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午饭的时候，覃道善、陈振威两个人回来了，心情并不好，这么多人在，杨伯涛也不便多问什么。不过，张述之似乎和那个王管理员很熟，问了一句：“王，二麻秆呢？”王管理员冷笑一声，回答了张述之一句：“吃小灶去了。张专员，监狱长那里，接到了魏团长的信。你啊，有可能快出去了，说不定还会官复原职呢？”
张述之挥了挥手，说了声：“我，不敢有此奢望，等回到我们老家啊，和你婶我们老两口子，分上个三四亩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季轮转，好好过上几年安稳日子，也就知足了。战争，早就该结束了。”
两个人在铁门前说话的时候，有两个犯人，在两名管理人员的监视下，往各监室送饭来了。今天的午饭，是汤面条、玉米面饼子。王管理员看了看，笑了起来，对着张述之说道：“这仗啊，是不能再打下去了，老家的人，连坏红薯片子都吃不上了，听说这么冷的天，都已经有人下河捞杂草吃了，再这样打下去，肯定会饿死人的。张专员，你们开饭吧，我，不打扰你们了。”
王管理员说着，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扭头走了。而那两名犯人，也跟着走了过来，一名犯人小声嘟噜着：“他们，在战场上打死了那么多人，凭什么吃这么好啊？”另一个犯人小声训斥着他：“快走，快走，回去晚了，连碗稀汤也没有了。你啊，就不是吃这蜀秫面饼子、喝好面条子的命。”
张述之已经开始给众人分饭了，嘴里说着：“咱这整个中原大地啊，自从晚清垮台，到现在，整整三十八年了，没有一年不打仗，没有一年不死人，没有一年得安生，老百姓能活下来，真是太难了，能吃上焦黄的玉米面饼子，喝上这么好的咸面条，那就是人上人了。嘿，打什么仗吗？”
尹钟岳笑了笑，说道：“张高参，我们吃的，是中灶吧？”
张述之摇了摇头，说了句：“最好的了，最好的了。恐怕这点粮食，也是行署待批给他们的。中共的政权刚刚建立，一穷二白啊。这个时候，又不可能再向老百姓伸手收二茬粮税了，日子肯定是很苦的。这个，你们没有干过行政，不大了解，时间长了，就会感觉出来共产党的真诚了。”
侯吉珲苦笑一声，说道：“那，我们就要感恩戴德了。不过，王管理员说麻子仁吃小灶去了，是什么意思啊？”
张述之冷冷一笑，说道：“反正不是什么好意思。魏团长写信回来了，不仅要证明我张某无大过，更会证明他张岚峰、麻二秆子有大恶！他，可是领着日本鬼子，杀害过老三团鹿太游击队十八条好汉的，还给日本人抓了三十多个妇女，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这些罪行，他是抵赖不得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今时间已到，他麻二秆子还能活着出去？”
众人听了，一时间心情又迷茫起来，一个个低下了头，没情没趣地吃起饭来。而杨伯涛所想的，则是另外一个问题，这些日子，通过报纸，通过不同的人士，他了解到，凡是国民党军队的高级将领被俘之后，中共方面的将领绝大多数是会设宴招待的，而且，他还曾经看到过马法五等人和刘伯承的合影，听说过赵锡田回到南京后说了共产党的好话，就连王耀武、郑洞国这些高级将领，都在电台上声明，受到了共产党的优待。可为什么，第12兵团被中原野战军消灭之后，没有一个将领受到他们的宴请呢？黄维，没有；自己也没有；覃道善，更没有；就连吴绍周，同样也没有。
突然，杨伯涛又为自己而感到悲哀起来，廖海光，一个纵队司令员，大抵是和自己平起平坐的级别，在自己面前，说了那么两句好话，让自己不要害怕，自己竟然表现出感激不尽的嘴脸来，是不是太自卑了些？难道他就不能像待其他将领一样，宴请自己一下，那怕是不吃不喝，表明一下态度，总是可以的吧？
难道黄维这个第12兵团的司令官，连一个杂牌军的师长米文和都不如？自己这个王牌军的军长，所能享受得到的，仅仅是那一堆篝火，让自己烤一下湿透了的衣服？难道廖运周、黄子华真的那么绝情，连看都不看吴绍周、张文心等人一眼？难道真的如侯吉珲分析的，解放军经略中原大局已定，不再需要假惺惺的宣传了？难道真是是因为……
杨伯涛端着饭碗的手，不经意地抖动了几下，又急忙下意识地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在他的眼前，再一次出现了王干事被动向黄维道歉的身影；再一次出现了吴干事在大雪中送别家乡民工的情景；再一次想起了吴干事的名字叫吴大贵，而他的兄弟叫吴二贵，就是倒在双堆集尖谷堆阵地前的那个主攻营的营长；再一次想起了杨松青“表扬”第12兵团的话语来，我们的胜利，来之不易，你们第12兵团装备一流，战斗力不可小觑，我们是在兄弟部队增兵的情况下，才把你们消灭的，刘司令员说，是一场惨胜。
惨胜！这两个字，又一次把杨伯涛的心，压到了冰点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