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春 火 焰
京山县农民运动进入高潮时,工人纠察队和农民自卫队都迫切需要武装。县委及时作出决定,派得力干部到武汉购买枪支弹药。我因为有在武汉读书和从事革命工作的经历,所以被选中了。
我本以为武装民众是天经地义的事。到武汉后才知道,由于陈独秀错误地认为农民运动过火了,反对武装农民,所以公开购买枪支,根本办不到。我当时没有办法,只有到武汉政府去找董必武老师求教。
2月2日我找到董必武老师,他派秘书带我到汉阳兵工厂订造了100条枪。于是,我在武汉停留下来,住在政府招待所内,等着取走这批枪支。
我因闲着无事,便去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看望恽代英同志。他告诉我,明天校内有个关于政治形势的讲演,机会难得,要我去听听。我很高兴,第二天如期前往。
当我一进大会议厅,就看见一位身材魁梧、相貌英俊、风度潇洒的年轻军官,正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讲演。他讲的是苏联十月革命的经过和十月革命对中国的影响,以及北伐军从广州到武汉的经过。讲得生动活泼而热情洋溢。
“他是谁!”有人低声问。
一位听众抢着回答说:“他叫刘谦初,是北伐军第十一军政治部宣传科社会股长,是宣传队总教官。”
我因此知道了他的名字和来历,但是他并没有注意到我。
散会后,我进到恽代英书房,在那里和刘谦初共同吃了一顿午饭。这时,刘谦初经过恽代英的详细介绍,他和我握了握手,还给我敬酒。在随意交谈中,刘谦初的话里又多了一些亲切的成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以后我和谦初的接触日益加多,我们一起听过恽代英的政治形势报告,听过林育南关于工人运动的报告。在纪念“二七大罢工”四周年的日子里,我和谦初一同去参加纪念碑落成典礼,为此谦初写了一篇文章,介绍“二七大罢工”的全部经过,这篇文章被恽代英同志用作军官学校的教材。
谦初还是十一军《血路》周刊的副主编。他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军民联欢会,由谦初主持的联欢会生动活泼,工农商学兵各科节目,都洋溢着浓郁的革命气氛。
我从恽代英同志那里拿到了一本《血路》杂志,并带回了家,仔细地看了两遍,从字里行间看出了刘谦初是一位学识渊博、才华出众的人,我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敬佩之情。以后林育南又请我去听谦初作的关于北京“三一八”的报告。
我和他虽然见过几次面,但都没有涉及个人的感情。如果没有一个更巧的机遇,我和他会不会只是点头擦肩而过呢?
2月16日,我到女友李桂英家中去玩,意外地在那里又碰到了谦初。
李桂英是山东人,地下党员。我在女师时,曾在她家中参加过秘密会议。没想到谦初是她的远房表弟,我们又在她家会面了。
李桂英要给我们作介绍。谦初说:“不必了,我们早已认识。”
李桂英很奇怪,谦初简单地向她讲了我们相识的经过。不一会,谦初说要开会,就告辞走了。李桂英送他出去,好一阵才回来。
我和李桂英互道了各人的情况,两人谈得十分融洽。她对我说:“你现在单身一人地东奔西跑,难道不孤单寂寞吗?在革命斗争中,也应当有个伴侣,也好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嘛!”
我说:“有同志们在一起工作,怎么会感到孤单寂寞呢?”
李桂英接着说:“谦初是我的表弟,你喜不喜欢听他的演讲?爱不爱看他写的文章?”
我说:“他的演讲我已听过,文章我也看过,都很喜欢。”
李桂英笑了起来:“我已猜着了,你一定会觉得好。你愿不愿意与他交个朋友?”
我以为这是她的意思,回答说:“我对他的文章和演讲很佩服,但怎么谈得上交朋友呢!你不要和我开玩笑了。”
谁知李桂英说:“人家对你很钟情,托我介绍,要与你交朋友,你怎么说我是和你开玩笑呢?”
我一下子明白了刚才她送谦初,为什么去了那么久,原来是在谈这一问题。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不谈这些了,好吗?”
“好,不谈了。”她停了下,“明天我请你来吃午饭,你能来吗?”我答应了。
第二天,我早早就到了李桂英家,心里似乎感到李桂英好像在暗暗地藏着一种期待。不一会,谦初果然也来了。
我们互相招呼后,谦初就在李桂英的书架上取下一只小提琴轻轻地拨弄琴弦。
我说:“请你演奏一曲给我听听,好不好?”
“好!我拉一首民歌,不熟练,演奏得不好,请指教。”谦初很谦虚,彬彬有礼。
说完,他就全神贯注地演奏起来,演奏时,还边拉边哼哼。我记得他拉的是《苏州景》:
“我唱唱苏州景呀,
苏州的景致说呀说不尽。
一看小东门,
门内扎大营,
看见闯王来练兵。
二看花市街,
街上好买卖,红男绿女上街来。” ...
我沉醉在谦初的歌声中,如果不是耳闻目睹,我简直不敢相信谦初的小提琴拉得这么娴熟,歌唱得这么婉转嘹亮,真是太精彩了!使人听了不由为之倾倒,沉浸在温柔幸福之中,我完全被他的艺术天才征服了!一曲终了,我为他鼓掌叫好之余,还觉得他那悠扬的琴声和甜美的歌声,久久在室内回转飘荡……
这天,我们三人一起共进午餐。席间,谦初特别兴奋,他谈古今轶事,南北风情,中国的社会经济、自然科学、物理变化及唯物辩证法等等。他讲得饶有风趣,我听得入了迷,拘束感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饭后,谦初又天南海北地谈了好多话。谈话中,谦初再三邀我到他的宿舍去玩玩。我有点犹豫不决,李桂英却像比谁都着急一样催我答应。于是,我就跟着谦初一道去了。
十一军政治部的宿舍座落在武昌汉阳门的斗级营, 一栋栋小洋楼房排列得整整齐齐。谦初住在一个两层楼的洋楼上。他的房间宽阔高大,窗明几净。西边墙上,挂着两幅风景画,看上去好像是西湖风景。正面墙上,挂的是书法条屏,写的是岳飞的《满江红》和文天祥的《正气歌》。东边书橱里摆满了书籍,既有马列的经典著作,也有文学作品和史地书籍。
然而最使我感兴趣又令我不解的是,他的五屉柜上并排摆着一座观音像和一座维纳斯石膏像,还有李白、杜甫、陆游等的塑像。谦初是一个信仰马列主义同时也爱好诗画艺术的人。
谦初见我默默无语地注视着维纳斯石膏像,便微笑着问我:“你喜欢维纳斯吗?”
我想了想,摇头说:“不喜欢,好像她太活跃了,我喜欢宁静清雅的观音像 ……”
他不等我说完就抢着说:“我不喜欢观世音,她本来是妙庄王的女儿妙善公主,因为她幻想得道,成为仙人,所以独自在紫竹林中修炼,到头来只落得一事无成。我倒是比较喜欢维纳斯。”
我有点不服气,急于想反驳他,一句话冲口而出:“难道你会爱上维纳斯吗?”
谦初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后,他说:“的确,我很喜欢维纳斯,我喜欢维纳斯沸腾的革命生活,喜欢她对真理的追求!”
那时,我不太熟悉希腊神话故事,但我知道维纳斯是个爱神,并没有和“沸腾的革命生活”连在一起。我隐隐感到谦初的话是另有深意,心头不禁怦怦的跳动起来,很懊悔不该说那句话,但话已经出口,收不回来了。
谦初很健谈。后来,他又谈到了唯物辩证法,并举例为我讲述了矛盾的统一律,质量互变律和否定之否定律。他学识渊博,见解独特,使我大受启发,对他的敬爱之心也油然而生。
那天,我们谈到很晚。谦初不放心我独自回家,坚持要送我。一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语,走得很慢很慢。
走了一阵,他才说:“今天请你到我这里来玩,没有好好招待,真对不起!我们去吃点夜宵,好吗?”我说:“谢谢你,我不饿。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谦初一直把我送到招待所的大门口,他彬彬有礼地和我握手告别后,才转身慢慢地往回走。我站在大门口,目送他那风度翩翩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一夜,我的心情很不平静,辗转难眠。我想到,谦初是一个南征北战驰骋疆场的男子汉,又是一个挥笔万言的读书人,他迟迟没有找到意中人。如今,他已托人向我吐露衷曲,希望我能够和他并肩战斗。这是我的幸福,我应当与他同甘共苦 ……
想着想着,我的心头充满着爱,充满着未来的憧憬,我已经找到了理想的伴侣, 一个我愿意托付终身的青年男子。初恋,难忘的初恋!我堕入了情窦初开的缱绻之中。
从此以后,我们就经常在一起讨论时局,研究斗争中的经验和教训。我们在首义公园树荫下的长条椅上畅谈过妇女解放,在月光如水的黄鹤楼前举杯互致美好的祝愿。他还风趣地为我赋诗一首:
“刘娘更比刘郎骄,南征北战保边疆。
百战沙场无敌手,哪怕短刀和长枪。”
我心里非常激动,相约要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取长补短,向共同的目标携手迈进。
(四)初识毛泽东
和谦初相识不久,有一次我们在一起谈起各自的经历。
谦初曾感叹地说:“我在山东和北京参加过学生运动。在北伐军中又打过仗,懂点军事,就是没有作过农民运动和妇女运动工作。将来如有机会到京山,一定向你们请教,学习学习搞农民运动。不知你们欢不欢迎?”
我说:“当然非常欢迎你去!我们能多一个北伐军官的指导,对工作是太有利了。我们需要你去给我们训练农民武装,让他们学会打仗。”
于是,谦初便乘机向我采访京山农民运动的情况。
他说,听恽代英同志介绍,京山在大革命中,特别是农民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是全省7个先进县之一。因此他想写一篇文章,在武汉报刊上发表,号召人们向京山学习。问我同不同意?
我当然同意。
我便把京山发展农民运动的情况,向他作了详细介绍。
他拿出笔记本,刷刷刷地速记起来。记完后,又给我念了一遍,问记错了没有。我真佩服他的速记水平,我说:“一点也不错,比我讲的好多了。不仅没有记错,语言也更优美了。”
他很高兴地说:“承你夸奖。没有记错就行了。”
几天以后,我和李桂英一起,去听了他在武汉郊区农民协会的一次演讲,发现他对农民运动很有研究。他讲到了农民运动的兴起、发展和在中国革命中的地位与作用。他说,在中国民主革命运动中,必须以工人阶级为领导,以工农联盟为基础,革命才能成功。他的讲话非常有说服力和号召力,博得了农民们的阵阵掌声。
后来,不少乡村的农民协会的人都慕名而来,请他去演讲。
可是,十一军内有些思想右倾的人曾嘲笑谦初,说他是城隍庙里的土地菩萨,惹得判官小鬼都来找他。后来,由于形势的变化,谦初未能去京山考察农运,却将我向他谈的那些情况,写成了文章,发表在《武汉日报》上,使京山农运在全湖北产生了更大影响。
陈潭秋、董必武两位老师看到报纸后,都非常高兴,并对我说:“你们京山的工作成绩很大,《武汉日报》上发表了刘谦初的文章。”
1927年4月4日,毛泽东同志创办的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举行开学典礼。谦初得知这一消息后就请了一天假,邀我与李桂英一道早早赶到了武昌中华路红巷13号。
开会之前,“农讲所”行政秘书长周以栗同志特地引我们参观了教室、宿舍、演武场。
会场气氛隆重而热烈。来自全国17个省份的学员和来宾们云集一堂。不少工农群众和知识分子也自发地赶来参加。
毛泽东身穿灰色长衫,手持讲稿,英姿焕发地在讲台上发表了《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演讲,详细地介绍了湖南农民运动的经过,并高度评价了农民运动“好得很”。学员们对他的讲话,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
遗憾的是,那天的人太多,我们根本无法接近毛泽东,更不用说和他谈话了。
谦初很不甘心;和我商量,他要专程去拜访毛泽东一次,好向他请教。后来谦初邀我一道,专程到都府堤41号毛泽东同志的家中去拜访。
谦初拿着十一军政治部的介绍信去敲门,毛泽东同志家的保姆陈玉英把我和谦初请了进去。我们坐在客厅里, 一会儿,身穿灰色长衫的毛泽东同志走进客厅,他面带微笑,看了介绍信,热情地和我们握手,谦初对毛泽东同志非常敬仰,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
谦初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向毛泽东同志请教。 一个是目前国内外的政治形势,一个是农民运动的发展情况。
毛泽东历来注重政治的趋势,不爱纠缠于细枝末节的小问题。谦初的提问正对上了他的兴味。
毛泽东侃侃而谈,他讲到苏联、英美和日本及其他中间国家对中国革命的三种不同态度;讲到在国内也存在三种不同势力;讲到共产党和国民党与北洋军阀之间的斗争。这中间,谦初也不时插话,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
毛泽东柔和亲切的湖南话和谦初浑厚的山东话交织在一起,使我听得饶有兴趣。
谦初问毛泽东:“既然中央很重视农民运动,为什么又反对武装农民,不让农民购买枪支呢?”
这个问题与我到武汉的任务有关,所以立刻引起我的关注。
毛泽东气愤地站了起来,说:“那不是党的主张。那是陈独秀个人的主张!他的右倾思想已经到了我们不能不反对的地步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杨开慧从房里走出来,给我们倒了茶,端来了花生和瓜子。岸英和岸青紧紧跟在她的身后,一个大约四、五岁,一个大约两、三岁,都是很逗人喜欢的机灵模样。
我给他们一人抓了一把花生。岸英很有礼貌地说:“谢谢!”岸青也跟着哥哥说:“谢谢!”
为了不影响我们的谈话,保姆把两个孩子领了出去。临出门时,兄弟俩回过头来,对我招招手,说:“再见!”
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个孩子以后会成为我的女婿。这时我还看到刚出世不久的岸龙睡在摇篮里。毛泽东又详细地询问了十一军的情况,问起陈铭枢的思想倾向,问起十一军有没有政治委员制度,十一军里有多少共产党员,士兵大都是什么地方人,他们对共产党印象如何等等。
谦初一 一作答。谦初说,十一军政治部副主任王海萍是共产党员,陈铭枢当时的思想比较左倾,士兵大部分是广东人和福建人,也大都同情和倾向革命。
毛泽东同志说,十一军的《血路》杂志办得很好,他很欣赏上面刊载的《十一军北伐出师宣言》。得知这篇文章出自谦初之手时,毛泽东大发相见恨晚之感慨,再次和谦初握手。
谈话期间,我还向毛泽东问起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成立经过。
毛泽东风趣地说:“农讲所是从斗争中诞生出来的。”谦初和杨开慧也在一旁很有兴致地听着。
当时,湘鄂赣粤的农运发展很快,为了训练一批农民骨干去领导农运,便让这四省的学员到武昌学习受训。可是,江西的代表被反动派扣留了,为此,毛泽东十分生气,决定号召全国的农民代表参加讲习所。
于是,16个省的农协代表800多人纷纷来到武昌。当时武汉政府的财政厅长是董必武同志,由他筹拨经费、选择所址和宿舍,这样一来,农民运动讲习所便在武昌成立了。
我听得十分振奋,还想再提问题,因有人来登门拜访,谦初和我便起身告辞。毛泽东同志亲自送我们走出大门,他还盛情地邀请谦初以后到农讲所来作一次演讲,给学员们讲讲北伐的经过,谦初爽快地应诺了。杨开慧还一再邀我们常来玩。
在回去的路上,谦初很有感慨地说;“与毛泽东谈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啊!”
然而,随着形势的变化,谦初的这次演讲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