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七十七岁的垂垂老者,终于得到了他的初恋情人,她已经七十三岁,两个人浑身散发着老人特有的酸味,带着这个年龄段的肌体毛病,肚子咕咕叫,一不小心,就能够出现遗矢尴尬,女方瘦骨嶙峋,形容枯槁,这样的一对男女,还能激发出爱情,甚至是肉体的激情么?
这是中国读者想都不敢想的禁区。
但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马尔克斯却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大胆地将笔触,深入到这个禁区,无孔不入地潜入到这两个老年男女的床闱,细致地描写他们偿付等待了五十三年的激情时刻。
五十三年前,她十八岁,而他大四岁,二十二岁,那时候,青春很美好,一切从外表看来,都充满健康,干净,丰润,但是,当年的机会失去了,五十三年后,当机会再次来临的时候,这样的爱情,还能够回到当初时代那样以肉体来表达爱情的合拍吗?
《霍乱时期的爱情》这一段大胆的描写,直接吓坏了小说的中国第一个译本,直接把这一段床闱之事给删了。
我们先来看一下,《霍乱时期的爱情》在中国翻译的情况。
马尔克斯是在1985年出版《霍乱时期的爱情》的,这时候作者58岁,还属于青壮年时期,小说里描写77岁的男人与73岁的女人的激情风暴,显然还是依恃的是他的中年人的内心心理。
在马尔克斯的想象中,老年人的肉体,在爱情的支撑下,仍然能够爆发出超越死亡与衰老的激进色彩。
这与其说是有现实的生理学研究作为支撑,倒不如说这是作者的一以贯之的魔幻现实主义的立场导致的源于现实、又超脱于现实的习惯性笔法所衍生出来的一种超现实神话。
其实我们都知道,魔幻现实主义,就是一种现代神话。
《霍乱时期的爱情》从总体来讲,没有那种一目了然的皮相的魔幻色彩,叙事进程写得合辙押韵,带有一种十九世纪经典小说的风格,但是,作者在小说结尾,描写一对迟暮的男人与女人,在被流行病隔离了的邮轮上,享受着灵魂与肉体之乐,倒是一种更广意义上的魔幻意境。
《霍乱时期的爱情》一经出版,中国的出版社就盯住了,开始翻译该作品。
不过那时候翻译都没有经过原作者的同意,所以是盗版。为此,当年马尔克斯来到中国,发现中国的市场上,印行的他的小说版本,都是未经他批准的盗版书,十分恼火,对中国发了一通很不友好的论点:死后150年内,都不可能授权中国出版他的作品。
在当年未经授权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翻译热潮中,第一版本是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版本,出版时间在1987年7月。
接着,漓江出版社于1987年12月出版了第二个版本。
直到2012年,得到马尔克斯授权的第三个版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才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
至此,我们看到《霍乱时期的爱情》在中国共有三个版本。
现在公开在市场上出售的就是第三个版本,这是由杨玲翻译的。
从译本的比对情况来看,现在流行的南海出版公司版,反而在语句上,与黑龙江人民版比较接近。
但是,黑龙江人民版,却删节较多,尤其是在小说的最后一节中描写到男女老年主人公,终于从鸳梦重温、再续前缘的前戏铺垫,进入到实质性的亲抚描写的时候,这个译本,直接删掉了这部分关键的令人脸红的床笫情节。
但是没有这一段内容,也无法体现出两情相许之后进入升化阶段必须依靠肉体来完成的进阶过程。
由此看来,黑龙江人民版还是比较保守的,直接采取了《废都》出版时的删节办法,但是,也没有厚道地留下空格,而是直接删除了,如果不注意的话,还真不知道,这里悄无声息地给砍了一大截。
这个砍掉的内容,我们用能够接受的表述方式,在这里略作概述,目测一下,这删掉的内容,约有一页半纸的篇幅。
黑龙江人民版保留了男女女人公,终于同床共枕在一起,但毕竟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干柴烈火的描写,显然是胡弄不过去的,小说描写两个人脱掉了衣服,女主还喝了一点酒,以增强自己对暮年的羞涩的抵抗能力。
接下来的紧要处,黑龙江人民版动了剪刀。我们现在通过南海出版公司的授权版,可以看到,这部分内容,其实还是波澜起伏,充满着与人物年龄不相符的特别性感的。
小说写到,男女主人公躺卧在一起,说着话,渐渐地手开始活动,她爱抚着他的身体,但他没有反应,如同朽木不可雕。作为主导方,他肯定要自惭形愧,悄然离去。
再猛烈的爱情,是体现在灵魂中的,当年老的时候,要付诸能够一目了然的行动,这必然要碰到灵魂与肉体之间的无能为力的阻断。
第一次失败了。
但是,当他再次出现在她的房间的时候,初次萎靡不振的部位,却意气风发,激昂慷慨。他们终于完成了一次成功的肉体亲密接触。
用小说里的话来说,“这是她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做爱。”
这个情节,正如我们上面所说的那样,带着一点魔幻的不近人间烟火的色彩,残留着作者的超现实的风格孑遗。但是,作者在描写细节的时候,又带着残酷的现实主义的坚守。
作者说这两个七十岁以上老人的肉体接触的特别之处是:“他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想清楚自己的身体是否也同样爱他。一切迅速而可悲”。
毕竟,这个年龄段的肉体,不足以支持激情的完美兑现了。
漓江版对这一段,也未作删减,在1987年能够原封不动地按原文如数译出,确实是有一点勇气的。
漓江版的译文可以比对一下,更好地理解原文的意思:“他却没有让她有时间来体会一下她的身体是否需要。一切进行得快速和伤感。”
目前的南海出版公司版本,有的地方,并不容易理解,对照之前两个译本,虽然是未曾授权的译本,但也能够帮助梳解目前市场上流行的版本在语句叙述上的模棱两可。
甚至漓江版的译本,比南海版还要多出几句,提供了重要的信息,可以更好地传达着作者的意图。
我们可以比较一下:
南海版:这种事在他身上常常发生,他已学会了和这个幽灵共处:只是每一次他都像第一次似的,要重新去学习面对之法。
(这一段译文很晦涩,有几个关键词,不知指的是什么。)
漓江版:他同任何一个女人在一起时,第一次总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所以他学会了与这样的幻觉共存:每一次他都必须象第一次那样从头学起。
(这个译本交待的还是比较清楚,至少说明了这是什么事,可以看出,漓江版的内容更多一点,而南海出版公司版则显得语蔫不详。)
《霍乱时期的爱情》进入中国的时间还是比较长的,但是它的影响力,远没有《百年孤独》那样巨大,实际上,《霍乱时期的爱情》来得更难模仿与学习,因为《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对人的感情的定位,可以说必须有着坚定的爱情理论与激情想象作支柱,而中国作家们,对爱情的独到发现与深度发掘,却显得相当的空虚与软弱。
爱情本来就是人类设计出来的一种能够合理解释人类的疯狂与冲动的学说,有它的猜想性、脉络性与传承性,《霍乱时期的爱情》完全是一种想象的理论的形象化产物,谁都不能论证,小说里这种超越年龄的激情之爱,就真的存在。
如果在现实生活中真的出现一对旧情人在垂暮之年相遇,厮守在一起,探索肌肤之亲,可能会让人觉得很恶心,但在作家的笔下,却能够把这种衰败的肉体上绽露的激情,写得如此让人血脉贲张,浮想联翩。
中国作家对老年人的爱情,是相当的排斥的。比如王安忆的《长恨歌》里写到一位老年女人与一个男子的不伦纠缠,王安忆在对女主人公进行剖析的时候,很少给予她以欲望层面上的理解与尊重,作者完全站在一个高高的视角,挑刺式、冷漠地勾勒女主人公身上的情感虚无,却无视与回避了她的如同青春似火那般的欲望期冀。
所以,《长恨歌》里的爱情是生冷的,悖离了爱情能够击穿时空的这样的一种认知,而这样的认知,却被《霍乱时期的爱情》以一种貌似真实的假再现,而刻画得栩栩如生,如泣如诉。
一对男女在逼近死亡的时候,却能用爱情激活肉体、又用肉体来证明爱情,这样一种爱情的互动模式,对于我们习惯了爱情局限于一定年龄区间的读者来说,确实有一点震聋发聩,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