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是一个怎样的节日呢?
湿漉漉的。春风挟着三分寒,细雨蒙蒙,总也不断;
肃穆的。人立碑前,洒扫,置花,焚香,跪拜,轻声与故人说话;
烟雾缭绕的。纸钱燃烧的青烟迎着细雨,飘然而上,慢慢散开不见。
偶尔,听得一阵鞭炮急响,或是一阵情难自禁的号哭。
那是人世间最为无力的时刻,似乎只有激烈的声响才能诉尽心头的哀痛。
直到时间渐渐久远,伤感才变得安静绵长。
人生苦短,不如意甚至十有八九,而在这八九分中,又有多少遗憾由生至死意难平。
好在,每年有这样一个时刻,留予后人弥补。
清明虽是个节日,可终与其他不同。
它无法“快乐”,亦难寄祝福。它只与想念相携,缭绕哀思。
知晓哀思难解,今天便寻了这样一篇故事,关于生死大事,关乎一群特殊的服务人群。
他们与生者送行,他们为亡者摆渡。
关乎生死,却又不拘哀思。
逝者已矣,生者当勉,清明安康。
1
去年清明节前,赵婶给在外地的儿子小赵打了个电话,闲聊中提到他们单位的小王前两天突然去世了。
小王年长小赵十岁,二十多年前是与他们家同住一个小区的邻居,算是旧相识。只是随着年岁增加,小赵去了外地讨生活,见得便少了。忽然听到这个消息,自是一阵唏嘘。据赵婶回忆,出事的前一晚,在单位值班的小王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谁知第二天一早刚回到家便突然倒地昏迷。
飞驰的120急救车终究是没有追上死神的脚步。经检查,死因为突发性脑溢血。就这样,在急诊科大夫宣告不治,在他离开单位还不到3个小时的当天上午,他被送回到了自己每天工作的地方——区殡仪馆。
小王在单位的职务是公务司机,专门负责驾驶殡葬车辆,四十出头的他平日里见了谁都是一副憨憨的笑脸,眼睛眯成两条线。每到了饭点儿,小王也会自然地成为单位的焦点。他的胃口极好,总是习惯把饭菜弄在一起,做成盖饭的样子,用一个大碗盛着,再配上一瓶1.5L的瓶装可乐,大快朵颐。这样的饮食习惯让他的体重稳定保持在家用体重秤的上限水平。现在回想起来,“三高”“心脑血管疾病”这些定时炸弹估计在那时就已经在他体内被按下了启动器。
由于事发太过突然,纵使是像赵婶和她同事这般见惯了生死的人依然一时无法面对这个事实,不少人都红了眼睛,掉了泪。虽然殡仪馆每天都会被悲伤的氛围笼罩,但工作人员总是会保持着相对的冷静与克制。可今天的突发状况却让这股悲伤冲破了往日的屏障,在所有人的心头蔓延开来。
既是多年的同事,大家都主动帮着小王的家里人操办馆里的事宜。而第一步,就是要到赵婶的办公室办理火化手续。
赵婶的岗位职责是检查、核对每一位到馆死者的身份信息、死亡证明等证件,核实无误后开具火化清单并按照先后顺序指引家属排队等候。这一干就是三十年,时间长了,单位里的不少同事都戏称她是“帮阎王爷开路条的女人”。这自然是调剂工作压力的戏谑之词。更多的时候,同事们还是会亲切地称呼她“赵婶儿”或是“大嫂”。
赵婶的办公室门牌 | 作者供图
2
20世纪80年代末,年轻的赵婶跟着家里人从山东来到东北投亲戚。彼时,她的三个姐姐早已出嫁,哥哥也考上了镇上的公务员,娶妻生子。那个年代的人大都没有选择爱情的权力,更何况她一个二十四岁的“老姑娘”。在哥哥结婚后没多久,经熟人介绍,小赵的姥爷拍板儿,赵婶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了算上相亲也只见过两三面的小赵父亲。
赵婶的身上有着山东人鲜明的性格特征:固执而又热情,倔强而又独立。结婚伊始,大事小情上两人总是争执不休。可随着他们儿子的诞生,以及柴米油盐的岁月调和,磕磕绊绊一路走来的两人,感情竟也变得愈发牢固。又过了些年月,小赵父亲托人帮赵婶在民政系统讨了个差事,后来就被分配到了镇上的殡仪馆。
初到殡仪馆工作的人也许都要经历同赵婶相似的心路历程,由于每一天的工作环境都会被来自世间的各种悲痛、压抑以及苦涩填满,“赵婶们”每天上班的心情自然不会很好。就算是自己遇到了什么高兴事儿,也是万万不可在工作时间表现在脸上的。除此之外,初来乍到的人很容易被某些场景触动而产生共情,这种情绪如果被带到工作中是很容易出差错的。而在这里,差错往往是最不容易被理解和原谅的。
有一年,一位殡仪馆工作人员误将死者姓名与死者家属姓名弄错了顺序。如果这事出在别处,像这种登记人和被登记人的名字被颠倒顺序的错误基本上不会有多少人揪住不放,道个歉改过来就是了。但在殡仪馆,后续引起的连锁反应就是本应出现在告别仪式显示屏上的死者姓名也被替换成了死者家属姓名。这下家属们可炸了锅,吵着问单位领导要说法。为了息事宁人,单位最终免去了他们所有的丧葬费用,领导亲自向家属赔礼道歉,而那位“马虎”的职工也毫不意外地被狠罚了一笔。
由于太具有代表性,这起发生在其他殡仪馆的事故被“赵婶”他们领导在会上反复提及。同事们也深以为意,工作中总是谨小慎微,不敢有半点差错。
除了来自自身的工作压力之外,“赵婶们”有时还要面对来自一些家属的无端指责。但只要不是太过激烈与离谱,赵婶和她的同事们多半也不会与之计较。“毕竟去了那儿的人,情绪很容易失控,换位思考下,也是可以理解的。”而在经历了不短的适应期后,赵婶才算是让自己融入到了这样一个特殊的工作群体中。
也许是见过了太多各式各样离奇的事故。打小赵记事起,每天家里饭桌上必有的项目就是赵婶对他苦口婆心地进行安全教育。那时候的小赵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母亲会对自己有那么多的担忧。为什么过马路时她要紧紧攥着自己的手;为什么她总是能轻易指出很多日常生活中隐藏着的安全隐患。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不能像别人家的母亲一样轻易答允他和小伙伴跑出去疯闹,就像赵婶同样无法忘掉在单位见到的那些失魂落魄的面孔。
电影《入殓师》剧照
随着小赵上了学,赵婶开始把单位里的见闻拣一些“温和的”说与他听。目的自然是为了佐证她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起初,因为年龄小容易害怕,这些说教对小赵十分受用。可时间长了,猎奇的心理逐渐占了上风。小赵开始将注意力放到一些古怪而稀奇的案例本身。赵婶讲述的一般的案例已经勾不起他的胃口,只有特别离奇、重大的事故发生时,才会诱使他认真去听母亲的叙述,听完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其实心里想的是明天又有了和同学们炫耀的谈资。
那时,小赵还在上高中,市区里发生了一起很严重的恶性凶杀案,一时间在整个小城传得风风雨雨。可作为学生的他们根本掌握不到什么核心内容,这也让课间讨论变得毫无意义。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被好奇心折磨得猴急的样子,小赵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因为他明白,母亲一定什么都知道,只消放学回家一问便清楚了。而第二天他就可以成为主导讨论的焦点人物。这种成就感现在看来幼稚可笑,但在当时却能给人一种欲罢不能的快感。
赵婶并不知道他心里藏的“小九九”,开始的时候也是知无不言,有问必答。可后来意识到给小孩子灌输这些内容总归不太好,便不大爱讲了。实在拗不过,赵婶便使出绝招——制定“君子协定”,要小赵帮她收拾碗筷或者做套测验题来换取听故事的资格。为了那份虚荣的成就感同时也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小赵只得乖乖就范。
3
平淡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个穷极无聊的夏日午后,已经念到大三的小赵待在家中无所事事,赵婶从电脑桌旁探出头来问他:“你不是电脑打字快吗,来,帮我干个活!”
小赵凑过去一瞧,原来是要整理、录入前些年的火化人员名单目录,之前由于赵婶单位的条件有限,材料都是纸笔记录,录入电脑系统的工作还是近几年才开展的。目的自然是更好地保存历年的资料。由于数据庞大,赵婶便拿回来加班弄。这本是极无聊、繁琐的工作,放在平常,小赵多半会搪塞推脱。不过想到这些年来赵婶在“情报领域”对自己的鼎力支持,小赵还是装作勉为其难地应了下来。
工作流程是赵婶来念每一栏的姓名、年龄、籍贯信息、死亡原因,小赵依样输进表格。起初他并没有对这一行行的信息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只觉得赵婶辨认那些“历史遗留材料”的速度有些慢,拖了进度的后腿。直到赵婶念出了一个他曾经熟悉的名字——那是他的一位小学同学,只是毕业后便失去了联系。年龄、籍贯等信息让他排除掉了重名的可能。死亡原因一栏填写的是“意外”,他迷惑地看向赵婶。而接下来赵婶的叙述则揭开了一段尘封多年但却又是一段极残酷、悲伤的回忆。
“那个女孩子我一辈子都能记得。”赵婶叹了叹气,缓缓地说,“那个女孩子惨呐。据说她是独自一个人坐出租车去省城,半路上司机起了歹心,那是个畜生啊!”赵婶一时语塞,说不下去。“后来家里人发现她失踪了,报了警,尸体很久之后才在一个很偏的地方找到,三十几度的大夏天呐,都不成样子了。”
小赵有点不忍心再听下去。由于时间太过久远,任凭他绞尽脑汁也勾勒不出太多那个女孩的模样,恍惚间只记得那是个安静的女生,安静到不会让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虽然人终究要面对死亡,可这种结束生命的方式未免太让人难以接受。命运有时候就是这般诡谲与不讲道理,只会让人感到无助与绝望。
小赵没有再去问入殓那天更多的细节,他轻敲下回车,不甘心地问了最后一句:“凶手抓到了没?”
“好像还没有吧……”赵婶答道。
韩国电影《杀人回忆》剧照,影片讲述了20世纪80年代在韩国发生的连环强奸杀人案,由于线索有限,嫌疑人始终没有落网。
接下来的时间,小赵开始一次次审视已经抄录好的名单。这上面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几乎涵盖了所有年龄和性别的排列组合。年长者中以70岁上下居多。女性普遍要长寿于男性。偶尔还会出现一位“百岁老人”。
“那种叫‘喜丧’。”赵婶补充道。
每当她们单位接待到一位百岁老人的丧事时,赵婶和同事们都会主动跑去老人遗体前行礼,问家属讨要几个“供果”,听老人们说,吃这种“供果”是有福报的。一般遇到这种情况,许多家属也都会提前特意多准备几箱水果,筹办丧事的心情多半也不那么难过,更多的还是替老人感到欣慰。
或许这是“赵婶们”在单位能够经历的为数不多的温情故事。
4
不知是记忆力超常还是有些事给赵婶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在随后的工作中,赵婶经常会中断录入工作,指着一行行信息回忆接待时的场景:“这个姑娘为情所伤,喝了药。长得可水灵了,你说咋就想不开呢?这种事儿啊,就以女孩子多,男生很少很少,要不怎么说痴情女薄情郎呢。”
“这家小媳妇儿愚得很啊,跟老公干仗,一生气居然上吊了,留下的孩子才3岁,也不知道那可怜的孩子现在什么样了。”
“哎!这孩子成绩可好了,听说一直是年级里的前几名,名字也起得好听,可惜一场车祸,娘俩儿都没了。那个当爹的坚强啊,他去我那儿签字的时候特有礼貌,一个劲儿说谢谢。”
“那你看到这些,心里难受吗,会哭吗?”小赵问她。
“刚开始的时候,挺容易掉眼泪的,后来见得太多了,就不那么容易哭了。”
“但有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她补充道,“就是当碰到孩子跟你一般大的时候没了,看见那当妈的哭得都没眼泪的样儿,还在那儿跳着脚喊孩子的名字,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因为我就想到你了。”赵婶看着小赵,红了眼睛。“歇一会儿吧,我去个厕所。”没过一会儿,洗手间便传来赵婶擤鼻子的声响。
那一刻,开了一辈子“路条”的赵婶卸下了她工作时的伪装,坚强了一辈子的她此时露出的是一位母亲最柔弱的模样。
在那之后,赵婶还同小赵谈了好多这些年她在单位里的见闻。大多是从来没提起过的。而小赵却早已没了年少时听故事的那份猎奇之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了敬畏、同情、难过以及其他一些无以名状的情绪。
小赵转头看向电脑屏幕,那些表格里的名字都已成为世间的尘埃,他们都曾经在这世上留下自己的足迹,他们也曾那样炽烈的爱过、恨过、快乐过也伤心过。也许他们在临终前都有着放不下的割舍与牵绊,但最终却只能妥协于自然法则,留下些许遗憾与悲凉。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被活着的人们逐渐遗忘,也许这份抄录、存档的火化名单就是最后记载着他们曾经来过这尘世走过一遭的地方。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的小赵想象着数年后的自己也会有一天被人录入登记簿上时,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一股对未知的恐惧涌上了心头。但一想到这是世间所有生灵都逃不脱的宿命,自己又惆怅个什么劲儿呢,思虑至此,他强迫自己从脑海中扫去了这片“阴霾”,翻身睡去。
由于文化使然,中国人向来都讳谈生死之事。像小赵与赵婶这般交流的数量之多、程度之深更是少之又少。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认为:死即是不吉利,是凶兆,是灾祸。这促使人们本能地去避免接触与死亡有关的任何话题,哪怕连思考也从来只是一闪而过。
只是,如果我们真的不愿去试着理解死亡,又怎么能真正明白生的含义呢?
5
说回到小王。
在殡仪馆领导与小王的家属商量过后,小王的告别仪式被放到当天的最后一个进行。这倒不是内部人发扬风格,而是这样的安排便于单位同事们能够从容地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好整以暇地送他最后一程。
赵婶单位的大告别厅 | 作者供图
告别仪式在大告别厅举行。这是个大约百十来平见方的房间,由于同事们的到场,大告别厅里出现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人满为患。主持人刘大姐拿着匆忙写好的悼词在台上数次哽咽。仪式开始前,小王的遗体被推至告别厅中央的玻璃棺罩,四周布置着塑料制的花束。
据赵婶后来解释,本来大告别厅在中间的棺罩内是加入了滑道和升降台的设计。以前的程序是在告别仪式开始时,遗体会经升降台升到房间中央。待仪式结束后,遗体会从升降台下降至火化间。这本是一个区别于小告别厅的附加性服务,很显档次。但在投入使用后,他们发现家属们往往会在仪式结束遗体下降时突然情绪崩溃,冲向房间中央棺罩。原来这种高科技非但没有让家属感到体面,反而在无形中制造出了家属与亲人永别的场景,很难让人接受。后来经过内部讨论,他们停止使用了这套设备,还是改用老式的手推遗体进出中间棺罩的程序,虽然回归原始,但却更显人性。
“也并不是每一个死者都会有告别仪式。”赵婶后来说,“我就见过不少家属,在我那签字的时候直接表示说在家就看够了,直接火化吧,不告别了!”
6
那之后的一天中午,小赵去接赵婶下班。门卫室里,他们单位的火化班班长老张与小赵提起了小王的事。“是啊,就是我送他走的。”说到这儿的时候,他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老张现年五十多,年轻时候干的就是这行,一晃几十年,他说自己的工作能积阴德,可以福荫子孙。他还给自己的职业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摆渡人,听起来颇有几分禅味。不过赵婶曾经开玩笑地和小赵说,老张这个人朋友不多,也许是大家都觉得他常年与死人打交道,如果八字不硬,最好还是离他远点儿。这自然是调侃,但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对待这个行业以及这一行从业人员复杂的态度。
每天中午下班前,老张总会早早儿地来到门卫室,端着个大茶缸与人谈笑。一会儿数落儿媳妇做菜不好吃,一会儿盘算着下午的钓鱼计划,一会儿又自顾自地哼着小曲儿。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温暖又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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