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年的第一场雪，曹操坐在官渡雪压的营帐里，看见自己已经越来越没有粮食了。州郡老百姓连供了三个月的粮食，终于受不了，多叛应袁绍了，只有颍川郡还在支持曹操。军士们端着越来越稀的麦粥，举着晒干了的冬葵，天天吃不饱，随时都要哗变。

十月（阴历）冬天的风刮了起来，伴着残雪，最后一批运粮来的农夫们跌跌绊绊红着胡萝卜一样的手推拉着车子来了。曹操也很感动，跑出去，当着军士们的面，对运粮的农夫们说：“农民朋友们，你们这是最后辛苦一次啦，再过十五天，我就给你们攻破袁绍，就不再劳苦你们啦。”

当时士卒饥疲，颇有了哗变或者开溜的意思，而打仗和炒股一样，玩的就是信心，所以曹操才这么说，提前预报一下半个月后的盈利计划，给军士们打点鸡血，振奋一下“信心”。

旁边的军士们一听，十五天后就能胜敌，都仿佛有了“莫须有”的希望，群情激扬起来。民夫们也把撅着的嘴巴略略放平。曹营暂时避免了崩盘。

但是十五天很快就要过去了，崩盘在即，曹操抓耳挠腮，正在惶急，忽然听说南阳老友许攸先生，相奔而来了。

山笼水绿，民人高歌，南阳是一个盆地，所以水流都朝着惠顾它的方向走，因此物产就富饶，衣冠人士也多，是刘秀的老家，在河南省的南端，所谓南阳盆地。许攸就是南阳人，从小跟袁绍和曹操是好朋友，跟曹操一起念书和玩耍，曹操有一次让他翻译一句英语：“说曹操，曹操到，怎么说。”许攸说：“Speak of the devil, devil is here.”俩人就经常这样互相帮助学习。

后来许攸随了袁绍，做了谋士，奇策泉涌，智谋出群，唯一的缺点是有些贪财。他给袁绍出了一点主意立了功以后，袁绍给他赏赐，他总觉得少。其实袁绍满宽仁的，给得不应该少了，但是许攸觉得袁老大给自己的赏赐达不到自己的expectation，所以有时候就放纵自己的家人，搞点犯法的收入，自己补偿自己。

这一天，许攸又去找袁绍提合理化建议，结果袁绍不听。袁绍说：“许攸，你的贵家属贩卖军用物资的事被曝光了。你看看审配写来的奏记。你自己看看。”

原来，袁绍留守邺城大本营的别驾（副州长）审配，是个河北帮里的忠烈之士，凛然有不可犯之姿，老家也就在邺城，为人刚烈，有典型的河北人的特点，他组织纠察队在后方加强严打，逮捕“特务”和“反动派”，以配合前线的战斗，结果把许攸的家属给当作“五坏”分子给缉住了。

审配说：“这些钢铁被服都是州内紧缺的，许攸家的人通过二道贩子都把它们给贩卖到曹操那里去了。这个怆夫仗着被主公溺爱，得意忘形，狂纵无度，人人都像他怎么能行！”

二话不说，把许攸的老婆孩子都关在内奸特务关押所里去了。

许攸一看审配的奏记，心想，这回好了，前面没发财，三产也给铲了。他赶紧谢罪。袁绍还算宽大，叫他先出去。

许攸觉得胸口很闷，于是走出帐门，上马之后，正是寒风卷卷的黄昏时刻，许攸出了营门，叹息一声，“向晚意不适了，我出去逛逛！”他朝门军喊罢，径直冲出营去。

许攸额上扛着斗大的血色夕阳而行——这个人四十多岁还要跳槽——待到了曹操的营垒前时已是入夜。禀告之后，很快门军就带他进了营门。一路走，一路他看见曹家的军校们因为好久以来吃糠咽粗，个个清瘦黧黑，好像久病了的瘦狗熊。

正这时候，就见前面有一个人，个子不高，光身穿着pajama没有披上皮裘，头上扎着个头巾，没穿鞋子，pajama扣子也没系好，好像一个从窗户里仓皇跳出来的奸夫一样，一头扎着冲着许攸就来了。这人一把抓住许攸，好像抓住一个大彩卷，拊掌大笑：“南阳子远！卿今日来了，吾事济矣！”正是火急火燎的曹操。

曹操拉着许攸的手，进了房门，又亲手揭帷，让许攸进了大帐坐下，端上浆饼。所谓大帐，当时还没有发明玻璃，也没有用纸糊窗户的，所以窗上用以冬御风寒、夏挡蚊蝇、隔绝内外的就是帷（细纱）了。但曹操是个相对阔气的人，不但窗上他有帷，连他睡觉的床、坐的席子和办公的书案的四面，也都用厚帐垂着包着了——叫做幄，可以进一步挡风，这样里边再放个暖炉，冬季人也冻不死。平时，曹操就跪坐在这个幄里边的书案后面写字或者运筹——这大约就叫运筹帷幄吧。

许攸一看，曹操书案上还摆着圆壶、提梁壶、扁壶、长颈壶，喇叭状高圈足壶，大约都是摸金校尉摸出来的。此外还摆着曹操正在续写的《孙子兵法》，还有他正在研写的自家《家传》。

曹操说：“你来的可真快啊，你比我还快，我是说曹操，曹操到，你是还没说，就到了。哈哈哈。”

许攸见曹操这么没有正形，好像自己来的伟大意义被削弱了，于是正色道：“先不要开玩笑，我问你，袁本初军盛粮多，足下预备如何跟他周旋啊？足下还有粮食几许啊？”

曹操拿着饼说：“大约还有一年吧。”

许攸撇嘴笑了一下，说：“没可能的，你重新说。”

曹操说：“哦，我算错了，我粮食太多了，我大约还有半年吧，半年。”

许攸没耐心了，摇摇头：“You are not helping，你不好好说，我走了。”说完振衣欲起。

曹操赶紧伸出手拦住他：“前言相戏耳，相戏耳，子远，子远，哈哈，坐下，坐下。”

许攸说：“你是不想让自己破袁绍之军了吗？我星夜至此，算是白来了。”

曹操说：“没有没有，孤家实不相瞒，只有一月之粮了。我将为之奈何啊？”

许攸见曹操向自己求计，方才觉得自己来的伟大意义将要凸显了，这才肯托出计策，说道：“什么一个月，我看你是一天粮食都没有了。如今，足下孤军独守，外无救援而粮谷已尽，此危急之日啊（进一步压低曹操，显出自己计策对曹操的价值）。某有确切消息，袁绍将有一万余车粮草从河北运来，他派出都督淳于琼带领一万余兵北上迎接。现在已经接了粮草南来，停宿在乌巢。足下可发兵急击之，尽烧其车粮，不出三日，袁绍必破。那淳于琼你也知道，自恃是从前西园八校尉之一，资格很老，现在又为三都督之一，所以骄横跋扈，一贯藐视同僚，与其他部队矛盾较深，如果进攻他，其他部队不会积极援助。”

曹操大喜，第二天升帐，把军将和谋士们都叫进来。大家进了帐子，围着火炉，靠着几案，跟曹操最亲的都坐到床上去了。曹操说：“孤的总角好友许攸先生，如今献出了一个火烧乌巢之计，孤家今日就要精选步骑兵五千，乘夜袭烧乌巢。”

如果许攸是计，那我们就都被吃，打仗的将官都比较现实，于是怕死，说：“主公，乌巢在袁绍军营以北四十里，沿途都是袁绍驻军，我们深入敌后，一旦顿挫无功，就万难全身而返啦。”

谋士们因为不需要上战场，所以都不怕死，济公活佛荀攸傻傻地说：“我看没有那么危险喔，喔迷驮佛，你们没听佛经上说吗，越是最危险的地方越是最安全。”

五十多岁被封为冀州牧的贾诩，也赞同出兵：“明公英明胜袁绍，勇敢胜袁绍，用人胜袁绍，决策胜袁绍，有此四胜却半年没胜，是因为总是不敢冒险啊。该冒险时必冒险，临着机会来了的时候一冒险，大事须臾可定！”

曹操觉得，再等下去，自己就要崩盘，于是把夹取木炭的火筯从炉子里抽出，往案子上一敲，冒着火星，映着他瞪着的双眼和瘦瘦清癯的脸，说：“孤计意已决，今夜就当起兵！不可坐以待毙！”

当夜，曹操选出的精锐五千布骑兵，打着袁绍军的旗帜，拿绳子缠住了马口，每人抱一束薪，衔着一只竹枚，冒着严寒，迤逦出了营门，从间道而行。

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我写了上面这些，只是想说，困境不撒手，败又能转胜。加油

文/潇水：知名历史小说作家，历史战争特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