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禅宗人物志:马祖道一(五)藏头白,海头黑》
上回曾言,有僧人向马祖问询:“于绝百非、离四句之先决条件下,怎样方可径直明示佛法之旨意?”
马祖、西堂、百丈这三师徒看似“漠然置之、置身事外”的各种推诿,实则怀着一片婆心,共同为僧人演绎了一场即兴之剧。
尽管三人的言行不尽相同,然而皆在阐明:问题之所在恰是答案之所在,正所谓“绝百非、离四句之处便是那向上之所。”僧人问的问题本就无须回答,答案已经在问题中自明了。如果要说个什么,都是画蛇添足了。
得道的禅师们看似人情寡淡、不问世事,实则既仁善又可亲,只因他们的心已然晶莹澄澈。他们的热情,一般人无法体会。
三祖僧璨(510~606)所作的《信心铭》第一句话就说:“至道无难,唯嫌拣择”。
要说“佛法大意”,实非易亦非难。之所以言“难”,皆为思维、言语之下的有别概念所致。不“拣精择肥”,不执黑白,绝百非、离四句,自然令大地复归清静自在。此又有何“难”可言呢?
雪峰义存禅师曾有一则有关“拣择”的故事,饶有趣味,亦值得反复回味。
彼时,雪峰义存尚于洞山良介处充任饭头(负责厨房相关事宜)。一日,其正在淘米之际,洞山前来视察,遂问道:“你此举是欲将米淘去,还是旨在把沙淘掉?”
雪峰回应道:“米与沙我皆舍弃,全然不要。”
洞山说道:“全然舍去?那你如何煮饭,我们又以何果腹?”
对于这段对话,或许便有人会认为实乃“吃饱了撑的”。所问不当:淘米自然是去除沙等杂质呀!所答亦乱:全部皆不要,那还能称作淘吗,还有淘的必要吗?既然是“淘”,那定然有所抉择啊!
之所以难以理解禅师的行径,乃是由于在世人的内心之中已然率先进行了“拣择”,早已有了泾渭分明、是非论断。
洞山的发问,于雪峰而言,乃是在勘验自身的修行之境:参禅悟道,是为了于智慧与无明之间作出抉择?如果要选择,你选哪一个?
雪峰说:智慧与无明,菩提与烦恼通通扫去,不执于一物。
看似境界很高啊,但是来源于自身以外的知识、别人的东西,不是自己的体悟。所以,看似有理实则违背了常理,经不起推敲的。
洞山反问一句:不要打妄想,回到现实中来。按你所说的话,如果一切不留,米和沙都不要,那你淘米干什么,我们又吃什么呢?
显然知见与现实不相符。雪峰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自己还没有领会,只有把米盆一下子扣了过来,悻悻然走开了。
在世人的观点之中认为便是:自然应当留存智慧,摒除无明;证得菩提,断绝烦恼了。岂不知,此恰是无明,恰是烦恼啊!否则,洞山便不会发问了,已然没有问题了,同样无需参禅悟道了。
然而,智慧与无明,菩提与烦恼哪个不是“拣择”之后的情状呢?那在拣择之前究竟是何种模样呢?参禅悟道便是要回归“一念生之前”的那个本初之态。
智慧与无明,菩提与烦恼本乃一体,并非独立存世,彼此分离则皆无法存续,它们乃互根且共存。没有什么一定就是智慧,也没有什么一定叫做无明。不都是人所赋予的相对概念吗?
修行者常常知晓不应执着于一端,却忘却了任何一端皆为必然的当下之存有,那究竟又怎能舍弃得了呢?
慧能曾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菩提智慧恰是于与世间烦恼的博弈之中方才呈现而出的,倘若脱离世事去证道,犹如追寻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于兔头之上寻觅犄角那般虚无缥缈。
智慧,唯有在与烦恼“融为一体”时方能证得!极乐世界亦非逃离烦恼之外而存有的世外桃源,而是就在当下的俗世之内。
恰似这米与沙一般。只因想要留存米,便将沙视作烦恼扫去。那若是在沙中淘金,再珍贵的米怕也不会被保留下来吧。要留存何物,不皆为人的有意为之吗?根源就在人的“有意”之上。
“有意”就是拣择,一切问题所在就是已然有了拣择、了别,一切当下呈现均是在“意识”拣择一遍之后的产物了,当然不是本来面目了,这是不可规避的事实。
佛法既不落两边,也不舍弃两边。知道“不落两边”得到个“入处”,这就是明心;懂得“不舍弃当下”得到个“出入”,这就是见性。明心是解悟,在于知;见性是证悟,在于行。
开悟也仅仅是解而已,不修不证也枉然。
故而,需知道“拣择”乃必然之进程,关键在于如何审视拣择之后的情状。实则,此间凸显出了禅宗自身存在的矛盾。
在六祖慧能之前,禅宗的内核实则秉持“拂尘看净、息心灭妄”之理念,乃是有所为亦有所不为。而自慧能之后的南宗则主张“顿悟成佛”,全然无所作为。
在慧能之前,禅宗的逻辑为:心本自清净,却被后天的客尘所沾染,故而修行旨在“除尘”,以恢复清净的本来面目。
然而,逻辑的悖谬之处在于,既然心本自清净,那客尘又缘何而来?“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一切皆为心的幻化之物,倘若心本自清净,自然所有呈现皆非“尘”。若贪嗔痴由心生,那心便非本自清净。
这前后的矛盾,致使“心性”的认识论与“渐修”的方法论难以相融。慧能南宗的逻辑打破了此种矛盾: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并非一念不生,而是不滞留于任何一念之上。
心的本自清净,并非心需要被隔离于“无菌室”中,也根本无需除尘,而是心可随外境自然流淌,不滞留于一念,不驻留于一相。
只因客尘、烦恼并非源自人的外部,而是来源于内心,只要离念离相,则一切皆空,“色不异空”,本就没有这样那样的分别。
这样一来,就无需再去追寻“净”,亦无需再谋求“解脱”。本就毫无束缚,一切束缚不过是心驻留于相上的“空”罢了。自此,在南宗看来,求解脱已无必要,此乃中国禅宗的根本性转变。
因而,南宗以《金刚经》取代了《楞伽经》的地位。此时的禅宗已然褪去古印度色彩,俨然成为活脱脱的中国禅宗。
南宗之所以能够超越佛教的固有框架,在很大程度上乃是源于与“道”的融合,尤其是对庄子“精神绝对自由”的追求。这无疑是对佛教的一次重大赋能与变革,此时已然成为中国的宗教,而非古印度的宗教。
于慧能之后的禅门公案之中,便能窥探出“超越”一切的这般精髓。再来看看马祖道一这几师徒的故事就更能体悟其中的韵味。
正值中秋,月色甚佳。西堂智藏、百丈怀海与南泉普愿三师兄弟伴随马祖一同赏月。
众人皆沉浸于静谧的月色之际,马祖问道:“尔等且说一说,当下应当如何行事?”
西堂智藏言:“值此良辰美景,恰宜供养诸佛。”百丈怀海则道:“如此清净之时,自是修行的绝佳契机。”
轮到南泉普愿之时,他却一言未发,拂袖而去。
等徒弟们都表演完了,马祖则悠然的点评道:“西堂处处心中有佛,可以讲经论道了。百丈时时不离当下,是参禅的高手。而南泉普愿独超物外,已经超越了一切的束缚。”
西堂说正好供养,百丈说正好修行。不管二人如何回答,有一个前提:他们都迎着马祖的问题而去,都陷入了马祖的问题之中。
前面说了,南宗的核心就是:践行一物不为。马祖的问题“如何行事”本身便是一个陷阱。也可以说,马祖首先就“为”了。不好好赏月,扯这么没用的“废话”干什么呢?
为了徒弟们得益,师父只得做出这等被后人“耻笑”的事情来。
回过头来看,西堂和百丈方才表明自己要安住当下,时时供养、处处修行,转瞬间便被马祖的话头牵制住了。不管他二人言说什么,只要去理会马祖的问题,思索如何作答,皆属脱离当下的妄想了。
就“如来禅”的视角而言,西堂与百丈的言论皆无差错,然而错处在于回答问题的那一瞬便已偏离。言称自己“一物不为”的同时,已然打破了“一物不为”的状态。宣称自己“安于当下”的同时,已然脱离了当下。
由此处亦可察知,“祖师禅”何其犀利,一切的真与假,皆在其映照下显露原形。
“如来禅”和“祖师禅”的最大差别就在于:
“如来禅”就是经教,佛陀言语,只说理不说事。“祖师禅”就是当下,此情此景中的韵味,只说事不说理,个中滋味,自己体会。
因此,西堂和百丈被马祖下了一个“经入藏,禅归海”的评定。
南泉普愿则截然不同,他闻马祖此问,转身拂袖离去,他未受马祖问题之牵引,不置身其间。
实则马祖道一的问题已然是脱离当下的。南泉普愿的“拂袖而去”兴许恰是在埋怨马祖:“不好生赏月,问此等无用之话作甚?你想累及徒子徒孙?”
正因为南泉的行为就是在践行“只行不说”的祖师禅,你才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没有“用意”就是“无所不意”,就是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马祖也拿他没办法,只得说:“南泉普愿独超物外,已经超越了一切的束缚。”
禅师们穷其一生皆旨在践行南泉普愿这般洒脱的转身之举,无论何时何地皆能转身离去,此乃修行的真本领。
一切烦忧皆源于内心的甄别与介入,倘若能够不介入、不纠葛,随时随地皆可转身离开,又有何物能够束缚于您?此岂非南宗那凌驾一切、独超物外的思想乎?
禅宗人物志:马祖道一(六)独超物外
未完待续......
如同大海有波浪,欲求只有大海没有波浪,不可能!所以菩提即是烦恼,烦恼非烦恼,名烦恼。[呲牙笑]
都是披着伪善的皮,行坑蒙拐骗偷的苟且之事,都是渴望成为杀人不眨眼的佛陀
有为不是佛法。没有啥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