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吗？局里新来的转业干部，就是当年那个差点成了我的人。”她轻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几分淡然。
我愣住了，手中的笔掉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
抬起头，看清站在门口的那张脸，我整个人像是被一盆冷水泼醒。时间仿佛凝固了。
是她。
许春梅。
二十多年没见，她的脸已经被岁月打磨得平静又柔和，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像电影一样倒放回了1978年的那个冬天。
那年，我19岁，家里穷得叮当响，住在河西村一间四面漏风的土坯房里。
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我是老三，家里实在供不起我读书。
初中毕业那年，我扔下书包跟着爷爷下河捕鱼，想着以后就这样凑合着帮家里过日子。
可我妈急了。
她说穷归穷，但我再穷也得成个家。
于是托媒人四处张罗，非得给我找个媳妇。
媒人婶子跑了三趟，最后才在后山村给我说了一个姑娘。
“许春梅，人老实，勤快，能干，最主要的是不嫌咱家穷，还愿意嫁过来。”
我妈一听就乐了，赶紧拿出家里唯一的存货——两斤白面和一只老母鸡，让婶子带过去提亲。
“这姑娘是个好人家，将来肯定能过好日子。”媒人婶子一边夸着，一边把那姑娘的照片递给我。
说是照片，其实就是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黑白相片。
我接过来一看，照片上的姑娘扎着两根麻花辫，穿着件补了好几道的旧棉衣，眼神里透着几分腼腆。
“就是不识字。”婶子补了一句。
我愣了一下。
“她不识字？那以后怎么跟我过日子？”我皱着眉问。
“咱农村人，识字不识字啥重要的？能下地，能干活，能把家过好就行了。”婶子不以为然。
可我心里开始打鼓。
想着以后跟个不识字的人一起过一辈子，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心里就直犯怵。
没过几天，许春梅被媒人带到了我家。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花棉袄，手里拎着一篮子鸡蛋。
我妈赶紧把她拉进屋，热情地招呼着。
“来来来，春梅，快坐快坐，别拘束。”
她低着头，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妈把我从院子里叫回来，硬让我坐在她对面。
我随口问了一句：“平时喜欢干啥？”
她还是低着头，小声说：“干活。”
“那闲了喜欢看啥书？”我又问。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亮晶晶的：“不识字，只能翻小人书。”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
我妈在旁边不停地夸她，说她手脚勤快，将来肯定能把家里收拾得明明白白。
可我心里却有点抗拒。
我不想这么早就结婚。
更不想娶一个没念过书的姑娘。
第二天，她又来了一趟，送了几个刚下的鸡蛋。
我借口去镇上买东西，躲了出去。
许春梅站在院子里，拎着篮子，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那年冬天，村里征兵，我瞒着家里跑去报名。
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个穷地方，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体检那天，我顺利通过。
政审过后，民兵连长亲自带着通知书到我家。
我妈这才知道我偷偷报了名，当场急得直掉眼泪。
“咱家就指望你成个家了，你这一走，家里还指望谁？”
我低着头不说话。
第二天，许春梅又来了。
她站在门口，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听说你要当兵了？”
我点了点头。
她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你放心去吧，我等你回来。”
我心里一震，脱口而出：“别等了，我当兵回来也不会娶你。”
她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转身走了。
我妈知道后，狠狠骂了我一顿。
可我心里一点都不后悔。
1978年2月，我离开了河西村，去了部队。
在那里，我拼命训练，拼命表现，想着一定要出人头地。
两年后，我提了干，还立了一次三等功。
探亲回家时，家里人对我刮目相看，村里人也都羡慕得不得了。
可我刚回家没几天，许春梅的妈妈就带着她上门提亲。
“春梅这孩子勤快能干，你回来这几年也没娶人家，干脆就把婚事订下来吧。”她妈满脸堆笑。
我一听就头疼。
“这事早就说清楚了，不合适，别耽误人家。”
许春梅站在一旁，眼圈红红的，低声说：“我不嫌你家穷，也不嫌你人不好，只要能跟你一起过日子就行。”
我心里一阵难受，可还是一咬牙说：“你再好，我也不想耽误你。”
她哭着跑了出去。
后来，我听说她去省城做工了。
再后来，就没了消息。
1986年，我娶了部队里介绍的一个女老师。
她温柔贤惠，能聊得来，日子过得平平稳稳。
2000年，我转业回到县城，被安排到文化局，成了一个普通的科员。
刚上班没几天，我在办公室里忙着整理资料，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抬头一看，是许春梅。
她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老同学，还记得我吗？”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会在这？”
“我来找我丈夫，他是你们局长。”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我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
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后来，局长亲自点我负责一个重点项目。
项目复杂，压力大，许多人都不愿接，我却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一干就是三年。
项目完成那天，局长在大会上表扬了我。
我在人群里无意间看见许春梅，她冲我微微一笑。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放下”。
再后来，她一家搬去了省城，我也调到市里工作。
再见她，是在一次全市文化交流会上。
她作为嘉宾，而我作为组织者。
那天散会后，我在日记里写下了一句话：“遇见是缘，错过也未必不是缘。只要心里坦荡，无愧于人，无愧于己，就足够了。”
人这一生，总有些人，会以某种方式刻在你的记忆里。
他们教会你成长，也让你学会释怀。
许春梅就是这样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