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无实的项目被精心包装过,李深水用它骗投资人的钱,给员工画大饼,还不忘拉其他人给自己垫背。最终他甩出一记“金蝉脱壳”让自己脱身,踩着无数人的血汗,去往下一个“赚钱”之地。
李深水的新公司开去了龙岗。
“大展宏图,未来可期!”李深水站在花海与一众股东中,脸像做了微笑唇一样,笑得有些僵。
这段开业的视频被前同事扔到了“要债联盟群”,沉默了有段时间的群瞬间像一滴水下了油锅,“滋滋啦啦”地炸开了。
其中,骂得最狠的当属陈杰。而两年前,李深水还是陈杰的姐夫。
1
2017年的新年刚过,我便跳槽到李深水的公司。
六个月后,也就是同年的九月份,我才有机会进董事长办公室,跟李深水直接沟通工作。
某个工作日的下午,临近下班,李深水的秘书小亚喊我:“来董事长办公室开会。”我急急忙忙地拿上笔和本子,跟着她一道进了那扇门。
“你负责媒体?”李深水坐在一张皮沙发椅上,一边喝茶一边问我。
“嗯嗯。”我点头。
李深水这才示意让我坐在和他相对的另一张皮沙发椅上,倒了杯茶。“喝。”他不紧不慢地说。
“这段时间太忙了,公司来了很多新人还没来得及认识。不过你的工作我听说了,很不错,我们公司正处在发展阶段,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必要的简单寒暄后,李深水才开始切入正题。
“我给你一项秘密任务,把现在网上所有跟我们公司有关的不管是新闻还是帖子都删干净。微信公众号、微博这些社交媒体,能注销就注销。要快!辛苦你加下班,今晚就搞定。”李深水说这话时脸上不自觉浮现出紧张的神情来,跟刚进门时我所见到的气定神闲的他,判若两人。
接到任务后的我立马投入了工作。直到当天晚上十点左右,除了平台上需要联系编辑删除的新闻外,其他的任务已基本完成。
深夜的办公室里,主办公区的灯已经关掉,员工们已基本离开。只有李深水的办公室,隔着雾面玻璃,透着瘆白的光。
“李总,除了有些平台编辑下班,需要明天上班才能删除外,基本已经删光了。”我敲了敲门,走进去汇报工作。
“我看看。”李深水仍然很紧张。
我便拿出手机,把仅有的几条没删掉的新闻拿给他看。一一浏览后,他才放下心来。
“走,我请你们吃饭去。”
于是,我和秘书小亚上了他的车。他的司机仍然等在公司门外,李深水看了他一眼,说:“车我开回去。”便打发了司机,把油门加到最大,沿着深南大道,一路把我和小亚带到世界之窗附近的一家西餐店里。
我这才有机会,在工作之外窥到李深水生活的另一面。
2
李深水和秘书小亚的谈话始终神神秘秘,似是有所遮掩。
直到半个小时后,李深水的妻子陈氏和陈氏的弟弟陈杰出现,我才得以在他们的对话中勾勒出真相。
陈氏以一种略显浮夸的打扮出现在餐厅里,一身奢侈品的大logo,头发像道士一样盘在头顶,耳环在灯光下闪着荧光。坐近了一看,才发现她很漂亮,有一种震慑的美。
几杯酒下肚后,陈氏有些飘飘然。李深水几次想堵她的嘴都没能成功,索性也就顾不上我,话头有些肆无忌惮了。
窃窃私语了半晌之后,两个人都控制不住争吵的音量。
“你怪不着我。要不是我介绍你们认识,你这公司能开得下去吗?”陈氏有些抱怨。
“得了吧,当我不知道?还不是你搂搂抱抱,喝酒喝出来的。”李深水也有些上头了。
言辞里的情节有些跨度太大,我不由自主地看向小亚。她摇摇头,示意我不要过度反应。
再继续下去,陈氏开始抹眼泪,李深水跟小伙子哄恋人一样,凑了上去,旁若无人地抱着哄。
陈氏的妆哭花了,情绪有些激动。去了趟洗手间,补了妆才能进行正常对话。
原来,李深水在成都创业失败后,于2005年来到深圳。经过陈氏的介绍,认识了陈氏的干爹,这位干爹在广州有一栋楼,是李深水现在公司的投资人,每个月固定打款100万。而此人于最近靠着“新能源发电项目”集资2个亿,然后带着一家人卷款逃去了国外。
李深水删帖的过激反应也是为了防止维权要债的人找到公司门上,连累自己。
“能集到2个亿,还是牛逼。”
话到末了,散场时,李深水对这种“金融欺诈”行为由衷地羡慕。
只是眼下的困难该如何度过?李深水的公司资金链断了。
十月份,公司就发不出工资了。
3
没发工资的半个月里,李深水从未出面给员工一个明确的交代。“不承诺,不负责。”把HR推到前面,所有公开的解释里,也都是遣词造句的游戏。
“公司于近日遇到资金问题,十月份工资延迟发放。”
这样的态度,让员工也左右为难,走——怕领不到当月的工资,不走——怕越陷越深。
眼看着时间到了十一月份,员工的情绪敷衍不了了,李深水开始了他的“裁员行动”。
那是个周日,大概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我收到了小亚的微信:“有空吗?公司喊你去吃饭。”一并发过来一个餐馆链接并附了句:“先别告诉其他人!”神神秘秘得像需要保密的工资条。
公司有近一百名员工,但出现在餐馆里的只有三十多名,挤在一间包厢的两张桌子上,大家都知道今天被“邀请”来意味着什么。每个人心里都有盘算,公司的产品是赚钱的,虽不至于养活一个百人的团队,但养活三十几人显然绰绰有余。
李深水在大家聚齐后的四十分钟左右才携陈氏一同出现。他的发言很“投机”:
“今天邀请的是公司觉得有能力有毅力陪公司渡过难关的,至于没有被邀请的不是公司抛弃他们,而是公司马上要进入高速发展阶段,他们的能力显然会拖公司后腿。”
这些话,第二天就传到另一部分未被邀请的人的耳朵里。
周一下午,临近下班,李深水才来公司。他人有一米八,穿了套西装,外面披着件短大衣,后面跟着司机和秘书,有些偶像剧里身价百亿的公司总裁的意思。
他一出现,技术部带头就涌了上去。
“李总,公司是放弃我们了吗?”
“如果我们离职,上个月的工资怎么结算?”
“我欠着房贷,车贷,媳妇刚生孩子,实在扛不住了,请李总给我们明确答复,什么时候能发工资。”
李深水被逼到角落,和黑压压的几十个程序员对峙。尽管他在策略上已经放弃了大家,但眼前的形式还是让他吃不消。
他先是软语控制大家的情绪,顿了顿,才让秘书小亚打开经常开会用的话筒,然后饱含深情与怨恨:
“我今天一天在外面跑,谈了一天合同。我在为公司拼死拼活的时候,你看看你们,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场面陷入了微妙的尴尬,双方的浮躁气都消退了一半。
“李总,凭良心讲,你有房有车,有司机有保姆。我们员工呢?我们要还房贷,车贷,再不发工资,我们连房租都交不起了。”
这时站在前排的程序员发声了,接着出来的声音类似:都是房租,花呗,信用卡,车贷,借呗,养娃费……
场面有些失控。李深水再一次试图软下来:
“我们这个月已经谈了三个融资方了,他们都想趁火打劫,所以还不能签,大家再等等。”
“为什么不签,我们现在首要目的是活下去。”
话扯到这里,李深水的防线也被击散了。 两方又对话了几个来回。最后,李深水干脆破罐子破摔,甩下一句:
“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你们谁要走,我绝不拦着。”
说完快步越过人群,朝他的办公室走去。门“哐当”一声,被迫承担了未消解的怒气。
第二天,李深水要“裁员”的目的就达到了。人走了一大半,办公室空空荡荡的,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这场“裁员”没有一点儿人情味。而我们留下来的员工,自以为登上了诺曼底,没想到却是被带离到更远的地方。
4
2018年的9月份,小亚找到我,问我能不能出庭作证。
在和小亚的对话中,我们都惊奇地发现,原来“用情怀挽留”下的员工,被再次利用完后,还是逃不过“打包抛弃”的命运。
“这一闹,刺头都走了。留下来的要么是缺钱的,要么是没什么脾气的,都比较好控制了。”那一场对峙结束后,回到办公室的李深水和小亚如是说道。
李深水说的是。眼看着离职的员工除了带走一张欠条什么都没带走,我们留下的人都抱着希望,毕竟公司的产品是赚钱的,为了让公司活下去,怎么着都该发工资了。
十二月中旬,剩下来的人拿到了工资,但只有一半。不是三个月所欠工资的一半,而是一个月工资的一半。
“我这是以私人名义借的钱,希望大家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能签融资合同了。”
缩减后的团队零零落落地坐在各个角落,深圳的冬天也到了,李深水的话荡在办公室,更显得冷冷清清。
“我们公司不是赚钱吗?”运营老大站起来轻柔地追问。
“离职的那些人把我们公司告了,现在公司的账户冻结了,有钱也拿不出来。”
李深水和大家一起沉默了,但他背后的动作显然不是。
据小亚的回忆,此时的李深水已经背着员工成立了一家新公司,而且已经开始招募到新员工。劳动仲裁的审理需要时间,此时的李深水,早把公司的资金转出去了。
“发一半工资,只是为了稳住你们。”小亚喝了一口水,等着我从惊讶中慢慢回过神来。
而当时的我们丝毫没有察觉到李深水的谎言,大家都没有劳动仲裁的经验,也不知道从起诉到审理究竟要花多长时间,一方面靠着李深水“马上就能融到资”的谎言在坚持,一方面在各大招聘网站更新简历,只是年底了,面试的机会寥寥无几,工作并不好找。
时间到了2018年的2月,新的一年开始了。
正月初七出现在办公室的几个人手里都攥着离职申请,无论李深水能不能融到资,大家都不想在这个泥潭里陷下去了。
那天小亚把零星的几个人聚在一起,李深水给我们开了会:“去年一年对不起大家。过年公司拿到了钱,我宣布所有人工资涨50%,我要让大家的等待和付出是值得的。”
所有人都很高兴,并且庆幸自己能留下来。
“因为再撑一个月,和银行的合作马上就到期了。到时候无论是代码,还是客户都没有任何威胁了。”小亚的话给我当头一棒。
涨50%的工资只发了一个月,三月份我们所有人都没有了工资。坚持了一个月左右,公司的房租到期了,我们被赶出去“被迫”离了职。直到所有人都走完,李深水再也没有露过面。
而我们也走上了“前一批”人的老路——申请劳动仲裁,只是我们比前一批人更惨的是,离开时李深水已经欠我们近半年的工资。
劳动仲裁的结果更令我们意外,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这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是小亚。
“我跟了他6年,从成都跟到深圳。当初成立这家公司他给了20%的股份,让我当公司法人。我以为这是我应得的。”小亚满脸的悔恨,“我最后悔的就是当了这个法人,现在公司被仲裁,法院让我还钱,我都快成老赖了。”
如今,小亚也走上了“维权”的路,但要洗脱她的“老赖”罪名,需要证明李深水是公司的实际控制人,这就需要以前的老员工出庭作证。
“她跟李深水是一伙儿的。为什么要替她作证?”老员工对小亚颇有不满。小亚自知“作孽”太多,只能厚着脸皮一个一个联系以前的同事。
我们所有人就像一颗坏了的白菜一样,一层一层被剥掉,然后一层一层被扔掉。处在核心的李深水一点淤泥不沾,完好无损地开始运营他的下一家公司。
而小亚万万没想到,因为自己当初贪念那20%的股份,结果让自己走上了“背锅侠”的道路。
5
2019年5月,陈杰找到我,让我帮忙。“法律对李狗是没办法了,看能不能利用舆论逼他承担责任。”
我很惊讶地问:“他不你姐夫吗?你们闹掰了?”
“我呸!”陈杰毫不客气地发泄一通。
接着他把李深水下一任公司的“消亡史”也和盘托出。我才发现原来陈杰中招的套路几乎和小亚的一模一样。
2018年的年底深圳刮起了一阵区块链风,此时正值公司发不出工资,李深水嗅到了这股机会,便瞒着老员工开了一家新公司。
“你为什么会当法定代表人?”我不解地问陈杰。
“我也不瞒你,李深水说这样做就是为了防止出事。这一把成了李深水就带我们全家出国,万一不成我到时候躲回云南老家。李深水留在深圳还有翻盘的可能,主要是我姐当时瞎了眼,信任他。”陈杰没怎么念过书,长得黝黑粗粝,几句话说得很吃力。
“那新公司怎么也倒了?”
“唉……”陈杰长长地叹了口气。
原来李深水在新公司发行了一种“支付币”,号称对标支付宝,是区块链时代的支付工具,非常有前景。陈氏和弟弟陈杰虽然听不懂,也不明白具体怎么操作,但陈氏因为长得漂亮早些年结识了很多老板,便把李深水介绍给了这些老板。
经过李深水的一番游说,最后这些币由一个做微商起家的老板代理,李深水负责“编”商业逻辑,老板负责币的“销路”。据陈杰介绍,2018年的3月,李深水已经赚了近1000万,赚钱后的李深水立马换了一辆高配牧马人。
但虚拟币没有价值,到了2018年的八九月份,商业逻辑吹不下去了,买了币的投资人们纷纷上门维权。
其中有一个投资人,因为看好“支付币”的未来,甚至抵了房子贷款投入,眼看着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投诉无门的他,只能以非法集资的名义把李深水和他的公司告了。
可是等警察上门的时候,发现能抓的只有陈氏和陈杰。而陈杰被警察喊去问话时,李深水正和情人在上海迪士尼玩。
李深水再一次利用不担公司法定代表人的“套路”,逃避了自己的责任。而陈氏和陈杰因为参与了实际经营,只能吃了这哑巴亏。
“你姐怎么可能一分钱都没有拿到?”
听完陈杰的描述后,我理了理思绪,还是充满了疑惑。
“唉,吃了没文化的亏了。”陈杰又叹了口气,继续道,“那个虚拟币买卖的APP需要什么外网下载,还要开通国外账户啥的。操作起来太麻烦,我姐跟我都懒得学,所以当时收上来的币,都放在李深水的钱包里。谁知道这个狗卷钱就跑了……”
李深水的新公司自2017年12月成立,于2018年12月解散,对付员工,也用了同样的套路,利用不发工资或发一半的工资勉强维持着。对于公司所担负的“法人”责任,他早就转移到别人身上,即使这个“别人”是跟了自己6年的秘书或自己妻子的弟弟。
6
自从陈杰找到我之后,这两年我们断断续续都有联络,也就知道了后续的情况。
起初陈杰把老员工组织起来,搞了个“要债联盟”。只要一有李深水的消息,陈杰就去找地方堵人。线上群里面大家虽然积极在应承,但真到了堵人要钱的时候,参与的没有几个。
“要不来的。法院都没办法,我们能有啥办法。”
“钱要不来,还要请一天假,不划算。”
“就算要不来钱,至少可以恶心他一下嘛。”
就这样,2019年的9九月份,我也参与了一次“堵人计划”。这次参与的人员加上陈杰总共三个人,陈杰早先打听好李深水可能出现的地方,我们起了个大早,早上八点就蹲在一栋写字楼楼下了。
大概九点多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李深水在停车,“走,走,快走!”我和另一个同事还没反应过来,陈杰就冲了过去。李深水见状,开车直接逃掉了。
然而我们还是堵到了从李深水车上下来还没来得及逃的另一个人。据陈杰介绍,他是李深水公司的现任合伙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陈杰扯着对方就是不让他走。早上上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人感觉没面子,就报了警。
然后我四个人就一路被带到了警察局,警官们看了我们的判决书。
“要钱是合理合法的,只是不要采取这种过激的行为。”
“我呸,我这辈子就跟李深水杠上了。我非让他承担责任不可!”经过这么一闹腾,从警察局出来后,已经到了下午一点钟。又饿又气的陈杰站在派出所门口,恶狠狠地说着自己的决定。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多,陈杰每次去堵人前都要在群里喊一声,回来后也会反馈自己的堵人“成果”。
直到2020年4月份,疫情基本控制住以后,陈杰回了云南老家,算是彻底放弃了与李深水纠缠。
而李深水,跟没事人一样,又开了家新公司,我们查到新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依然不是李深水,而公司的产品,照旧是他熟悉的“金融”。
后 续
后来,陈氏卖掉了自己婚前买的房子,偿还了一部分投资人的本金。员工的工资因为无能为力,即使被法院判了强制执行,也无法偿还。和李深水闹过几次后,她于2020年4月同弟弟一同回到了云南老家。做起了微商,先是在朋友圈卖云南菌菇,菌菇过季以后,又在朋友圈卖“日本神药”。
前公司的员工经过两年的上诉,最后由深圳市劳动局垫付了所欠工资。我们把经历告诉了下一家公司的员工,现在他们也走上了这条路。
经过一年多的上诉,因为无法形成证据链,小亚选择与李深水“和解”,于2020年7月拿到李深水给的十万元,回到了四川老家,从此可能一生都要背负“老赖”的身份标签。
题图 | 图片来自《国家破产之日》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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