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过小雪,几场雨过后,寒意愈发真实。我不知道富民真正的冬天是否已经到来,但那岁月分明又引我走过了一年。
素来喜欢如约而至这个词,字里藏着暗香,藏着一份对未来的期许,等待的日子里,焦躁与忧伤时常出现,却从未被辜负。正如我所感念的那些个人,便在这冬日里满眼噙着温润如约而至,我想,纵使来路山高水长,这也是我生命中的盛大欢喜。
近来一年,学校成了家。除却每周末出了校门买些必要的生活用品,我大抵是很少出门的。与父亲不见,已是三月有余。那一日,他来校看我,只是隔着学校大门,递与我一袋家乡的桃子,留下二百块钱,彼此一步之遥,却如同远远地打了个照面。临走时,叫我莫要挂念,尽心念书,家中一切安好,祖父的病近来还算得安稳,只是祖母陈年的脚痛病有些复发。这叫我如何不挂念?祖父母有儿女照顾,我大可不必多加上心,但我的父亲,我见他胡茬愈发刚劲黝黑,近年来,头发有了些许斑白痕迹。
理解我的父亲,是近来几年才有的心意。那些年不懂事,没少吃棍子,隔三差五被父亲收拾是常有的事儿。有时候串门子,久久不见归家,母亲扯着嗓子在家门口朝村里喊两声儿,若无应答,父亲准要提根棍子,拎个小凳,就那么安然地坐在家门口,等着他那贪玩调皮的女儿。往往还没进家门,我心里多半开始打鼓了,蹑手蹑脚摸索着进门,怎不是,父亲严厉的面色顿生,他把手背在后头,如一根高粱般挺直身板,“今天玩得给开心,你要慢慢地请请饭再回来嘛!”其实我早知道,他后面,藏着一根足以让我吓破胆的棍子,我不敢狡辩,因为我一搭话,我愈发不确定父亲是否会打我二顿。
一次,还没等一只脚踏进家门父亲就拎着棍子出来。我转身撒腿就朝屋旁的田埂跑去,像一只无助的兔子见了提枪的猎人,心里啥也没想,只是一股劲儿的忙着逃。我和父亲就这样彼此周旋,从村头跑到了村尾,田里采摘玫瑰的乡亲们看到,忙拉劝父亲莫要打我,多讲理为好,父亲说:“该教育要教育。”最后,我跑不动了,就坐在离父亲两丘田的埂子上,问了父亲句:“爹,你收拾了我十一二年,从最先开始的扫把棍、衣架,到现在的细条条,你可不可以换个方式?”父亲不听,三两步迈上前来,朝着小腿根就给我来了一顿“跳脚面”。奶奶心疼,每次见我被父亲收拾,把我搂在怀里,用她那蓝布衣裳一角帮我抹着眼泪,告诉我:“奶奶心疼,但你也有错,以后出去玩咱得早些回来。”其实私下里,奶奶和父亲说起过此事多次,父亲回答得明白,但后来收拾我的时候,似乎棍子愈发细小了。2012年爷爷从拖修厂退休,便把奶奶接到了老永定街一同生活,交通不便,故不常回到清河来,每逢街子天,我总能收到爷爷奶奶托村里人带回来的小饼干,村里人都说:“小凤,你奶奶和老爹在街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爹爱收拾你,你要多听话。”
那时候心里挺纳闷,为什么我的父亲和别人的不一样,每一次遇事,三两句言语过后,准要用棍子?回想起来,父亲爱收拾我不假,但每一次都事出有因。如今年方十九,平淡的日子里,渐续解开了积压心头多年的结。
父亲是个乡村兽医,平日里走村串寨,十里八乡都有他的足迹遍布,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
听说年轻时候,体格健壮,是个练体育的好手,本来是该进入体院去的,但迫于家境,无奈选择放弃。这事我不敢在父亲面前提,但我一直都知晓。他亲口与我提起此事,是十月份的一个夜晚,我随他半夜作伴去给麦伊甸一农户家给牛看病。站在麦伊甸的山头眺望凌晨两点半的富民坝子,霓虹灯光闪烁,几声半夜出车的汽笛声过后,一切又再次归于平静。对于这个坝子的深情,我的心始终未变,但如今看来,又是显然不一样了,你看那一幢幢高楼林立、柏油路四通八达。
父亲安顿我莫下车来,夜晚山上寒气阵阵,恐将我给冷病了。我就这样,隔着车窗,看着父亲辛劳。那牛体型算得庞大,站立起来,足足高出父亲一个头来。父亲和那农户男人竭力用绳子将牛放倒在地,再三确保拴紧无误后,开始给它打针。那牛儿一侧卧地,不时竭力挣扎,我见它眼角竟流出了泪水,害怕至极,我问父亲:“爸,为什么这牛会流眼泪?我第一次见,太奇妙了。”父亲说::“它生病了,也会难受也会疼呀!”忙活完,已是凌晨三点有余。农户女人招呼我和父亲进门,打来一盆热水,让父亲洗了洗手,临走时,父亲再三嘱咐:“明天一早你们再去看看牛,如果有什么问题,给我打电话。”农户送我们出门,父亲微笑着请他们留步。
返程路上,父亲突然问我:“近来学习状态如何?是否还是处在迷茫的状态?”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嗯了一声。父亲说:“小凤,我跟你讲讲爸爸的故事吧。其实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头一二十年,我不说,是因为我错过了最好的机会,但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以另一种方式去尽量弥补。如今眼看你快要到这个年龄了,爸爸希望你听从自己的心意,勇敢地走自己的路。”一路上,父亲与我讲起他当年考体校的事情,再后来迫于经济,不得不回到农村。那时候他心灰意冷,往昔十多年农忙生活的苦,他已一一尝过,考取体校,对于一个农家娃而言,无疑为一条好的出路。但事已至此,他只有回归农活,下狠心种地也要改变现状。其实在我心里,父亲是成功的。他和母亲,忙活过许多事情,帮人提过沙灰桶、砌过墙,替人耕过地、也到饭店里替人洗过碗……养育我的十多年里,不论是经济还是精神,该支持的从未差欠过半分。就这样凭志气和力气盖起了房子,到如今买了车子。时而母亲会感慨:“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会走出那些年的苦日子。”父亲说着说着,眼角噙着泪水,“你小那时候,我爱打你,不是因为爸爸不近人情不心疼,是因为咱们得有志气。现在你读书,有些方面只要勇敢迈出那一步,就会有所改变。爸爸虽然遗憾,但如今我们一家人把日子过活,也是全凭一句相信和坚持。”父亲说完,声音哽咽了,这一刻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他,作为女儿,十八年来,这是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
回到清河的时候,已将近早晨五点,绿意将村庄围绕,清河新桥上的风,穿梭在林间,与自己撞个满怀,似乎可以全然地洗去这一段久别时日里所有的忧愁与疲惫。静坐在水库旁的岸堤边,看着垂钓人安然闲坐的身影,闭上眼,倾听着清风拂过庄稼的呢喃,轻嗅着那玫瑰飘散在风中的一沁余香。
这一刻,也许自己会在一瞬间触摸到这十八年来难以忘却的人事,却又在感叹着成长路上的欢欣与别离,不经意间模糊了一片记忆的界线。 如今心底常会泛起层层浪花,仔细体味,做了以下的归结:生活的意义在于,给予了我太多在他人眼中本不该是在这个年龄该有的际遇,同时给了我爱笑的本性,却又常携一份孤独与寂寞。然直面生活的同时,没有悲观,竟在一次次失去理智与信念的时候,学会了享受孤独,并使自己得以长时保持一份内心的澄静。看着这一汪秀水,倏忽间感慨,这世间的道路千万条,可是没有一条是可以回头的。
最好的境界不是诗,不是当下陌生不可及的远方,而是在自己平静下来的时候,发现眼前的一切皆是心之所往、意中所望。生命的意义是如此厚重,无论我们怎样全力以赴都不为过。故乡的山水和乡亲,我自有一份幽微难言的情愫萦绕心迹。
离2007年时日已过一轮,那是生命中值得铭记的一年,同时也将成为铭刻一生的记忆。落水清河水库,那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今闲聊说起,当年在河沙坝里救我命,陪伴安慰我家人的乡亲们回忆,如今仍心有余悸。我一直觉得,我能够活下来,应该是有一些事情要去做,抑或有一些特殊的使命要去完成的。活着,也许不断行路的远方是明月净水,抑或更深的烟火人间,但我相信,每一次徙转,都是重生!且当作是修行,自然爱山水之心不改,那山、那人、那水,都值得我用一生的时光去感恩、去珍藏每一份邻里的深情厚谊!
万物通了灵性,便生出情感来了。也许只是面对家门前的一汪晶莹的河水,抑或抬头仰望清河背倚的老青山,也能使内心生出去伪存真,流淌出最为细腻的情思 。身所能及,有尽;心所能及,无止。方寸之间,不过一切有情众生,得云会境,不往青山,亦可得山思之明,不临水岸,亦得水秀之想!
山谷里的风,越过望海山,那天边弯弯的月儿,沉静着把漫山的红枫点亮。我至今仍在想,也许有些路,冥冥中注定需要一个人慢慢去走,一步步、一台台,把如水的夜色走亮,把漫长的思念刻进山间的石缝,把旧年里想说的言语揉进溪谷,愿它潺湲泠泠间,捎去我真挚的祝福!
后记:
2020年,即将成为过往,我用自己的素心满怀感激写下这些文字,只一心惟愿在我生命旅途中陪我走过每一段路途的大家,能够记得生命中有过的那些美好,珍惜每一位出现在生命中的人。
END
文/马晓凤
图/郑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