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郭霁云已经是年逾八旬的老人,满头苍发,步履蹒跚，口齿也不很灵便了。看她年轻时的照片,个子高挑，满面微笑，眼睛大 大的,很有神采。我们猜想,那时她一定是个引人注目的姑娘。谈到抗战,谈到延安，她那垂老的身躯内仿佛突然升起一簇神奇的火焰，眸子里闪闪发光。那缓慢而坚定的手势拂去岁月的风尘，让我们重新目睹了一位延安女性的风采。
她送给我们一本由楚图南先生题写书名的回忆录《梅洁枫丹》，然后断断续续而又顽强地述说着……
夜色如漆的北平。一灯如豆，满桌扔着零乱的笔记本和教科书，郭霁云一手拄着下颏儿,一手拿笔在纸上乱写乱划。山河破碎，国难家仇，已令她无心读书了。
白天在校园里,她凭自己的感觉,看谁参加救亡运动最英勇，最冷静,最能关心爱护周围的同学,郭霁云就找谁谈心，愣头愣脑地问人家是不是共产党。她知道那时的共产党就是这样一些人。
郭霁云，来自东北的北平大学法商学院的学生。她在茫茫人海中四处搜寻,用她焦灼的心灵急切呼唤着。
她是个秀气的满族姑娘,1915年生于哈尔滨正阳河镇一个叫沃斯特罗乌莫夫的小村子,祖辈世代为清廷官吏，父亲做过奉系军队里的小军官,三伯父曾是二十年代中苏共管的中东铁路中方理事长，家境在那个年代算是不错的。钟声回荡、造型优美的教堂，轿式马车驰过中央大街的雄姿,太阳岛上的绿草地和白桦林，都曾给她留下难以忘 怀的童年记忆。
但是,飞刀走马、驰骋疆土的先人给了这位满族姑娘腔热血。她在哈尔滨第一女子中学读书时，因勤学好问，文笔清秀，受到教历史和国文的楚图南先生特别的青睐。那时，血气方刚的楚图南像一头怒狮,走路时脚步咚咚响,眉头永远紧皱着。上课时，他紧闭了教室的门,讲到1840年以来中国任人宰割的历史，他长发飘飘，挥动着手臂愤然说,中国领土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炎黄子孙被吸干了 血汗,在饥饿与死亡线上痛苦地呻吟,鲁迅先生已经发出“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的呐喊,同学们,难道我们要永远这样生活下去吗?
郭霁云和全班同学一起怒吼:不能!不能!
1930年,野心勃勃的日本为以后阴谋侵略中国铺路，强迫中国政府同意它在东北修筑五条铁路。11月8日,寒风凛冽,初雪菲菲。哈尔滨工业大学、一中、二中和女子中学的青年学生们奋起抗争，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反日示威游行,女子中学的学生、年仅15岁的郭霁云就在这支怒吼的队伍里。
郭霁云无法忘记,1933年夏，她乘一艘客轮从天津港启航向大连驶去时,所目睹的悲惨一幕。因东北沦陷区与关内的交通刚有所恢复，船上人满为患。就读于国立北平大学法商学院预科的郭霁云穿着白衫黑裙,坐在四等舱的一个角落里,她是放暑假回哈尔滨探亲的。四等 舱又热又闷又挤，但甲板上是日本人和高等华人纳凉的天下，平民百 姓怕惹麻烦,一般不敢上去。
那天,郭霁云正在客舱里闷坐读书，忽听甲板上传来阵阵嚎叫,她随着旅客涌上甲板，见一群日本浪人正对四个中国青年恶声吼骂,拳打脚踢。四个小伙子被打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不能动了。日本浪人又捆住他们的手脚,分别装进麻袋，当着全船沉默的水手和乘客的面,把他们抛入滔滔大海。日本浪人瞅着麻袋沉入滚滚波涛,发出野兽般的狂笑,郭霁云掩面跑回底舱，坐在 角落里发出心碎的啜泣。
中国人就这样任人欺凌么?中国就这样亡了么?她的心在颤痛在哭喊。
返程的火车上,她和父母目睹更为惨烈的一幕。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来人往的车厢里，两个喝醉的日本兵公然轮奸了一名中国少妇，她的丈夫冲上去要和日本人拼命，被另一个日本兵当场用刺刀挑死，汩汩鲜血染红了车厢的地板。施暴之后，日本人狂笑着提上裤子，把这个少妇和她未断奶的婴儿剌得浑身血窟窿，然后令列车员把尸体抛出车窗外。满车厢中国人手无寸铁,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骨肉同胞被辱被杀,毫无反抗之力。郭霁云与父母紧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人生最困难的事情就是选择,而选择常常是逼出来的。就在这一刻,郭霁云打碎了以往那个少女的玫瑰梦,把自己那颗泣血的心，放到了民族命运的天平上。回到北平，她立即投入救亡怒潮，在中共地下党指引下，她与几位东北女学生发起成立了“东北妇女救国会”，开始了她风云激荡的一生。
伟大的“一二九”运动爆发了,中华民族发出震天的怒吼。北平各校学生冲上街头,排成八人一排的纵队,高呼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枪口对外，一致抗日!”等口号，迎着国民党军警的高压水龙、警棍和大刀队,前仆后继，英勇挺进。队伍一次次被打散,又一次次重新集结。郭霁云看到一个女同学躺在地上,一只胳膊几乎被完全砍断,她赶紧叫了一辆黄包车，求车夫把同学拉到医院抢救:越快越好,我给你钱!
救人要紧!车夫摇摇头,拉起同学就跑。
从拂晓到黄昏,示威学生同军警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搏斗，北平街 头到处撒满学生的鞋子、帽子、围巾,还有斑斑血迹。
自此,学习成绩优异、本可以报考研究生的郭霁云毅然放弃学业，在轰轰烈烈的救亡活动中成了职业革命家。北平沦陷后，她按照地下党的安排,南下河南，出任国民党第一战区长官司令部政训处妇女工作委员会中校主任，也有一副侠肝义胆的母亲参加了战地救护队。栉风沐雨,晓月昏星,郭霁云像一支离弦的箭，奔走呼号在大街小巷城镇乡村，动员和组织妇女奋起抗战。她成了国民党第一战区杰出的妇女运动工作者，多次受到周恩来、邓颖超的表扬和程潜司令长官的嘉 许。国民党特务机关曾怀疑她是中共秘密党员，小报告打到程潜那里，程潜大发雷霆,说郭霁云工作优良，你们就怀疑她是共产党，照此办理,国民党只剩下一些酒囊饭袋了!
特务们悻悻而退。
1938年，来湖北巡视妇女救亡工作的宋美龄在武汉别墅接见了郭霁云。那是一个中午,张霭贞秘书领郭霁云进了餐厅，宋美龄穿一件粉色宽松便服,正坐在那里吃饭,桌上摆着一杯牛奶，,一盘热菜,两个冷盘,一个汤和一盘果酱面包。宋美龄已对郭霁云的工作情况有所了解,知道她是一员妇女运动的干将。郭霁云入座之后，宋美龄喝了口牛奶,蛾眉轻展,微启朱唇,和蔼地问,你参加国民党了吗?
还没有,郭霁云回答。
是三青团员吗?
不是。
是基督教徒吗?
不是。
宋美龄的脸色立时有些不快,似乎不想多谈了。她懒懒地问:你有什么事情要汇报?
郭霁云汇报了河南妇女救亡运动的简要情况，当谈到那些动人事迹时,宋美龄也不禁为之动容，扼腕而叹，连连称赞河南妇女工作做得好。最后郭霁云说，程潜长官调走了，河南妇女救亡工作需要有个组织管起来,经费也需要解决。
宋美龄听郭霁云讲话头头是道,有条有理，白皙秀美的脸上浮现 出亲切的笑容。她对郭霁云提出的困难一口答应帮助解决。送郭霁云到门口时,宋美龄握着她的手说,党国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希望你今后努力做事,发展前途不可限量。她在暗示郭霁云应加入国民党。
郭霁云含糊应着,彬彬有礼地退出。
不久，她的活动引起国民党特务的进一步注意，有情报说，郭霁云的名字已经上了黑名单。经刘少奇秘密安排，郭霁云找了个借口从河南安然脱身。1939年5月，她和几位战友到达延安,路经延河,她下马用清冽的河水洗过脸，然后像孩子一样欢跳起来高呼:延安，你的女儿回家了!
她奉命到女大筹备处报到，已定出任女大副校长的柯庆施向她宣布，由她出任中国女子大学秘书长,24岁的郭霁云吓了一跳。事后她找到柯庆施,哭了,她说,女大的事业这么重要,我北大还没毕业呢,水平太低,干不了,我只想好好学习,毕业以后上前线打鬼子。
柯庆施瞧她泪流不止的样子,哈哈大笑:得得得,别哭了。你这 个小鬼呀,在外面搞救亡,胆子那么大,还混了个国民党中校，回家来怎么胆子变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