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羽:遥远的碧色寨

草堂文化 2024-07-13 17:48:04

公元1938年,在抗战全面爆发的背景下,我所在的西南联大南迁到了云南昆明。没想到的是,在这样一座边陲城市却有如此繁华而美丽的小城——蒙自。尤其是蒙自的碧色寨,正如它的名字,在一道较为宽阔的两山之间,米轨和寸轨交替出现,结实的枕木,高耸的交通灯,特别是在各种颜色的火车南来北往,相互交错时,碧绿而葱郁的两山便仿佛簇拥着一条金属河流,缓慢又匆忙地向前流淌了。如果说这些只是滇越铁路上一个著名站点该有的美颜和繁忙的话,那么,散落于小山间的黄墙红瓦法式建筑和点缀于小路两边的当地响墙民居,也许就是其它站点难与之比肩的独特而隽永之美了。

流连、沉醉。上次为了赶去蒙自市中心上课,对碧色寨的风光只是匆匆一瞥。这次,正值学校放寒假之际,我这个联大文学院的老师正好在此多观看观看,欣赏欣赏,也算一种有意义的文学采风,然后再搭乘碧色寨返昆明的火车,回大后方的家做短暂的休息。

经过一条通往碧色寨站点的主路,地面用一个个方形石砖整齐的铺就。我穿上那年在上海订制的一件蓝绿色旗袍式上衣(在云南的冬天,这样的厚型棉线服便足够抵御它所谓的风寒了),下著一条黑色加厚型长裙,便在这条主路上东瞅瞅西看看,愉快地前行了。此时正是早饭时光,菊花鸡汤米线的招牌处处皆是,面包房也随处可见,更有热气腾腾的面条、包子之类的在路两边的小餐馆门口高调现身,仿佛争抢着来来往往到铁路上的打工者、早行者和游客们前去光顾。

滇南的阳光从不吝惜自身的金色,总是在每一个早晨如期而至,露出七彩之光。阳光下的主路上,人们似乎显得更加兴奋,对美好的一天充满了各种期待。

安南咖啡的招牌出现了。向右拾级而上,两边的响墙民居,墙身由两部分组成:下为就地取材的不规则石灰岩,用黄土将不规则的石块粘合在一起;上为木结构。据说,这家咖啡店是一对越南夫妇开设的。是啊,滇越铁路从昆明北起,经河口到越南,是国内第一条国际联运铁路,越南夫妇到这开放的通商口岸开个咖啡店也不足为奇。由于自己长期从事教师工作,有熬夜看书、写文章的习惯,所以一杯咖啡在手的情况是再平常不过的了。于是,我兴奋地跨进咖啡屋,在响墙民居的室内,黑色的木质墙裙上置有镂空的方形窗框,一幅白色的手工纱帘从窗框上悬垂而下,可以隔着它向咖啡店老板点咖啡。越南老板用不太熟练的云南话介绍着店里的招牌咖啡“滴漏”,而我干脆用英文与他交流起来,他反而说得比价流畅,还给我说他会讲一点法语。于是,我们谈好了喝哪样咖啡后,他便辛勤地制作,而我则静静地等待、发呆。

正休闲间,从外面走进两位老外。一个高大、壮硕;一个身材匀称,五官较精致。前者应该是美国人,后者可能是法国的,因为这条滇越铁路中国段是法国人主持修建的,这里的法国人应该很多。的确,当他们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聊天时,高壮者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匀称者则用带有法国腔的英文与之交流。我端着越南老板刚送到手上的“滴漏咖啡”,无意中听他们聊到了个旧的锡矿和美孚水火油等等,心想这些正是碧色寨在云南乃至全国闻名的原因啊:锡矿的卖出,水火油的买入等等,这些都得依耐这样一个吞吐量巨大,又风情万种的火车站啊!后来,我又在咖啡店看到一则资料:护国将军蔡锷差点在碧色寨遇刺,因抢先得到消息,未在该站下车,免遭劫难。这又一次让碧色寨闻名天下了。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想着开学后如何给学生讲今天的各种游览和感想,时间很快就到了中午时分。据咖啡店老板说,顺着他门前的石路上坡、下坡,穿越铁道,再登上对面的一座小山包,碧色寨分关员工食堂就到了,在那里可以吃到西餐或中餐。

一路上虽也坡坡坎坎,但大都起伏不大,走来毫不费力。经过了大名鼎鼎的美孚公司,低矮的白色翘檐平房一间挨一间。一座巨大的四合院矗立眼前,进去一看,结果是一座材料厂房,也算物资集散地。这令我非常震惊,堆放各种转运物资,有必要修建这么一个布局讲究的四合院吗?路边、草丛里,哪里不可以堆放呢?这样的四合院,俨然一座大户人家的府邸,且在秀美的山水间,不知要养育出多少杰出的人才啊,可惜了这块风水宝地。其实,这也许正是东西方文化、思维方式的差异所在吧。

下坡,横穿过铁道,只见精致的法式小洋房立于小山坡上。黄墙红瓦,上百年了,瓦上寸草不生,虽然色泽陈旧了许多,但瓦与瓦之间紧密的连接和平顺的走向,完全像新盖上的一样。屋前,红色、粉色、黄色的玫瑰花争奇斗艳,木质的绿色百叶窗虚掩着,高大的绿色木门敞开着。屋外有三三两两的国人在等待,在闲聊。我渐渐走近他们,仔细一看,大多穿长衫,只有极个别人西装革履。穿长衫的也许是外来谈生意的,着西装的应该就是碧色寨的员工吧。这个员工食堂可对外,先西餐后中餐,等吃西餐的走后,吃中餐的才进场。我可西可中,后来为了听听长衫主顾的言谈,也就做出吃中餐的样子,等着和他们一起排队进入。

这些外来谈生意的长衫主顾,举止都比较儒雅。他们谈论着各自的事情,都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前方又在打仗,到处混乱不堪。有人开玩笑说要做军火生意,另外的人却接连泼冷水道:军火生意是你我几人做得了的吗?我假装不看他们,却竖着耳朵倾听,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已感到了时局的紧张和生意人的苦恼。不过,无论他们如何叫苦不迭,肯定还是在碧色寨赚到了钱,否则,在这抗战的背景下还千里迢迢跑这里来干啥呢?

午饭后,我独自拎着简易的藤编行李箱,顺着铁路向几百米开外的站台走去。越来越近了,法式两层楼火车站冲击着我的视线,它仿佛一座鲜明的路标,一直引领着我心怀激越地向前。因为,我要从这里登上北去的火车,回到心心念念的家乡;又将在一个月后从这个站台出来,继续到西南联大蒙自分校任教。因此,它是我人生舞台上的一个重要站点,既是客观的站点,又是精神的站点,于是,它似乎瞬间变成了朝圣的去处。

午后时分,我已在站台上的绿色木椅上坐等了。起风了,蒙自这边的风历来较大,虽然四季如春,气候宜人。应该是刚开走了一列火车,站台上寥寥几人,我轻揽着行李箱凝视远方。

恍惚间,随着一阵大风的卷起,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十来个与众不同的女生。她们身着草绿色的衣裤,腰间还扎一条棕色的皮带。个个都头戴草绿色布帽,帽檐正中靠上一点有一颗红色的五星,衣领托着下巴的两边还嵌有红色的领章。天啊!这是一群什么人啊?她们来自哪里?但不管怎么说,她们带给人一种飒爽之气,在女性的柔媚间,多多少少充溢着男儿的气概,怎一个“美”字了得!

正震惊间,一阵豪迈而清亮的女生合唱响起来了:“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铮铮铁骨绽花开,漓漓鲜血染红了它。啊!绒花,绒花。啊!一路芬芳满山崖。”我又被这样的歌声震惊,它不同于民国女性歌曲的柔软、凄迷,而是充满了顶天立地的英雄气。这是一群从天而降的仙女么?只不过乔装打扮,看上去相当的与众不同罢了。

蒸汽火车轰隆隆开进站了,它烟囱里冒出的滚滚白烟让这群奇怪的女子瞬间消失了。我瞪大眼睛四处寻找,除了即将开走的火车和正在登车的几人外,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我的心突然有一种失血般的疼痛,在依依不舍间登上了北上的火车。

碧色寨,它与我在地理空间上相距上千公里,这是一种遥远;它又演绎了一段民国游历,也是一种遥远。我的今生只是碧色寨的一名匆匆而过的游客,而我的前世难道真如上面所写?

无论是前世今生,还是今生前世,碧色寨终究是带给我一段最难忘的经历,因为它不只浓缩了百年前的历史,更展开了百年后的画卷,这古往今来的过眼云烟,总是带给我思考的沉重和精神的欢畅。

2024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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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燕羽,1985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成都树德中学高级语文教师,现为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创研部),成都市作协会员、武侯区作协会员。有诸多文章发表于《华西都市报》、《四川日报》、《读者报》、《军休生活》和《格调》等杂志及“行脚成都”、“江山文学”、“香落尘外”、“不惟读书”、“四川青少年散文作家”等平台。公开出版有非虚构类作品《春心》(202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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