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芒砀山民
普通老百姓闯进县政府抓人，而且没有人敢阻挠，这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是非常罕见的，也是不可思议的！
洪武十八年的一天，像平常一样，刚吃过午饭，江苏常熟县衙的衙役们正泡着茶，坐趴在办公桌上小憩，看大门的两个老吏也歪在两旁打盹。这时，三个乡民模样的中年大汉悄悄摸进税房，四下里瞅了瞅，见所有人都在昏睡，后面单独一个办公桌上趴着一个胖子，似乎是个领导。
三个人相互打个眼色，直奔胖子过去。一人固牢胖子双臂，一人掏出随身麻绳捆绑，胖子正要挣扎呼喊，另一人手持臭袜子塞进其嘴里。
税房的人这时都被惊醒了，纷纷操起各种器械拦阻。三人却没有害怕，只见其中年龄最长的一人，掏出一册名为《大诰》的书向众人说，我们奉当今万岁爷的命令，绑缚犯人，谁敢阻拦，罪加一等，诛九族！顿时，众人都呆愣在原地，再不敢阻挠了。
原来这个年长的人叫陈寿六，被绑的人叫顾英，是县太爷的小舅子，也是税房的税目，相当于今天的税务局长，掏绳子的是陈寿六的弟弟陈寿七，另一个农民是他外甥。这个顾英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一日偶见陈寿六小女长的漂亮，便起了歹意。
顾英借征税之名，屡屡敲诈勒索陈寿六，几次搜查，把陈寿六家的粮食和值点钱的东西都搜刮完了，还限期三天让陈寿六再缴二十两银子来。
陈寿六本想再忍耐下去，这时洪武爷朱元璋颁下大诰来，陈寿六便与弟弟和外甥商议，决定照《大诰》执行。
这在当时是非常轰动的大事！区区几个老农民怎么敢绑县官？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但却实实在在发生了。
根据明史记载，明太祖朱元璋还对陈寿六发出了“此人，岂不伟欤？”(这个陈寿六，真是勇敢伟大啊！)
意思很明白，连朱元璋这个皇帝都赞叹这个农民行事光明磊落，是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
那么，这个农民怎么有胆量敢绑县官呢？
这还得感谢朱元璋这位农民出身的天子。众所周知，朱元璋是农民，小时候遭受了很多磨难，他最痛恨的人是谁？就是那些贪官污吏！
元文宗天历元年九月十八日（1328年10月21日），朱元璋出生在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其父为朱世珍，母为陈氏。朱元璋在家里排第四，家族兄弟排第八，故名朱重八。
1338年十年，由于太穷，朱元璋大兄留家里照顾父母，二哥、三哥都出去做了上门女婿。
1343年，濠州发生大旱。第二年春天里又发生了严重的蝗灾和瘟疫。不到半个月时间，朱元璋的父亲、大哥以及母亲先后去世。只留下朱元璋和二哥，家里又没钱买棺材，甚至连块埋葬亲人的土地也没有，还是村里大户邻居刘继祖给了他们一块坟地。兄弟二人找了几件破衣服包裹好尸体，将父母安葬在刘家的土地上。为了活命，朱元璋与他的二哥、大嫂和侄儿被迫分开，各自逃生。
朱元璋在走投无路之下，经人介绍一度投奔了皇觉寺的高彬和尚，剃度为僧。他在寺里每日扫地、上香、打钟击鼓、烧饭洗衣，还受到老和尚斥责。不久，当地闹饥荒，寺里得不到施舍，住持又打发17岁的朱元璋和其他和尚出去化缘、流浪。
1348年，朱元璋回到了皇觉寺。在这流浪的三年中，他走遍了淮西的名都大邑，接触了各地的风土人情，见了世面，开阔了眼界，积累了社会生活经验，这段生活对朱元璋的一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在外云游的三年，也正是元末农民起义风起云涌的时期。民族矛盾以及阶级矛盾日益激化，再加上天灾频繁，走投无路的贫苦农民纷纷挺而走险。
正是因为这些经历，朱元璋深知老百姓生活的艰难，对贪官污吏极为愤狠、仇视。也为了恐固新的大明政权，所以在他当了皇帝后，颁布了对贪官污吏极为残酷、严荷的法令:
“许城市乡村贤良方正、豪杰之士，有能为民除患者，会议城市乡州，将老奸巨滑及在役之吏、在闲之吏，绑缚赴京，罪除民患，以安良民。
敢有邀截阻当者，枭令。拿赴京之时，关津渡口毋得阻当。”
意思是说:允许城乡里品行端正、德高望重的人，豪爽侠义之人，凡是能为老百姓捉拿、除掉贪官污吏的，可以互相协商，把这些在任的或不在任的官吏捆绑起来押送到京城来治罪，让那些遵纪守法的老百姓们安居乐业。
如果押送途中有敢于阻拦者，将严肃追究责任！押送过程中，任何关卡都不得阻挡、拦截、刁难！
在这本名为《明大诰》中，朱元璋规定了数十种对待官员的刑罚，例如诛足、枭首、断手、斩趾、挑筋、断舌、抽肠、凌迟等等，每一种刑罚拉出来，都能吓死人。
朱元璋
朱元璋要求大明的子民人手一本《明大诰》，实则就是让老百姓对官员的监督。不得不说，朱元璋这一招实在高明，官员治理百姓，而百姓可以监督官员，这样的一来，官员就不敢太过于放肆。
陈寿六们捆绑县吏顾英进京，头顶《明大诰》，那就是告诉所有人：是皇上吩咐我这么做的。
最终顾英贪污罪名坐实，被打入了大牢，而陈寿六也受到了朱元璋的重奖，赐银二十锭，还免除了杂役，随行的兄弟外甥也各赏两件衣。
朱元璋非常欣赏陈寿六，他为了防止其他官员对陈寿六打击报复，还特意下圣旨：“敢有罗织罪名，害陈寿六者，诛其族。陈寿六若借朝廷之名义，行不法之事，地方官员无权决断，须押解入京审判。”
如此这般，陈寿六便成了朱元璋直接领导的大明帝国老百姓。
陈寿六的故事只是洪武年间千千万万个类似故事中的最突出的一例，洪武十八年(1385年)、洪武十九年(1386年)，在通往京城南京的各条驿道上，常常见到百姓们带着干粮，三五成群或百十为伍，押着几个手脚捆绑结实的官吏或乡绅匆匆赶路。遇有官吏盘查，便从怀中掏出几本小册子。见到这些小册子，官吏们立刻陪上笑脸，恭请他们过关。
这种场景的起因，是朱元璋在洪武十八年(1385年)颁布的（大诰）里的一项新政策：号招百姓举报贪官并抓捕害民胥吏。采取这种过激的做法，或许是缘于胥吏欧打钦差之类的事件经常发生，让朱元璋深感依赖军队(军官或钦差)与近待（钦差舍人）去整肃官吏是不够的，运动的规模与深度必一步扩大才行。
朱元璋首次明确鼓动底层民众站起来与害民官吏作斗争，是在《御制大诰》的第三十六条：
“自布政司至于府、州、县官吏，若非朝廷号令，私下巧立名色，害民取财，许境内诸耆宿人等，遍处乡村市井联名赴京状奏，备陈有司不才，明指实迹，以凭议罪，更贤育民。及所在布政司、府、州、县官吏，有能清廉直干，抚吾民有方，使各得遂其生者，许境内者宿老人，遍处乡村市井士君子人等，联名赴京状奏，使朕知贤。凡奏是奏非，不许三玉人、十余人奏。且如府官善政，概府所属耆老，各县皆列姓名具状。其律内不许上言大臣美政，系干禁止在京官吏人等毋得徇私党比，紊乱朝政。在外诸司，不拘此律。”
大意是：从布政司而下到各府州县，若有官吏在朝延的名目之外另设项目。压迫百姓谋取钱财时，允许境内的“耆宿”联名进京告状，地方官吏若是清廉爱护百姓，也允许境内的“耆宿”和“士君子”联名进京表彰。无论是告状还是表彰。均不许纠集三五人，十余人便轻率赴京。行车处家，比如要向朝廷汇报府官的善政。便需有该府下属各县所有的“耆老”联合署名才行。不许百姓们三五人，十余人便进京告状（表彰）。是为了降低受理诉状(表扬信)的行政成本。但要取得本地所有“耆老”的签名也很不现实，所以，在《御制大诰》第四十五条中，朱元璋又给出了一项补充规定:
“自今以后，若欲尽除民间祸患，无若乡里年高有德等，或百人，或五六十人，或三五百人，或千余人，岁终议赴京师面奏，本境为民患者几人，造民福者几人。朕必凭其奏，善者旌之，恶者移之，甚者罪之。”
意思是，每年年末的时候，允许老百姓以五六十人、百余人、三五百人乃至千余人的规模，赴南京告状揭发祸害民众的官吏。
为免告状者遭到刁难，朱元璋还在《御制大诰》第四十六条里宣布:
“凡布政司、府、州、县耆民人等，赴京面奏事务者，虽无文引、同行人众，或三五十名，或百十名，至于三五百名，所在关津把隘去处，问知面奏，即时放行，毋得阻当。阻者，论如邀截实封罪。”
意思是：但凡集体进京告状者，即便没有文件路引，各处关隘也要放行，否则按“邀截实封”论罪。“邀截实封”即阻截给朝延的密奏，依律当斩。
需要注意的是，上述允许民众集体进京告御状的政策虽然“官、吏”并提，但这主要是针对官员的。对于胥吏，《御治大诰》制定了更激进的政策。百姓无须进京告状，便可直接将“害民胥吏”抓捕起来，捆绑送入京城:
“今后布政司，府、州、具在役之吏。在闲之吏，城市乡村老奸巨滑顽民，专一起灭词讼，教唆陷人，通同官吏害及州里之间者，许城市乡村贤良方正、豪杰之士，有能为民除患者，会议城市乡村，将老外巨滑及在役之吏、在用之吏，绑缚赴京，罪除民患，以安良民。敢有邀截阻当者，枭令。拿赴京之时，关津渡口，毋得阻当。”
总之:
一、对于害民官员，百姓只有进京举报的权利，即所谓的“有司不如命者，民赴京诉”；对于害民胥吏，百姓则可直接将其抓捕进京。
二、举报害民官员，有联名者身份和人数方面的限制；抓捕害民胥吏，“城市乡村贤良方正、豪杰之士”皆可为之，且无人数限制。
之所以针对害民官员的政策更保守，针对害民胥吏的政策更激进，是因为朱元璋明白，官僚系统是明帝国维持运作所必需的统治基础。放任民众直接冲入衙门抓捕官员，即意味着明帝国的官僚系统会彻底瘫痪。在发动群众这件事情上，朱元璋是大胆的，也是谨慎的。
这种官与吏区别对待，自《御制大诰》一直贯穿到《御制大诰三编》，从来没有变更过。《御制大诰三编》第三十四条写得很明白：
“今后所在有司官吏，若将刑名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被冤枉者告及四邻，旁入公门，将刑房该吏拿赴京来：若私下和买诸物，不还价钱，精礼房该吏拿来；若赋役不均，差贫卖富，将户房该吏拿来：若举保人材，扰害于民，将吏房该吏拿来：若勾捕逃军力士，卖放正身，拿解同姓名者，邻里众证明白，助被害之家将兵房该吏拿来：若造作科敛，若起解轮班人匠卖放。将工房该吏拿来。…其正官、首领官及一切人等，敢有阻当者，其家族诛。
明代衙门有“三班六房”:
“三班”指的是负责缉捕罪犯、看守牢狱、站堂行刑等职务的快、皂、壮三班；“六房”指的是与六部对应的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三班设衙役，六房设胥吏。
朱元璋说，若有官吏害民，百姓可以“旁入公门”，将与自己的冤屈相对应的六房胥吏抓起来绑送京城。但百姓们无权抓捕官员，只能进京举报。考虑到官员与胥吏往往一体，必会试图阻碍百姓抓胥吏，所以《大诰》里又威胁说，若有官员胆敢阻挠，必将诛其族。
朱元璋相信自己发现了整顿吏治的绝妙法门。他自信满满地对明帝国的百姓们说：
“若民从朕命，着实为之，不一年之间，贪官污吏尽化为贤矣。”
意思是说:只要百姓们能积极响应，用不了一年，天下所有贪官污吏都会被迫改邪归正，成为贤能之士。
陈寿六能够成为由朱元璋直接领导的大明第一号百姓，便是因为他第一个站出来响应朱元璋的号召，正所谓“前者《大诰》一出，民有从吾命者，惟常熟县陈寿六”。
破天荒的新政策需要一个鲜活的榜样，陈寿六正好踩在点子上。
注:
“官”、“僚、“吏”:官是正职，僚是副职或内设部门负责人。吏，又叫胥吏，是具体办事的，包括合同工和协管。在古代，吏都是官员自己招募的。如衙役，更夫，狱卒，仵作等等，相当于现在的科员、办事员、合同工等等。
参考资料:
①《御制大诰续编如诰将恶受赏第十)，（洪武御制全书)
②《御制大诰。民陈有司贤否第三十六)，(洪武御制全书)
③（御制大诰乡民除虑第五十九》，《洪武御制全书》
④《御制大诰续编，遣牌唤民第十五)，《洪武御制全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