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热兰遮:郑成功围攻荷兰棱堡,1661年的中荷大战(中)

历史国 2024-08-27 19:43:53

作者丨阿毛编辑丨历史国编辑部

世上大多数的人,智慧其实都相去不远;真正的天才很稀少,真正的笨蛋也一样不多。尤其在考量切身利益的时候,纵使是凡人的脑细胞也会更加活络几分,都会选择在当时眼下最为合理、最有效率的的方法办事。可是为何世上有人看来聪明,有人则看来愚蠢?那是因为当下最为合理的选择,不见得会永远合理。人脑又特别擅长辨别规律,人的思维便带有很强的惯性,有了一次成功案例便期盼它会不断重复,故技重施总是最为安全、最为合理的首选。能够独立思考的个人尚且如此,包含千万百姓的国家则更是如此,其政策注定带有千万人的思考惯性;就似一列长而沉重的火车,提速之后甚难煞车急停。中国自秦汉以来,即是个地广人稠的大国,又有周详的户口制度,使政府能够动员庞大的劳动力。这在古代无疑是项巨大的优势,当北方胡人袭扰不止,中国人能够筑起延绵万里的长城;南北漕运不通,中国人能挖出连通黄河长江的运河,并且年复一年地维持这些基础建设。这在当时其他国家眼中,都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但中国却办得到,因为中国的人口优势实在太大。人民的汗水将古代的中国灌溉成了世上最为富足多产的国家,然而到了600多年前的近现代,依赖人口优势的惯性思维就开始迟缓中国的发展。1405至1433年,明帝永乐七遣郑和下西洋;这在今日被视为历史创举,而在当代则被视为好大喜功的昏庸之政。永乐死后,巨大的舰队便如昙花一现般地消失。因为只要管理好国内亿万百姓的农业税收,朝廷获得的财富便远远超过远方异邦的珍奇进贡;将维护费用昂贵的远洋船只一一拆解,放弃探索海洋,便是当时最为合理、最有效率的办事方法。1592年,壬辰倭乱,丰臣秀吉聚寇侵略朝鲜,明帝万历发兵援之。时倭人久购新式西洋火绳枪,已能自产,军中并有正规编制的火枪队,明军则尚未大量采用洋枪。尤其来自华北地区,与洋人接触较少的士兵,有时甚至坚持沿用旧式的火门枪——突火枪或梨花枪,武器性能明显落后侵略者。

梨花枪图示

同时期倭人自产之西式火枪,倭名谓之“种子岛”。而明朝、朝鲜联军在人数上拥有优势,与其急购洋枪、临时编组新式火枪队與倭互角,不如就叫大军上前冲杀,反正倭寇的火枪只能打死第一波人。倭乱延续至1598年,丰臣秀吉病死,倭寇退出朝鲜半岛,又证明依赖人口优势是最为合理、最有效率的战略。只不过,此时依赖人数的代价已不仅是人民要流更多汗,士卒尚需流淌更多鲜血。然后时至前篇所述之1661年,郑成功举兵25,000余人,舰船400余艘,出征被荷兰人所占据之台湾岛,包圍台南熱蘭遮城(Fort Zeelandia)。其时满洲旗人早已入关,掌控中国大部分地域,郑军只算是屈居东南沿海的前朝残党,却仍可搬出万人以计的部队,规模已近似同时期欧洲正规军的动员能力。反观荷兰人于热兰遮城的守军,仅只905人;中国军队这方又再握有压倒性的人数优势,最为合理、最有效率的战法似乎又是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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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1661年五月初,其时普罗民遮城(Fort Pronvintia)之荷兰守军已降,荷方唯一主力炮舰赫克托尔号(Hector)遭炸毁。残存小型战舰玛丽亚号(Maria)弃战,航往荷属印尼求援,荷方丧失海战能力。陆战方面,郑军进军路线如下图红线。其军分两路,一方登陆北线尾岛,于该岛南端沙洲设置炮阵,以便隔海炮轰位于大员岛北端之热兰遮城。另一方面,郑军主力登陆台湾本岛后则一路南行,并于退潮时进入大员岛南端,逼近热兰遮城南面。

热兰遮城地势详图。城塞西面(一说西南面)之沙丘为岛上最高之处,高于热兰遮内城。于此设炮可无视城墙壁垒,直击内城内部,然沙丘土质松软,不可筑大塞,荷人遂于该处建一小堡,谓之乌特勒支堡(Redoubt Utrecht)。乌特勒支堡于热兰遮城之间的荷兰人医院,此后亦将成为重要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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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轰热兰遮!1661年五月四日,普罗民遮城投降同日,郑成功遣使入热兰遮城劝降;荷兰总督拒绝,翌日郑军开始攻城。国姓爷以为其军势众大,必将速拔其城,一如先前普罗民遮那般简单,浑然不知决意死守的红毛要塞将是何等坚固。郑军首先沿着大员岛的狭长沙洲向北进军,至热兰遮城西南面扎营。但郑军错估敌方武器性能,将军营设于敌城炮火射程之内。荷方待其架妥帐幕、士卒安顿,城内守军甫才炮火齐发。郑军受击于不备,无法反击,只可狼狈往南逃窜,退出射程之外重新扎营。仅仅从此一步错棋,已可看出郑军严重缺乏攻略西洋要塞的经验。约莫同时,郑军又发舰船,运兵登陆热兰遮城东面之荷兰人市镇。荷方守军试图阻止,然人数过寡而不敌,只可携领镇中荷兰居民退入热兰遮城;退走前并尽量烧毁镇中建物仓储,以求不留掩体补给与郑军。郑军占领市镇后,开始构筑炮阵,准备轰击热兰遮城东墙;荷方守军乃不时自城中出击骚扰,并于城中发射臼炮(mortar),杀伤露天施工的郑军。

17世纪荷兰臼炮

臼炮所发射之原始炸弹,其孔洞是用来设置引信。

臼炮为今日迫击炮之先祖,当时尚属新发明,郑军未尝遭遇。臼炮炮管甚短,发射用的火药填装量亦低,无法发射带有贯穿力的实心铅弹,又必需以高仰角发射,不可能精确瞄准目标。但臼炮口径至大,能够发射大体积之炸弹(bomb),也就是现代高爆弹的鼻祖。此类弹药当时仍然相当原始,就是一颗中空的大铁球,里面填满火药,并钻孔置入引信。引信点燃后,臼炮再将炸弹射出,大约便在落地前后引爆炸裂,以弹体碎片伤人。同时期的欧洲军队,在构筑野战阵地之前必先挖掘壕沟保护工兵。如此一来,除非炸弹直直落入沟中,否则沟外炸裂的碎片怎样也难飞入肉里。郑军工兵不知此法,便在腾空怒放的铁花锐瓣之中架设他们的大炮,必需不断替补倒下的伤员,才能完成任务。折损大量士兵之后,郑军终于热兰遮城之东面、西南面、以及隔海之北面建起炮阵,开始持续轰击热兰遮城。自郑成功之父郑芝龙那时开始,郑军舰队便已虏获不少欧制火炮,其中包括较先进的葡萄牙式红夷炮,郑军并也持有若干铸造火炮的能力,单就炮力而言是与荷方守军不相上下。此类火炮如果连射不止,可射崩中国式的夯土城墙,但面对填满实心沙土的热兰遮城,却无法将其撼动。郑军自三面轰城七日,能破坏的只是要塞的红砖外壳,无法造成任何破口。并且郑军炮阵位置明显,不知将炮身埋入堑壕保护,而是直接架炮于平地,仅于大炮周围堆叠沙土抵御弓箭子弹。这种阵地很容易被城防大炮瞄准破坏,就算大炮本身未遭直击,亦足以对炮兵造成死伤,迫使其停止炮击或移动位置。

19世纪教学用插画,描绘17世纪欧洲攻城炮阵。图中可见所有人员装备皆位于人工挖掘的堑壕之内,位置低于地表,以求最大掩护,但同时期的中国人却不知此法。

反观荷方守军,将火炮置于要塞角落的稜堡,不只保护妥善,射界亦无死角,其准确及时的反击便迫使郑军渐渐只在夜间轰城,却依然不见成效,郑军死伤开始不成比例地攀升。更重要的是,郑军连续了七天七夜的炮击,却仅只射向热兰遮城,完全未向乌特勒支堡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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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融化的铁人郑成功不是不识兵法之人;他盘踞厦门、金门,曾进攻泉州、南京等大城市,是个令清廷相当头痛的角色。可是和洋人进行炮击战时,他居然连争取高地这种常识都不知道,说明当时的中国将领只把火炮当成古代冲车、井栏车一类的攻城专用道具,不知如何将其活用。如此连日轰城之后,郑成功再遣使入城劝降,又遭拒。他眼见敌城难破,尚且荒僻的台湾岛又无多贮粮,不可长久补给两万余人的大军,国姓爷便只剩下一个最为合理、最有效率的选择。与当代其他将领相比,这场战役中的郑成功已算是爱惜士兵生命的指挥官,因为他知道日后为了整治台湾本岛、继续与满洲鞑靼周旋,这些冒死追随他的猛士都不可轻易浪费。即便如此,郑成功为了尽速突破僵局,还是在五月25日集结步兵,对热兰遮城发动正面突击。突击前夜,郑军先于荷兰人市镇追加炮阵,拂晓即密集炮轰热兰遮东墙;其炮火之烈,一枚流弹甚至击毁城内荷人总督官邸,却可惜未伤总督。郑成功一面命令炮火怒鸣不止,一面令其左右衛武親軍出前列阵;此为郑军最精锐之重装步兵,其头戴铁面、身披铁甲、腰穿铁裙,人称“铁人军”。铁人身上甲片交织如鳞,无一粗厚板块,着甲者手足乃可活动自如,然其装甲重达17公斤,非壮士不可承受,受选为铁人者每日尚需背负沙袋操演,维持体格。

当时荷兰人所绘之中国人形象,右方士兵即为郑军之铁人。

铁人鳞甲可耐胡虏弓箭,又多持斩马关刀,专克满人骑兵,在大陆战场个个皆是骁勇猛汉,而在热兰遮的城墙前却不一样了。郑军铁人的列队太过明显,荷方立即看出其冲锋在即,早在郑军的压制炮火停息前便开始准备。他们把所有的火枪手集结至东墙,又调来其他墙面的大炮,炮中不填实心铅球,改填无数火枪子弹与铁钉,将火炮变成一支大型霰弹枪,专于近距离杀伤人员。及郑军停止炮击,数千铁人一拥而上,荷方便待其冲至近处才开火,稜堡间的交叉火网喷出无数热铁。铁人身上的铠甲不可能挡住子弹,他们手中的关刀、大刀和弓箭也攻击不到高墙上的荷兰人,便如镰刀割草般死在东墙之前。然而根据一些荷兰士兵的书信日记,他们却认为中国人的铁甲能防弹,说他们亲眼看到郑军铁人挨了一枪还继续前冲。今日史学家确信这是错觉,因为类似强度的铠甲欧洲亦有,却早已不能抵御火器。荷兰士兵之所以有此记述,大概是因为郑军步兵人数太多,而当时火药发射后烟雾又甚浓厚,不易看清战场现况,所以挨弹的铁人实已倒下,继续冲锋的其实是其身后尚未中弹的同袍。欧洲人又将中国人视作怯懦弱小的民族,以为仅靠炮声就能将其吓跑,所以在发炮后仍见有人上前,便以为是铁甲保护了他们。郑军铁人亦皆死士,无一贪生,便接连承受荷方数轮射击,死伤十之八九乃溃,终究未可摸到热兰遮的墙跟。郑军未料其大队精英居然须臾陈尸遍野,军心大乱;荷方火枪手数十人遂趁机出城反击,冲入郑军炮阵,坏其火炮数门。郑军急调后备部队反击,其攻势却是紊乱零散,便遭仅仅数十火枪手的齐射击退;而火枪手见郑军人势过众,未几遁入城墙,却已对郑军造成重创。是日郑军大挫,而荷方死伤殆无。郑成功惊怒交集,遣使入城再行劝降,用词更厉,荷方则回应以羞辱之言,致使双方皆开始虐杀战俘。

电影《英雄郑成功》剧照,由赵文卓饰演郑成功

数日后,郑军粮食告急,乃将主力自热兰遮城移走,转至台湾本岛索粮,仅留副将马信与少数兵力围城;位于热兰遮城西南与北线尾岛之两处炮阵亦撤,仅于城东荷兰市镇留炮若干。其时台湾岛上于台南(当时以原住民语称该地为赤坎,Sakam)已有汉人村镇,然其农产不足郑军所用,便需要与岛内原住民部落求粮。郑成功原本怀柔对待原住民,以汉人衣物器具与其贸易食物。然而当时原住民诸多部落皆如独立小国,立场关系复杂难理,其中有亲善汉人者,亦有亲善荷人者。于是便有亲荷原住民佯装友善,设宴款待郑军,而后夜斩两千郑军人头于睡梦。国姓爷闻之大怒,乃对原住民用兵,入其部落强取食物;此举令亲汉部落亦生愤恨,各部原住民遂始袭扰郑军后方,更且耗其军力。

台湾原住民之猎头习俗一直维持至近代,此为日据时代日人所拍摄之原住民骷髅棚。

另一方,困于热兰遮城之荷兰人亦渐窘迫。城东荷人市镇遭郑军占领时,许多荷兰镇民遁入城中,军民加总共达1,700余人,而城中食水仅足其三分之一所用。为求饱足,荷人必须出城渔猎,而一旦出城即遭围城郑军攻击。而马信所领之围城兵力虽非主力,却仍大于荷方守军甚多,又藏身于土壁破屋之后,荷方无法将其击退,只可零星派人出城索食,所得均甚稀寡,城中饥饿疾病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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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度海战两方如此虚耗至八月初,荷兰人忽然喜见救兵。话说开战之初荷方主力舰赫克托尔号遭炸毁,剩余一艘小型舰玛丽亚号前往印尼求援,此时终于自荷属印尼首都巴达维亚(Batavia)带来增援舰队12艘。负责围城的马信没有任何郑军舰船供其指挥,只能急告位于本岛的郑成功,便眼见敌船停靠外海,以小舟载运补给至热兰遮城。除粮食弹药之外,巴达维亚的舰队亦带来士兵700人与炮舰数艘,荷兰人遂计划于补给完成后发动奇袭,击退围城郑军。然而荷方运补只进行了数小时,天空忽起风暴烈雨,迫使补给作业中断。

此外,热兰遮城所在之大员岛为沙洲岛,其滩甚为平浅,吃水深重之荷方大船本已不得靠近,于风暴之中更有搁浅之危,便扬帆远离以避风浪。待风暴平息,荷方舰队返至热兰遮城完成补给,时间已拖迟四周之久。本在台湾岛内忙于确保食粮的郑军兵众,届时俱已集结回台南沿岸,严阵备战。荷兰人虽已丧失先机,犹仍执意反攻,遣炮舰五艘经热兰遮城北方水道进入台江内海,欲自海上炮击马信位于荷兰市镇之军营后方,再令步兵登陆将其驱逐。而马信洞悉敌方意图,已将原本面对热兰遮城的炮阵转向,改而面海。另一方,本岛郑军主力亦于台南岸上普罗民遮城外架炮,待荷方舰队航入内海,旋即遭受左右夹击。当时天又无风,荷方帆船失去动力,便有两艘漂流搁浅大员岛滩外,船员为马信部众所屠。跟住一艘遭郑军岸上炮火击沉,又一艘遭郑军火船小艇烧毁,一日之间五舰丧失其四。

这场海战郑军未失一船,即已瓦解荷方攻势,证明郑成功绝非庸才。他或许不善攻城炮战,但在海战方面却是高手;他与父亲郑芝龙在汪洋上久经生死,历战无数,其乘波控舰之能绝不输给朝鲜的李舜臣(1545~1598)、英国的德雷克(Francis Drake 1540~1596)。早先郑军舰队围攻赫克托尔号,多蒙折损,他便记得红毛鬼子的炮舰火力甚强,此回即改用诱敌深入的战法,未出一艘郑军䑸船与其硬拼。可惜郑成功生不逢时,假使当年是由他取代郑和下西洋,开去的又不仅是专运贡品的宝船,那么中国的版图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在统率军众方面,郑成功亦是有能,能将一群倭寇、海盗、以及败退流窜的明朝士兵练成不畏枪炮的铁人。可惜他生于明朝之末,不得一支盛世壮旅供其施展,而是带领一批孑然一身的草猛,被满洲鞑靼驱赶至天涯海角。他到了台湾岛后,欢迎他的只有与他一样饱受摧残的汉民;殖民侵略的荷兰人用先进的武器杀他的士兵,祖居岛上的原住民也用原始的猎刀斩他士兵的头。背腹受敌的郑成功,应该知道依赖人数优势已不再是最为合理、最有效率的战法。但如今热兰遮城既得援军补给,台湾岛上的食料又依然短缺,继续围城恐怕反而饿死更多郑军,他便只剩再次强攻这条活路可走,并继续牺牲他的士兵,继续进行他不擅长的攻城战。可惜呀可惜,面对郑成功与他的数千铁人,后世除了可惜还能再说什么?然而过去600年内,中国值得可惜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国姓爷的苦难也不过是历史中的一道小注脚。但这起码是道有点意义的注脚,值得纳入诸般细节,便请各位读者耐心待至下篇,才读至注脚最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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