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禅宗人物志:马祖道一(七)即心即佛》
上回曾言,马祖道一针对“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的若干开示,其言行皆旨在引领学人回向自身,去体悟那超凡绝伦的真如本心:除却自心彰显,一切向外之求索皆属徒劳。
另一方面,亦向众人呈现了佛法“空有不二”的双重特性,言及“空”与“有”皆可行,关键在于所面对之人以及所处之景。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实则为“一体两面”,仔细审察,既非心、亦非佛、更非物。
一切祖师皆于这个“皆不是”处着墨,方成就了如此丰富多彩的禅门公案,实则那一切“有为”的背后皆指向了这独一无二。
如此观之,论及“禅”,往往缄默不语比侃侃而谈更具意蕴深长之妙。譬如下面有关马祖道一的这两则“画禅”,虽未多言,却依旧引人深思,启迪学人。
有一位僧人前来参谒马祖,行礼拜之礼后,即在马祖面前画了四画,上为一长画,下为三短画,而后向马祖道一说道:“不得言‘一长三短’,请问和尚,该如何描述所画之物?”
马祖道一遂于地上画了一划,指着此划言道:“不可妄言长短,此即为予你的答案。”
对于僧人所提出的问题,倘若不予以回答,当属马祖失仪。若要回答,却又总归会论及长短。然而对方又严禁在回答中“说长道短”,便是想瞧瞧马祖究竟如何应对这进退维谷之境。
老子言“道可道,非常道”!欲言却又不可言,这不就是“道”吗?实则僧人凭“一长三短”所询的乃是何为“道”,怎样才是佛法大义。马祖又该怎么来回答这个“不可言说”的话题呢?
既然“不可言说”,那便最好莫说,只因即便穷尽一切言语,亦是无法确切、完备地将“道”阐释清晰的。
先来观瞧僧人所绘之物,乃“有长有短”。就其中的单个个体而论,有长亦有短,此乃马祖屡屡提及的“即心即佛”。而从整体来审视,不可言其为长,亦不可言其为短,此即为马祖所述的“非心非佛”。
于僧人所画之物里已然表达了“即心即佛”与“非心非佛”,然而难题在于不许言说“即心即佛”和“非心非佛”,那又该怎样去表达呢?
马祖的回答精彩绝伦!他只在地上画了一画。只有一画的前提下,就失去了对比、分别,可以说是长,也可以说是短,也可以说不长不短。“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不是物”,都是它,又都不是它。
这“一”划将大千世界的诸般万象尽皆囊括其中。可长可短,可粗可细,可曲可直……只因不存在“二元对立”,称其为何皆可,此乃真相所在。
那究竟何为假相呢?乃是在作出分别之后,“一念萌生”之际所获取的主观世界,出现了黑白分明之态,有了是非曲直之分。而人们自认为这些能够确定的情形,恰恰正是假象。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实则是颠倒的。
由于主观世界仅是外境(客观世界)于人心意识中的投射罢了,“镜像”难道不皆是与本体相反的吗?
人们仅能获取投影而无法获取实相,此乃由人类认识世界以及与外境产生互动的方式所决定的,脱离心意识,外境难以走入人的内心。
这是极为矛盾的。欲认识世界务必用心,然而一旦用心便无法获取实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正是在阐述这一事实。
那么马祖所画的这个“一”就意味深长了。可以说它表示“心”,因为人的主观世界的产生就靠这个“一”,一切由心造,所以即心。
也可以说它是“客观存在”,是真相。因为实相脱离了人的认知了别,没有“二元对立”,“不二”就是“一”,这就是实相,是“道”、是“佛”,所以即佛。
心随意动,相由心生,无论主观世界还是客观世界,都是在动态变化的。这个“一”就是“易”,因为不恒定,才化生万物。所以,也是“非心非佛”的。
最为重要的“一”点,人的主观世界虽不是真相,但贵在真实,因此除此以外别无“二选”。切莫置眼前的现实于不顾,去追求心佛,在那一刻恰恰是“非心非佛”了。
马祖的法号称作“道一”,而“道”又怎会不是“一”呢?唯有处于“一”之态时,亦即是不可妄下定论之时,由于并非恒定不变故而衍生“万有”。
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就来自于这个“一”: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关于“一”,佛道是相通的。这个故事中还有一点很有意思。
问:“不得道长短,答案是什么?”
答:“不得道长短!”
当问询之时,答案自然明晰,答案即为问题本身。“道”、“佛法大意”不可评头论足,不可言语截断,根本就并非能够表达、描绘的事物,而是凌驾于一切心识、思辨之上的。
这便称作“第一义”、“向上门”、“形而上”。
“道”为一,非二。“一”属形而上,“二”属形而下。既然是形而上的,定然不可得。真相即在眼前,然而人须用心方能感知其存在,可一旦用心,却只能获取“镜像”。
认识论终究是为方法论服务的,那么应当如何应对这“镜像”呢?禅宗存在两种相异的应对之法,亦步入了不同的发展路径。
第一种,“打磨镜子”。澄明观照、净涤思虑,止息虚妄之心,于心上着力,使心回归清静无为的初始状态,以令镜像无限趋近真相。此乃“拂尘看净”,去妄存真、去染归净。
第二种,“砸碎镜子”。净乃真性,染亦为真性。色无异于空,空无异于色,连“空”亦为“空”。一切“二元对立”的区分并非在心外,而是在心内。
故而,无需修持什么,仅需改换一种心态便可。不住于相、不住于念,情不依附于物,心不执着于境,自然逍遥自在。正如前文所述,镜像的世界无可避免。关键并非在造像之上,而是在于如何看待。
就第一种而论,无论怎样“打磨”,本质上依旧是镜像。从逻辑层面来讲,第二种更为通透。此乃为何南宗禅迄今仍是中国佛教的主流之一。
另一则马祖“画画”的故事和径山道钦有关。
马祖道一与径山道钦乃同一时期之人,虽师承各异,但皆归属于禅宗顿教。他们的共同祖师为四祖道信,只不过马祖隶属黄梅弘忍一脉,道钦则属于牛头法融一脉。
一日,马祖道一派人给径山道钦送来一封书信。道钦拆开一瞧,信纸上无字,仅画了一个圆圈。道钦遂于圆圈当中点上一点,复将信封封好,让来人给马祖带回。
马祖“绘了一个圆”,道钦“于圆的中间绘了一个点”,恰似高手交锋,点到即止。然而此事不知怎的就传到南阳慧忠那里,他说了一句:道钦被马祖迷惑了!
南阳慧忠乃是慧能座下的“五大金刚”之一,亦是南岳怀让的师兄弟,论辈分当属马祖的师叔。彼时,老一辈尚健在者唯剩他一人,他的言论定然举足轻重!正因他的此番点评,致使这个事情瞬间变得热闹非凡。
既然慧忠皆言道钦“落入了马祖的圈套”,那莫非马祖就要“更胜一筹”?后来之人纷纷发表自己的见解。
保福从展(867~928)便对慧忠的评说提出“置疑”:“既然您言道钦被马祖迷惑,那倒是要问问究竟在何处落入了马祖的圈套?又要如何方能不入圈套呢?”
雪窦重显(980~1052)对慧忠亦不服气,评讲道:“暂且莫去管那道钦是否落入马祖的圈套。倘若将马祖的‘这个圆’呈予慧忠您来瞧,您会怎样做方能不入圈套呢?”
大慧宗杲(1089~1163)作出了一个总结式发言:“马师于仲冬严寒之际,国一在孟夏渐热之时,虽说寒热有别,彼此却皆未失时节。”
“而慧忠国师究竟是因何缘由就断定道钦被马祖所惑呢?其中根由还需详说吗?需知:无风荷叶动,此乃水下有鱼游动之故啊!”
以上下场切磋的四位皆为当世的高僧大德,他们之间跨越时空的交流并非是在争辩孰对孰错,而是在为后人树立典范,指引方向。
须知在许久之前,慧忠便凭借“画圆相”来引领僧人进行参禅。若要破解这则公案的谜团,当从慧忠的开示起始。
有僧人前来参谒慧忠,慧忠遂以手指于空中画圆相,且于这圆的当中书写了一个“日”字。目睹慧忠的开示之后,僧人满脸茫然。
慧忠便向身旁的本净禅师询问道:“倘若你日后遇见有人言说奇异之语、做出怪诞之手势,将作何应对?”
本净禅师言道:“无论对方的言行何等怪异,皆不入于心,不放心上就是了。”
“不以为意”,舍弃、不执拗本就是一种执拗,这实则是在“砥砺心智”,迫使自心接纳,归属于上述所谈及的“第一种”禅法。
慧忠遂向本净禅师言道:“置若罔闻犹未足。应取则取,应舍则舍,取舍皆凭自身,而非他人。”
此乃货真价实的南宗顿教矣,了无分别,应如何便如何,心仿若溪流,依循山川大地肆意流淌。
故而,慧忠比任何人都明白马祖的“圆相”所具之意,他往昔曾凭借此种手段来开示学子。
可以这般讲,这个“圆相”因何缘由而存、其中又涵纳何种道理压根就不存在标准答案,你自身认定是什么,那便是什么。
原本这个“圆相”是慧忠这位开创者才握有“最终解释权”的,任何外人均不得妄言。但就“圆相”的内核而论,谁皆能够发表自身的见解,故而也莫要嗔怪自己多言了。
于这个“圆相”里,无论你观见了什么、思及了什么,那便是什么。他人缘何而画,何以如此画,你永远都难以知晓其中的因由,你仅能知晓自己此时此地的念想。
这实则是在阐释:真相无从获取,唯有自身当下的认知而已。于每个人来讲,所能获取的仅是自己的主观世界,此便为“真实无匹”的了。莫要妄想于当下之外,觅得一个真相、获致何种真理。
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审视这个“圆相”:其一,一切认知皆为私人所有,并非绝对真理;其二,既然绝对真理难以获取,便只能安于自身当下的认识。
前者为“空”之观,后者乃“有”之观。禅,需放得下“空”,拿得起“有”,而非执着于其中之一,不然便丧失了生命力,成为毫无意义的空谈了。
修行人最为艰难之事便是放下自身的“空”观。他们认为一切认知皆为相对,便不应“住”于任何认知,“住无所住”“念无所念”,即为正法。此实则为绝对的“空”矣。
当下之所见、所想、所行不正在此处吗?岂能视而不见?这些事物已然是事实,又怎能舍弃?
“无住”并非是什么都不住,而是勿住于相之上;“无念”并非是不生起一念,而是处于念中却无念。并非是绝对的空,而是在“有”之上不住留,其前提乃是承担当下,不否定那个“有”。
对于马祖所画的这个“圆”,你能够将其理解为“圆满”,他能够将其理解为“无限”,对于道钦的那一点能够理解为破坏了圆满,属于“头上安头”。当然,也可以把圆相理解成“空无”。
尚可认为“空”并非全部,应当“非空非有”方为那个,故而应当于圆的中间再添“一点”,亦可说是“空有”一体,阴阳合一。
对于这个“圆相”与“一点”,无论何人、无论存有何种解读皆“无可厚非”,对于此刻的他来说,皆是再真实不过的了。
既然慧忠乃是圆相的“始作俑者”,对于圆相而言已然明白其中内涵,为何还要故意挑起争端呢?或许,倘若他不如此行事,后来之人便少了一则公案可供参详啊!
或许此般事情,于马祖与道钦二位过来人心中仿若明镜一般,相互印证默许就此转瞬即过。可慧忠不愿就这般白白浪费掉这个“教材”,因而他要充当“作家”。
再观其后跟来的几位大德,哪一位又非出于此般心思呢?莫要以为他们是在探讨是非、争辩对错,以为他们是在坐禅论道。
于他们而言,有何禅可论、有何道可言!实则皆在为后来者作标榜。
保福与雪窦皆采用的“问句”,此恰为予后人留的“课后作业”。倘若他们给出肯定答案,那后来人还有什么事可做。
大慧所说话中“有冬夏”“见寒热”,定然非肯定之答案!点睛之笔恰在那句:无风荷叶动,决定有鱼行。
恰似在说:马祖绘此圆,必有其理存焉,然勿在意其如何绘就,而应关注自身作何思考。当下之所见、所感皆无比真切,皆为佛性释然,觉察至此已然足矣。故而,道钦从容执笔,于圆中绘一点,大大方方回传马祖,如此便已足够。
至于马祖收信后将作何言、行何事,与道钦何干?与你又有何干?
你眼中的世界虽并非真相全貌,却贵在真切实在。倘若对这般真实熟视无睹,反倒向外四处探寻求道、修持佛法,无异于怀揣珍奇宝物却浑然不知,那着实太过可悲了。
禅宗人物志:马祖道一(八)说长道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