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广州的天空被夕阳染成了淡淡的金色,一种说不出的寂静在广慈医院的走廊里弥漫开来。医院的一间病房内,苏曼殊躺在床上,他的面容虽然消瘦,但双眼依然透着坚毅。病房外,几位密切关注着他病情的朋友,面色凝重,时不时地交换着彼此忧虑的眼神。
苏曼殊,这个名字在当时的中国文化和政治圈内响亮而又神秘。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童年的苦难,青年时期的东渡日本寻母,以及三度出家寻求心灵的解脱。然而,就在他人生的黄昏期,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却让这位曾经游走于世间各地,心怀慈悲与革命理想的文人,面临着生命的终极考验。
幼年苦难:重归家族的暗流涌动
1889年的广东,对于年仅六岁的苏曼殊而言,是一个全新却又极为陌生的开始。随着父亲踏入久违的家乡,他所期待的温馨迎接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家族内部无休止的争斗和明争暗斗。苏家大宅的氛围,对于刚从日本返回的他来说,既冰冷又压抑。日复一日,小小的苏曼殊在这个充满嫉妒与斗争的家庭中变得越发孤独,他经常被忽视,有时甚至遭到其他家族成员的欺凌。
时间流转,苏曼殊渐渐长大,但他在苏家的处境并未因此而有所改善。经历了无数个孤寂的日夜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决定离开这个让他感到痛苦与绝望的地方。他的离去并非轻松,几经周折,几乎是带着一线生机逃离了这个充满了阴谋和冷漠的家庭。
离家出走后的苏曼殊,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只是机械地走在广东的土地上,心中充满了茫然和孤独。就在他感到彻底绝望的时刻,命运将他引向了慧龙寺的赞初法师。赞初法师的慈悲为怀和温和的语气,成为了苏曼殊心中久违的温暖。在赞初法师的引领下,苏曼殊来到了广州著名的六榕寺,并在这里接受了沙弥戒,开始了他僧侣生活的第一步。
苏曼殊在六榕寺的生活并不平凡。他努力遵守寺院的规则,尝试通过修行来平息心中的纷扰和不安。然而,他的内心仍旧无法完全融入这种宁静而单调的生活。一次偶然的机会,苏曼殊在寺院的后园中发现了一只受伤的病鸽。在饥饿和本能的驱使下,他决定杀鸽烤肉。这个决定,虽然暂时满足了他的物质需要,却也迅速引来了寺院其他僧侣的不满和指责。
烤鸽的烟雾缭绕在空气中,肉香四溢,这在平静而严格的寺院内显得格外突兀。苏曼殊的这一行为,迅速被视为对佛教戒律的公然挑战和不尊。在一番激烈的讨论后,苏曼殊被寺院方丈告知,他的行为已经违反了僧侣的戒律,不得不离开六榕寺。
求学日本:心灵的觉醒与情感的萌芽
1896年3月,春风乍暖,二姑母在一个清晨将苏曼殊接到了上海,这个繁华的都市与他以往的生活截然不同。上海的喧嚣和繁荣,对于刚从乡间而来的苏曼殊而言,既新奇又充满挑战。他被带到了父亲苏杰生的身旁,苏杰生那时已是上海的一名小有名气的商人,生活条件远比广东老家要好。尽管如此,苏曼殊并没有在这里久留,他内心深处有着更为强烈的追求——寻找母亲。
1898年初春,苏曼殊与表兄林紫垣一同踏上了东渡日本的客轮。海风带着盐的味道,而船上摇曳的灯光似乎在指引着前方的道路。两人的心中都充满了对未知的期待和对母亲的思念。踏上日本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苏曼殊知道,他的人生即将开启新的篇章。
在日本的日子里,苏曼殊积极地适应着新的学习环境和生活方式。他的居所旁住着一位日本少女,两人因缘际会,成为了邻居。生活中的偶遇让他们渐渐熟悉起来,信鸽成为了他们之间传递消息的媒介。每当黄昏时分,苏曼殊便会将写有诗句的纸条绑在信鸽的脚上,送往少女的窗前。少女收到后,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回复。这样的交流使得两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独特的情感联系。
然而,这段纯真的交往并没有持续太久。苏曼殊的兄长和少女的父母很快便发现了这件事。在那个年代,这样的行为被认为是不适宜的,尤其是对于未经家长允许的男女私下往来。少女的父母对此感到十分震惊和不满,他们认为这样的行为有损于家族的名誉,严重的还可能影响到少女未来的婚姻。
苏曼殊的兄长也对这件事表示了担忧。他担心这段关系会影响苏曼殊的学业和未来,于是决定介入。面对家人的压力和所谓的“名誉”,这段通过诗歌和信鸽维系的纯洁友谊,最终不得不面临着现实的考验。
这件事对苏曼殊和少女都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在那个年代,尊重家族的意愿是每个孩子应尽的义务,私下里的交往被发现后,两人不得不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尽管心中充满不甘和遗憾,但在外界的压力下,他们的联系也只能暂时中断。
这个变化更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那位与苏曼殊以信鸽传递诗歌的日本少女,在一次夜晚,选择了用跳水的方式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猝不及防地撕裂了苏曼殊原本就脆弱的内心。少女的离世,成为了他人生旅途上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
这场突如其来的悲剧,在当地社区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尽管当时的社会环境对于个人情感的理解和包容度有限,但这样的悲剧还是让许多人感到惋惜和悲痛。苏曼殊身为当事人之一,面对这样的结果,他感到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以在日本继续留下。于是,在1899年的秋天,他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离开日本,独自一人返回广州。
回到广州后,苏曼殊选择了白云山蒲涧寺,希望通过出家为僧找到内心的平静。然而,他所期待的宁静与修行,并没有如愿以偿。蒲涧寺虽然地处风景如画的白云山中,但寺内的僧人生活却与他所想象的戒律严格、精进修行的生活大相径庭。寺中的僧人们生活散漫,对佛法的追求和实践似乎并不如他所期待的那般严肃和专注。
这种与期望落差极大的生活,让苏曼殊感到深深的失望。他原本希望通过出家,通过佛法的学习和修行来寻找内心的解脱,但现实的情况却远非如此。面对这样的生活,他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道路和未来的方向。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和挣扎,苏曼殊最终做出了再次离开的决定。在蒲涧寺度过了不长的时间后,他于第二年的春天,决定再次东渡日本。这一次,他的目的非常明确——入读大同学校,继续自己的学业。
出家寻道:心灵的归宿与超脱
在日本大同学校深造的两年时间里,苏曼殊的勤奋和智慧让他在学术上取得了显著的成就。这一切的努力最终使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日本著名的早稻田大学。早稻田大学以其开放的学术环境和先进的教育理念吸引了众多国内外的学子,苏曼殊也在这里继续深化他的学识和视野。
在早稻田大学的校园里,苏曼殊不仅接触到了更加丰富多样的学问,也被当时充满活力的政治氛围所吸引。那是一个政治思潮激荡的时代,日本国内外的政治运动频繁发生,中国的民主革命运动也在这个时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被广泛讨论的政治话题和理念,激起了苏曼殊对于社会正义和民族未来的深切关注。因此,当得知拒俄义勇队正在招募志愿者时,他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这一队伍,希望能为亚洲的和平与正义做出自己的贡献。
然而,就在苏曼殊积极参与这一切、试图在外部世界找到自己角色和定位时,远在中国的民主革命领袖章太炎、邹容等人被清政府以颠覆国家政权的罪名判以永久监禁。这一消息如同冰冷的水,浇灭了苏曼殊心中的热情。他开始深深地反思,对于一个个体而言,真正的改变和救赎是来自于外部世界的努力,还是内心世界的觉醒和转变?
这番思考最终促使苏曼殊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1904年1月,他离开了日本,回到了中国广东的番禺县。在雷峰山的海云寺,苏曼殊再度剃度出家,接受了僧侣的戒律,取法号为“曼殊”。这一次出家,对于苏曼殊来说,不再是逃避或是寻求一个简单的避风港,而是一次心灵的重生,一种对于生命意义深刻探索的开始。
生命终章:超脱世俗,归于平静
从1910年秋天开始,苏曼殊踏上了前往佛教圣地印度的朝圣之旅。这段长达两年多的旅程,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地理跨越,更是苏曼殊精神世界的一次深刻探索。在印度,他游历了许多佛教圣地,深入研习佛学经典,与当地的僧侣和学者进行了广泛的交流。这些经历,让他对佛学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和体悟。
同时,苏曼殊也不忘自己的艺术修养。在印度这片充满神秘色彩的土地上,他接触到了许多不同的艺术形式和风格,这些新的视角和灵感极大地丰富了他的画艺和诗艺。在朝圣之余,苏曼殊勤奋地绘画和作诗,他的作品开始融入了更多东方的神秘主义元素,显示出更加深邃的哲学思考和艺术表现力。
此外,苏曼殊在印度的旅行中,还经常参与到当地的社会活动和文化交流中。他深入了解了印度及其周边国家在面临殖民主义压迫时的抗争历史,这些经历让他更加坚定了投身民主革命的决心。他开始将佛学中的慈悲无畏与民主革命的理念结合起来,提倡通过精神上的觉醒来实现社会的变革。
经过两年多的教学和云游,苏曼殊终于在1913年回到了中国。这一次回归,他已是一位既精通佛学、诗文画三绝,又积极参与民主革命活动的文化人。他的艺术作品和革命思想,开始在中国的文化和政治圈内产生广泛的影响。
然而,好景不长,苏曼殊的健康状况在1918年春天开始急转直下。随着病情的恶化,他被朋友们紧急送往广州的广慈医院接受治疗。在医院里,尽管医生和朋友们都在尽力挽救,但苏曼殊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在病榻上,苏曼殊的思绪飞越千山万水,回到了他童年的日本,思念着远在东岛的母亲。他的生命,如同他的艺术和思想,跨越了东西方,融合了佛学与革命,展现了一种超越生死,追求精神自由与社会正义的壮阔情怀。
最终,在1918年5月2日,苏曼殊因病在广慈医院离世,年仅35岁。临终前,他留下了遗言:“但念东岛老母,一切有情,都无罣碍。”这句话,既是他对母亲深沉的思念,也是他对所有生命的慈悲祝福。
伏涛.风尘倦客苏曼殊与新文化运动[J].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30(6):6-15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