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统，被亲戚长辈庞德公目为凤雏，官做的不大，只是南郡府里的一个功曹。那时还是刘表在岗时期。随后星移斗转，周瑜占了南郡了，庞统就在周瑜手下当功曹。今年夏天（210年夏天），周瑜在赶奔江陵的路上暴病死于江上了，庞统当时也正随在舟中，当即戴着口罩和橡皮手套，帮着一起把周瑜的body送回原籍。周瑜的家目今是安在苏州，所以庞先生就一直把周瑜的body送到苏州。

苏州是当时东吴地区最有文化的地方，苏州里酸文假醋的文人都早知庞统大名，待庞统走的这一天，齐到阊门相送。陆绩（就是怀桔陆郎，会天文算术又会当官写书）、顾劭（会稽郡丞顾雍的儿子，这顾邵博览书传，与陆绩齐名）、全琮等一帮高干子弟和名人都来了。

陆绩等人，对庞统说：“此去行行，不知何日再会。我们晓得你善于目人，不如趁着今天，目一目我们吧。”

庞统灿然一笑，说：“我和列位交接多日，固然可以目一目。我看陆子所谓驽马，跑的快！我看顾子所谓驽牛，拉的多，可以负重致远。”

旁边全琮问了：“如您所目，则陆子胜过顾子了？”

陆绩非常高兴，洋洋得意，记住了吧，我给他个桔子吃，他说话就也甜了。

庞统微微一笑：“非也。驽马虽然跑的快，所能送的不过一人而已。驽牛一日只行三十里，所送的岂止一人哉？”

当时牛耕在北方已经很普及，但是在相对经济落后的江南推广得还有限，都是人耕地，所以牛整天闲着，主要就养来当猪那样杀了吃肉。小牛主要杀了吃肉（肉嫩），大牛则拉车。有一些有志气的大牛，甚至去战场上拉车。

在坐的苏州名杰听了庞统的话，想了想，觉得也都是，无法反驳庞统。

后来的情况也确实如此，那陆绩当了孙权的奏曹掾，整天给孙权提意见，把孙权给气着了，叫他到外地领着二千兵当太守去，他自己又不喜欢跟丘八混在一起，所以就整天算术写书，做《浑天图》，解释《易经》、《玄经》，自己学术成果沛然，但是地方治理一句可称的没有，他这匹马，只把自己驮出了老远。

顾劭后来当了豫章太守，一本书没写出来，自己的事都没干，但整天拔引庶民名流，建设学校，禁止淫祀，风化大行，特别善于留心下士，择录善人，把这帮人装车运了好远，自己则磨的没了油，三十二岁就死了。他和陆绩倒有个共同点，就是都是三十二岁死的。看来，当时南方的生鱼片，吃多了是一点好处没有。南人寿命之短，处处可见。

庞统就这样摇摇晃晃，辞别了众人，登船回到了江陵。不久，关羽的大兵开来了，送走了鲁肃，接管了江陵和南郡。庞统这个周瑜所遗的南郡功曹的职务，该怎么处理，就必须做个答复了。

由于凤雏先生庞统的官太小了，没必要见刘备，而且他是在江陵，刘备是在隔江的公安，或者是他见了刘备面但也没多说两句，喜欢粗猛刚厉“异”一点的人如诸葛亮的刘备，对这个待岗的儒雅秀美的女性的凤角色的庞统先生，难免也没有太多的感冒。于是刘备命令，就叫庞统去当耒阳县令去吧。

这个地方位于江陵以南一千里，在湖南中南部的衡阳地区，跟赵子龙的桂阳郡郡治不远了，都是绿色大森林。庞统被发配到这里，第一天就睡在衙门的小窝房里，这个衙门为了养活自己净搞三产，小院儿里还养着鸡，庞统望着月光，听见侧面的破厢房里传来衙役老孙头砸石头一样的咳嗽声，惊得鸡窝里拥挤一团的鸡们都站起来散布出叽叽咕咕的低吟挤来挤去调整重新睡眠的位置。

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见老孙头玩命地咳嗽着出门把三轮车推出院子，着力拍打车座上秋天的灰尘。庞统问：“你干吗去啊？”

老孙说：“我儿媳妇要我给她送米去，她等着开锅呢。”

庞统说：“到底是我重要还是你儿媳妇重要啊。”

老孙说：“我儿媳妇伺候病人离不开，我儿子日前跟人打架，两个眼睛打瞎了，肚子上倒多捅出了两个眼睛。我只能回去看看，顺便送米。”

庞统倘若仔细一看，就能看见那米袋子上分明扣着官印，但是他也不看，说：“那好，记着啊，以后有事出去，先请假。”

结果老孙头此后还是从来不请假，每次一问还总有理，不是儿子死了，就是老婆出墙了，庞统为了吃鸡蛋，也拿他没办法，于是衙门里的人也全都不请假，庞统越来越懒得管了，就每天在自己的窝屋里看《孙子兵法》和《太公阴符》，只要饭熟了能有人叫他来吃，不至于饿死了就行了。

本来挺貌美的人，沦落得像个十个月没发工资的山村民办教师了，胡子也一百多天没刮了，满脑袋都是鸡毛和丝棉绒。

这天，庞统正在找自己的另一只袜子呢，上边的圣旨来了，对着庞统宣读了一下：“庞士元，身份证号码如许如许，自建安十五年秋守耒阳令，在县不治，官事无为，民众打架斗殴出墙扒灰，民俗大坏，境内盗贼横行，道路不治，为害波及邻县，又不通上命，文书不修，郡诏不应，完全跟外界失去联系。兹，着桂阳太守赵云呈报荆州牧核准，罢去本官，除却一切公职，永不录用。”

说完，使者就问庞统：“你还有什么说的。何时跟我交接，可以走哇。”

庞统说：“等我找着袜子啊。你先在客厅里等一会儿。”

于是使者皱着眉，叹说一句：“还有这样的！”就去了客厅。

不一会儿，就见庞统背着一小橐书，拎着把宝剑，穿进客厅，说：“没有什么可交接的，因为我什么也没干，还是当时交接给我的那些东西，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应该就在这屋里，你自己找吧。”

说完，昂然背着书而去。

那庞统经过庭院，朝着厢房一看，老孙头照旧没有在，衙役们也互相跟他不认识，不知是衙役还是使者自己带来的人，庞统低下眼睛，径自出了衙门。到了大街上，公家的驿站传车是给在职官员坐的，他也没有资格免费坐了。就叫了个牛车，说好几个钱，往渡口就去了。

登船之后，庞统望着这个绿乎乎的两岸，说：“我把这里还治理得真不错啊，至少环境一点都没有破坏。将来动物们会感谢我的啊。”

庞统一路向北而去，山行水宿，伴着一路向北寻找人生出路和人生归宿的他。

庞统随后去了哪里，没有准说，但他下岗的消息，还是在朋友圈里都传开了，以至于连鲁肃都知道了。于是鲁肃自陆口给公安城（在南郡的江南岸）里的刘备写来一封信，说到：“庞士元非百里之才，让他担任治中、别驾这样的高级州长助理的职务，他当会开始一展其的骥足啊。”

诸葛亮这时候也对刘备说，荐用庞统。

这诸葛亮也是，当庞统面临转岗的时候，他没有对刘备说，刘备下文把庞统免职的时候，他也没有说，现在连东边的鲁肃都知道庞统下岗了，远远写信来说了，他才开始说。为什么这时候说呢，大约自己是刘荆州的心腹，鲁肃都荐了，自己还不荐，传出去，在士林中显得自己太孤私。这是小子的揣虑，不知其何。但诸葛亮后来对于巴蜀的个别几个人才的作法，都有可苛责之处，于此当似乎已先露端倪。

刘备看了，又听了，那觉得自然是要见见庞统了，于是刘备一见这个细眉白面貌如凤凰的小年轻，与之好好一番交谈，都是王道霸道儒家法家的高论，刘备就说：“我跟曹操有如水火，曹操以急，我就以宽；曹操以暴，我就以仁；曹操以诈，我就以忠；我每每与曹操相反，则事情多成。但是为何我如今还是落得只在荆州借地，栖人檐下呢？”

庞统笑了笑说：“使君知道齐国和鲁国吗？”

刘备说：“齐桓公的霸业我知道一些，鲁国知道就少，大约是个不行的国家吧。”

庞统说：“最近我在耒阳看书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齐国和鲁国有两种不同的治国方式，那齐国祖先姜子牙是打仗带兵出身的，所以以竞争和事功为导向，而鲁国的祖先周公，治礼作乐，其实是以人际关系的和谐建设为导向，礼仪也就是为了人际关系和谐和等级间秩序和谐罢了，所以鲁国后代国君强调“亲亲上恩”，也就是仁。如果我以这个横着的筹（运筹帷幄要用筹，类似个筷子）代表做事，以事功为导向，比如姜子牙；以这个竖着的筹代表做人，以维护人际关系和谐为导向。那齐国就是横向筹的代表，鲁国就是纵向筹的代表，二者都是极端代表。”

刘备看庞统把二筹一头相触，垂直一横一纵摆放，问：“您想说的什么呢？”

庞统说：“横向筹也是法家的思想，纵向筹是儒教的本意。纯重视纵向筹，会没发展，比如鲁国；纯重视横向筹，会发展得快，但败亡的也快，齐桓公和秦始皇就是这样而失败的例子。这是因为，人人各争利，利益驱动破坏了人际和谐。如今曹操，吾策之，未来也必将如此。”

刘备满意了，点点头，觉得很新鲜。

庞统又说：“儒家，纵向筹，如使君所说的宽、仁、忠，也是从前鲁国所行的，虽然对追求事功没什么用，但确实似乎可以一定程度上把阶层关系和人的关系搞和谐，于是国家长久后劲儿也好些，犹如鲁国，就比齐国安定，没有田氏代齐那种厄运。不过，鲁国也一直不能强盛。这大约也就是义和利的区别吧，纵向筹是义，横向筹是利。重视纵向筹，教化大家都追求义，犹如鲁国，确实可以拖得长，虽然国家不能强盛。重视横向筹，教化大家都追求利，犹如齐国和秦国和曹操，确实会发展快，但最后也上下左右互相掐的不行，互相争利，为利而动，无所不用其极，又急功好利，不择手段，人而无耻，最后迅速大崩溃。所以，为人君者之道，横向纵向，二者应该兼顾，从中庸的角度来讲。”说着，庞统把手指在横向筹，说：“使君不应该落在这个位置。”又指了下纵向筹：“也不应该落在这个地方。而是落在这个地方。”他把手指指向二筹所夹持的右上方的位置，“兼顾二者。如今使君但重仁、宽、忠，行鲁国纵筹之道，不若兼有齐国急、暴、赏罚智术横策之道，方是短期长期皆得有所安，何必非要与曹操异如水火呢？”

刘备听了，大拊掌：“真是闻所未闻，先生教我，顿开茅塞。我知我何以困居公安这里了。”

庞统说：“是啊，如今西边益州国富民强，户口百万，宝货丰足，无求于外。若是使君行鲁国宽仁忠义之道，必不得西取益州。但兼行齐国霸王之道，横向之筹，则当以益州以资自己的大事。”

刘备点头，想想说：“不单是益州之事，与我治国治军，都有裨益啊。那刘璋治国，纯以儒教，民多知礼，而无赏罚智术，如今暗弱，正缘于此。曹操挟诈力经营北方，虽得一时之安，但民多思变，内有逼忧，正是如先生所言啊。那我以后就不能如水，而是水火并存，仁力并举了。”

庞统说：“想来或许如此。”

刘备又问行兵打仗和治国之策，庞统都一一做了回答，让人闻之甘之如饴，乐而忘餐，不知不觉已到夜深时分。荧荧灯火中，俩人研究着古人的学问和战术，乐莫乐兮内心相知。从此刘备大器重庞统，庞统与其他泛泛之辈的书生说客，卓然有质的不同，堪称大智慧，真英豪者也！于是任命庞统为治中从事（专项州长助理）。刘备亲待庞统，仅亚于诸葛亮，随后任命庞统与诸葛亮同为军师中郎将。

庞统这才穿上崭新的袜子，风采飞扬，以为士者终遇知己之君了。

文/潇水：知名历史小说作家，历史战争特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