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能扛得住吗？”连长叼着烟，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咯噔，连长这话说得太沉重了。
1978年3月，我刚提了排长，第一次被安排送退伍老兵返乡。
任务其实不复杂，但连长和指导员反复叮嘱，让我格外留意一个叫方林的老兵。
方林是我们连里出了名的“闷葫芦”。
当了三年兵，干啥都不出错，但也从没出过彩。
他在炊事班干杂活，种菜、喂猪、烧火，样样都干得利索，可就是从不主动开口说话。
说白了，方林就是那种人群里站着都让人容易忽略的角色。
可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人，连长却非让我盯紧了，不是怕他闹事，而是怕他想不开。
方林家里情况很糟糕，父母早亡，只有个妹妹，俩人相依为命。
他不愿意退伍，但规矩就是规矩，轮不到他讲条件。
“路上多留心，看着点他。”连长语气很重。
我答应了，心里却有些忐忑。
走的那天，几个退伍老兵都低着头，一声不吭。
方林默默提着自己的破帆布包，缩在一角，眼神飘忽，像是魂儿都没跟上。
火车一路颠簸，几个老兵偶尔聊上两句，方林倒好，连个字都没吐。
到了宜江县人武部，其他老兵交接完就各回各家，只有方林，我得送到村里。
等走到方林家，我整个人愣住了。
他家真的是穷得掉渣。
一间歪歪斜斜的土坯房，屋顶漏着光，墙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
屋里没几样像样的家具，柴火灶旁边堆着几捆干草，连张完整的桌子都没有。
方林的妹妹正在屋里抹布，她手上冻得通红，指甲缝里全是污渍。
见我们进门，她怯生生地跑出来，低着头叫了声“哥”。
这一声“哥”，叫得我心里有点发酸。
方林把包丢在地上，站在门口没动。
他妹妹偷偷瞄了我一眼又赶紧低下头，神色很局促。
“没事没事，我就送送你哥，随便看看。”我摆摆手，尽量用轻松的语气。
她点了点头，转身又跑进屋，继续忙自己的活。
吃饭的时候，我发现方林家连碗像样的米饭都没有，桌上摆的全是土豆片和咸菜。
那顿饭吃得我心里直打鼓。
饭后，我把方林拉到院子里抽烟，问他：“接下来啥打算？”
他低着头踢石头，闷声说：“回村种地吧，反正也没别的路了。”
听着他这话，我心里不是滋味。
这小子其实不笨，就是太窝囊。
我看他那样，忍不住点了他一句：“方林，你当了三年兵，没学点啥？”
他摇摇头。
我叹了口气：“种地是条路，但你不觉得，能多争口气就多争口气吗？你妹妹还得靠你呢。”
他怔了怔，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去。
“行吧，你先歇几天，我回头帮你琢磨琢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到部队后，我一直惦记着方林这事儿。
后来听说县粮站在招学徒，我赶紧托人打听了一下，给他争取了个名额。
我写信告诉他这事，本以为他会高兴，没想到他回了封信，说自己不想去。
信里写得很客气，但字里行间全是推辞。
我看完信，气得直拍桌子。
“这小子真是扶不上墙啊！”我扔下信，心里直冒火。
两天后，我干脆请了个假，又跑了一趟他家。
这次我没给他废话的机会，直接提着他的铺盖卷丢到马车上。
他妹妹在一旁看得直发愣，急得问：“哥去哪儿啊？”
我看着方林，冷着脸说：“去粮站学徒，三个月试用期，干不好再回来种地！”
方林站在那儿，嘴张了张，半天没吭声。
我一瞪眼：“少废话，上车！”
到了粮站，我把他交给站长，特意叮嘱了几句。
站长是个和气人，拍着胸脯说：“放心吧，到了这儿就当自己家。”
我回头看了方林一眼，他低着头站在一边，脸色发白，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心里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三个月后，我收到了方林的信。
他说粮站的活儿他干得还行，站长夸他手脚麻利，说有机会可以转正。
我看完信，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可谁知道，没过多久，粮站那边突然传来消息，说方林辞了学徒的活，回了村。
我接到信的时候，气得直跺脚：“这小子又犯浑了！”
我赶紧写信问他咋回事，可信发出去半个月都没回音。
我正琢磨着是不是再跑一趟，结果方林突然来了封信，信里一句话把我看懵了——“排长，我要开店了。”
原来，方林在粮站学徒时发现村里人买粮得跑十几里路。
他琢磨着，干脆自己开个粮店，既能养家，也能方便乡亲。
他辞职回家后，把妹妹省吃俭用攒下的几块钱拿出来，又四处借钱，在村口搭了个棚子，开始卖粮。
说实话，我当时觉得他太折腾了，开店哪有稳定工作靠谱？
可我还是回了封信，说：“既然选了，就好好干，有啥不懂的随时问我。”
没想到，方林这店一干就是三年。
。
后来他还在镇上开了个分店，赚了不少钱。
再后来，方林又回来找过我一次。
那天他穿着干净利落的中山装，手里提了瓶酒，站在我宿舍门口，笑得一脸灿烂。
他说：“排长，要不是你当年拉着我走出村，我现在还不知道窝在哪儿呢。”
看着眼前这自信满满的方林，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他能有今天，靠的是自己的踏实和眼光，我不过是推了他一把。
送他走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说：“排长，你让我知道，命不是天定的，是人争的。”
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骄傲。
这一生，能点亮一个人的路，就已经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