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一个刚满15岁的少女正在上儒励中学。由于深受五四运动新文学和新思想的影响,她如饥似渴地寻找各种进步书籍来读,并痴迷其中。一个偶然的机会,少女在《文学》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虞姬》,顿时被它深深吸引,一口气读完后,她牢牢记住了那个让古人喊出“爱情万岁”的作者名字——陈白尘。
陈白尘
少女彻底被陈白尘的文采和思想所折服,虽希望能有一天可以见到他,但却又未敢奢望。毕竟自己离他是那样的遥远,但命运往往就是如此神奇,6年之后,她真的如愿见到了自己的偶像。
当时,21岁的她已嫁为人妇,而且是一对儿女的母亲。那天,她站在丈夫杨英梧的旁边,迎接从远方来投奔的客人。因为刚从监狱中被放出来,陈白尘显得非常清瘦,因为要养伤,他一路辗转来到重庆歌乐山中一个叫高店子的小镇上,敲开了这户人家的门。
陈白尘早年间接受五四新文学的影响,1927年后追随著名剧作家田汉创办了南国艺术学院,成为南国社的重要成员。1930年,陈白尘加入了左翼戏剧家联盟,从事戏剧活动。1932年,他参加反帝大同盟,并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任淮阴特委秘书长,积极从事抗日救国宣传活动,后来不幸因叛徒出卖而被捕。在狱中,陈白尘笔耕不辍,秘密创作了大量的小说和剧本。
碍于礼节,陈白尘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很少。一次,丈夫出门办事,陈白尘开始与她交谈起来。
“你今年多大了?”
“21岁,属马。”
“这么年轻!那你......”陈白尘欲言又止,但还想知道原因。
“是父母之命,就连高中都没有让我读完......”她默默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些。”陈白尘想赶紧转移话题,希望对方能够快活起来。“我看杨英梧还是很爱你的。”
“不,他根本不懂爱情!”说到这里,她的眼圈红了。
原来因为人情债,她被身为商人的父亲从江西九江许配到镇江给人家做儿媳。她反抗过,哭泣过,甚至绝食过,却依然没能改变最终的结果。在被人用轿子抬进夫家的当天,她还发着高烧,但父亲却一点儿怜悯之心都没有。
“我对杨英梧讲,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只想你把我出嫁时父亲送我的二百块钱还给我,我拿它去上大学。”
“哦,你爱读书?”陈白尘问道。
“陈先生,不瞒你说,你写的剧本《虞姬》,我在初中时就读过了。”她的眼光突然一亮,却转瞬间又黯淡下去,“我好几次提出离婚,杨英梧都不同意。我只是他生儿育女的工具。我想考大学,他死活不同意,他的眼里只有钱。”说着,她又黯然神伤起来......
平日里,她尊称陈白尘为“先生”,而陈白尘则将自己箱子里所有的书借给她看。
后来,杨英梧终于发现他们之间的秘密,于是下了“逐客令”。由于事发突然,她知道陈白尘身无分文,便用手帕包了几块铜板,悄悄塞进了陈白尘口袋里。陈白尘暗暗地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坚忍”。
陈白尘离开之后,她从夫家跑了出来。当时她只拿了几件换洗衣服,没有拿一分钱。她千方百计地找到了一份工作,获得了经济上的独立。
她坚持要与杨英梧离婚,杨英梧无奈,只好同意。双方签字后,杨英梧一拳打在她的脸上,顿时鲜血淋漓。
不过,她也终于得到解脱,可以与自己的偶像走在一起了。他们二人在一起后,陈白尘帮她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金玲”。
陈白尘和金玲
虽然金玲和陈白尘走在了一起,但是生活却充满了各种艰辛和不幸。先是不满两岁的小女儿夭折,“她是那样的漂亮和可爱”,这对金玲的打击很大。接着金玲又患上了当时如同绝症的肺结核,因为家里穷,金玲的病不得不一拖再拖。有次她吐了一脸盆的鲜血,让陈白尘这个坐过牢、挨过枪子儿都挺过来的汉子心痛得哭了起来。但是金玲却安慰他说:“别难过,嫁给你是我自愿的,吃苦受穷也是我自愿的。”
二人的生活过得非常拮据,平日里陈白尘只能靠通过写作赚取的微薄收入来维持生活。金玲却无怨无悔,经常帮着陈白尘抄稿子。她写得一手端庄的颜体字,每写完一章,陈白尘都会对金玲报以会心的微笑,或紧紧拉住她的手,与她分享写作的快乐和幸福。两人还经常一起探讨作品,她说得头头是道,他听得聚精会神。
金玲一直有一个文学梦。新中国成立后,她调到《人民文学》编辑部做编辑。论才华,金玲完全可以不当绿叶,不隐幕后。作家陈翔鹤曾这样夸奖过她:“论文学功底和艺术修养,绝不在他人之下。”但是金玲却甘愿做他的绿叶,她说她最大的欣慰就是成为他每一部作品的第一个读者,最大的幸福就是在他每篇作品中都浸透着她精神上的支持!
金玲曾悄悄写过一篇社会见闻投给《华西晚报》,怕当时在那里编副刊的丈夫看到,她特意换了一个名字并改变了笔迹,但最后还是被陈白尘认出来。从此之后,金玲埋葬了心中的那个梦。她对陈白尘说:“我要让你安心地写下去,其它一切有我呢。”
金玲知道,丈夫也有自己的难处,一家两口都写作,谁来负责家里的柴米油盐呢?对此,她充满理解并毫无怨言。只是,当1977年恢复高考时,金玲急不可待地跑回家催促而立之年的大女儿陈虹报名。当女儿接到南京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时,金玲忍不住哭了,因为南京师范学院的前身就是金陵女子大学,那正是她年轻时曾经的梦想,如今女儿终于帮她圆了那个久远的梦。
1994年初夏,陈白尘不幸去世了,金玲整日以泪洗面,坚持不让安葬丈夫的遗体,甚至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吞服了安眠药,幸好被及时抢救过来,没有酿成悲剧。她太爱陈白尘了,以至于要与他一同归去。孩子们无法理解她的举动,女儿忍不住大哭,问道:“妈啊,难道你的心中只有爸爸,就没有我们吗?”金玲表情木然地看着女儿,摇了摇头。
“那你当初为何要生下我们?”女儿问道。
金玲说:“你爸喜欢孩子,我是为他而生的......”
虽然女儿尝试着让金玲走出失去丈夫后的阴霾,但金玲却总是无法自拔。“你们这代人是不能理解的,甚至会看不起我......”金玲对女儿说。
陈白尘去世两年多,金玲的生活才逐渐开始平静下来。她不再轻生,也不再对子女发脾气,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她的卧室里设了一座陈白尘的灵位,墙上挂着陈白尘的遗像。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遗像前点燃一炷香,泡上一杯茶,换上几支新买的鲜花,然后便开始和他“谈心”,就像陈白尘依然坐在她的面前。絮絮叨叨,家长里短,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整整14年,5300多个日夜,她没有落下过一天。
2008年的冬天,金玲也走了,骨灰盒是她生前亲自挑选的,她为陈白尘和自己买了一对一模一样的。墓盖上是陈白尘生前为金玲亲笔写下的十六个字:“柔情似水,意志如铁。共患共难,同枕同穴。”
陈白尘与金玲风雨几十年,年轻时同甘共苦,年老时相互搀扶,去世后同枕同穴。老一辈人的爱情或许我们这一代人不甚理解,却依然值得我们尊敬,值得我们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