儒拿绝缨宴的古例来说服董卓把貂蝉赐给吕布，于是貂蝉又演戏，最终没赐成。吕布因此终于产生杀机，加入保皇团队，充当了刺杀太师董卓的急先锋。

这就是王允巧使连环计，董卓大闹凤仪亭的故事，虽然波澜起伏，但史料上没有这个故事，也没有名叫貂禅的人。

更早的杂剧版本是貂蝉为吕布的原配，流落到司徒王允家，王允故意把她嫁给董卓，以此激怒吕布。但罗贯中修改了杂剧版本。只是他的“凤仪亭”搞得有瑕疵，董卓拜见汉献帝时不见了吕布，就亲自回家去找，在凤仪亭撞见吕布和貂蝉，这是不符合领导身份和行事常识的。

实际《三国志》记载：吕布与董卓侍婢私通，董卓因一件小事吕布没办好就用手戟去投吕布，吕布心中且怨且怕，倘若私通泄露，自己就更要没命了。于是同乡司徒王允劝说他干脆刺杀董卓。吕布于是也立了汉末的第一大功，封温侯。至于这个侍婢的名字，则跟当时很多女子的名字一样，都没有被史料记录。史料中的一只戟和侍女，萌发出连环计的一台大戏，在戏中吕布也时时提着戟，在“父亲”董卓手中扔来扔去，最后是刺穿董卓的咽喉才完事。

王允劝吕布的两句话一句来自《三国志》，另一句是作者自己加的，但掷地有声地表达了士大夫乃至民众的统一价值观：“将军若扶汉室，乃忠臣也，青史传名，流芳百世；将军若助董卓，乃反臣也，载之史笔，遗臭万年。”

这句至理名言，反映了中国士人阶层认识的生存价值所在，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上接春秋叔孙豹的“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下接近人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代表了中国士人集体在世界民族之林独特和高调的“不朽”观，清清楚楚地传达给了听书和看书的每个老百姓。当即吕布听了，也只能避席下拜。拜倒在这种精神气质之下。随后吕布去策反同伙，也是说：“力扶汉室，共作忠臣。”谁能抵挡的了？整个一部书的灵魂就有了。

中国人不敬上帝，但追求的就是流芳百世的不朽，这种虔敬精神，一样使得忠臣孝子、英男烈女把人生活得轰轰烈烈，意义昂扬。

一场感情戏又登时升华为人生存在的价值总结，作者完成这一段略为复杂的四人三角恋的家国与人生戏，可谓举重若轻，挥洒变幻，纵横术与儒学入世精神叠加呈现，成为脍炙人口的一段故事，也奠定了貂蝉此“人”与杨贵妃、王昭君比肩的基础。

当然，为了这段故事，董卓的人设也完全坍塌了，成了个一无是处的执政官员。

2、这场描写，其实是对《三国志》的一个变形和升华。实际的历史没有这么善恶泾渭分明。董卓代表着中原士大夫圈之外的西方武人集体，他也想融入中原士大夫圈，把颍川郡的荀氏八龙之一的荀爽从一介布衣提拔到三公。荀爽在上岗去的路上，一路连续从州郡级别升官，目的地变来变去，一路三次升着官直接到洛阳报道。其他如蔡邕等名士十几人都被董卓直接提拔到显要位子。他是想和衣冠望族和解的。但袁绍、王允一系本能也不接受这个凉州董卓。双方的斗争，实际是关西和关东家族之间的权力争夺，常见的政治斗争。而且随后袁绍把这种政治斗争变化成州郡讨董的战争，直接导致了国家黎民数十年祸乱的开始。并州人王允、吕布刺杀董卓，不过是两派之间的较量。只有成王败寇，谈不上谁忠谁不忠。最后，蔡邕也被王允作为董卓党给杀掉了。

但小说完全抹去这些历史现实细节和背景，把它重塑为忠臣与篡臣，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这种人生观正确错误的主题，虽然属于脱离历史真实，但也摆脱了历史现实的蝇营狗苟，将主题升华，直接起到引导士大夫和群众思考的简单明了但更有意义的话题。

作者不是停留在白话历史的水准，而是以小说载道。所以他还故意修改史料，本来是董卓去朝堂参加庆祝，但作者说汉献帝要禅让位子给他，于是他去了，到场被吕布刺杀。这就更加把董卓推为篡臣，从而叫王允、女间谍貂蝉、受忠义感化者吕布的卫道角色更加分明。

我们由此也明白了小说创作的一种技法，也许我们要讲的故事不是忠臣孝子流芳百世的主题，但是为了主题的搭建，如何剪裁材料，罗贯中这里给出了良好的示范。

2、貂蝉，这个奇怪的名字，其实是胡人的帽子。在三国时代曹操就开始令匈奴等内居，于是貂蝉帽侵润到中原官员的服饰，比如嵇康的儿子嵇绍担任侍中，这类近官就带含貂尾的帽子，乃至随后有“貂不足，狗尾续”的时谚。

最终，元朝话本杂剧把貂蝉命为该董卓侍婢的名字：元朝杂剧《连环计》中说：“王允养女貂蝉，忻州人，名叫任红昌，汉灵帝选入宫中，掌管貂蝉冠，因唤作貂蝉。”

所以，中国古代四大美女，其实没有貂蝉。而如果不是胡人影响，貂蝉真是出不来。以蝉纹玉石与貂尾装饰的帽子即为“貂蝉冠”。现在蒙古地区出土物多蝉雕。貂蝉的意向，也等于是民族共同创作的一个美谈。

早期艺人把貂蝉冠给变作了人名，给美女起这个名字，里面多动物昆虫字，仿佛本身就带狐媚子气，是很会起名的。貂蝉比起黛玉、武松等文学人名，并不逊色。

文/潇水：知名历史小说作家，历史战争特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