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你家还有点闲钱吗?我……我实在撑不下去了。”
那是1985年的腊月二十九,天刚蒙蒙亮,村头的鸡刚开始打鸣,屋外就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从被窝里爬出来,迷迷糊糊地跟着母亲去开门,一开门就看到四舅妈站在门口,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大棉袄,脸冻得通红,眼眶发肿,像是哭了很久的样子。
她手里拎着个布袋子,袋口露出几根干枯的萝卜叶子,低着头站在门框边上,整个人看起来特别瘦小。
母亲看着她,眉头皱了皱,“凤霞,这么早来干啥?”
四舅妈抬起头,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二嫂,我……我家今年实在过不下去了,小兰她爹躺了快一年了,家里啥都没了,连顿饺子都吃不起……你能不能再借我点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再借?去年四舅妈来借过两次钱,一次是小表哥生病住院,一次是给小表姐交学费,加起来三百多块,到现在一分没还呢!
母亲愣了一下,没说话,转身回了屋。
我跟在她身后,小声嘀咕,“娘,咱家也不宽裕啊,这都借了两回了,再借上哪去要啊?”
母亲没理我,走到柜子前,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十块钱的票子。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到门口,把钱递给四舅妈,“凤霞,这钱你拿着,买点面粉和肉,让孩子们好好过个年。咱们是亲戚,有啥难处就说,别憋在心里。”
四舅妈接过钱,眼泪又滚了下来,“二嫂,谢谢你,谢谢你……我一定还你!”
她说完,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拎着布袋子走了。
我站在门口,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了。咱家这日子也就勉强能过得去,爹在镇上的砖厂干活,一个月才挣二十多块钱,家里还得供我和弟弟上学,年货都是从家底里抠出来的。
这回又借出去十块钱,咱家这个年也过得紧巴巴了。
可母亲呢,一点怨言都没有。
“谁家日子都不容易,咱们能帮就帮一把。”母亲站在灶台前,一边包饺子一边嘟囔,“凤霞家的日子比咱们还苦,咱们总不能看着她连年都过不成吧?”
母亲这些话,我心里明白,可嘴上还是忍不住抱怨,“可她这都借了三回了,一分没还,咱家又不是开银行的。”
母亲听了,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可谁知道,大年初一一大早,四舅妈又来了。
她这回带着小表姐一块儿来的,一进门就给我们拜年,手里还提着个篮子,里面放着几颗皱巴巴的苹果和几个鸡蛋。
表姐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棉袄,头发乱蓬蓬的,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冻得直搓手。
“二哥、二嫂,咱们先给你们拜个年!”四舅妈笑着说,可她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别扭,嘴角勉强咧着,眼里却藏不住的疲惫。
母亲赶紧把她们拉进屋,“凤霞,这么冷的天,跑这么远干啥呀?快进屋暖和暖和!”
四舅妈把篮子放在桌上,低头说道,“二嫂,这些不值钱,咱也没啥能拿得出手的,就想着给你们送点东西过来。”
母亲看了一眼篮子,摆摆手,“你送这些干啥?咱们是一家人,帮你是应该的,这苹果和鸡蛋留给孩子吃才是正经。”
四舅妈摇摇头,眼圈又红了,“二嫂,我今天来还有件事……我知道我家欠你们的钱还不上,可我实在没办法了,小兰她爹下半年又病了,家里的鸡都卖了,也没攒下啥钱。”
她说到这,忽然抬起头,一脸认真地看着母亲,“二嫂,我带回去两只老母鸡,明天就给你们送过来,算是还账了。”
母亲一听,脸色一下变了,“凤霞,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咱们帮你,是为了让你们日子好过点,不是要你连锅都揭不开!鸡你也留着养蛋,欠的钱咱们不急,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四舅妈愣了一下,眼泪就掉下来了,她哽咽着说不出话,低头紧紧攥着衣角。
父亲这时从屋里出来了,他咳嗽两声,语气有点沉,“凤霞,你别总惦记着还钱的事,咱们最怕的是你日子过得不安稳。听我的,这年就好好过,欠的钱慢慢再说。”
四舅妈听完,点点头,拉着表姐走了。
这一年之后,我就再也没听母亲提起过欠钱的事了。
转眼到了1989年,四舅妈家终于有了点起色。
听说四舅妈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卖些日常用品,虽然东西不多,但生意还算过得去。四舅父的身体也好了起来,在镇上找了份搬运工的活儿,虽然辛苦,但一个月能挣几十块,家里总算不再揭不开锅了。
再后来,表姐小兰也争气,考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这是我们村里头一份!
1993年春节,四舅妈一家带着大包小包来给我们拜年。
她提着一篮子鸡蛋和两瓶酒站在门口,笑得满脸红光,“二哥、二嫂,这些年多亏了你们,不然我家早就撑不下去了。这次过年,我特地去镇上买了两瓶好酒,咱们一家人今天就开开心心吃顿团圆饭!”
母亲看着她,眼圈一下子红了,“凤霞,咱们姐妹一场,别说这些外道话。你们日子过好了,我心里才踏实。”
那顿饭吃得热闹极了,桌上摆满了菜,四舅妈还特地带来了她亲手炖的鸡汤。
表姐坐在我旁边,笑眯眯地给我夹菜,“小哥,上次你说想吃鸡汤,我妈特地给你炖了一只最大最肥的。”
我低头喝了一口汤,忽然就想起小时候吃不饱饭的日子,心里一阵发酸。
可转念一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的日子都在变好,这才是最重要的吧。
日子还长着呢,总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