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热兰遮:郑成功如何攻下荷兰棱堡?(上)

历史国 2024-08-25 21:58:57

作者丨阿毛编辑丨历史国编辑部

前篇谈及雅克萨攻城之役,对清朝指责甚苛,然而应该挨骂的,包括旧中国所有朝代的封建与自大。满洲人运气不好,于洋人开始蚕食我国时夺得天下,矛头乃汇聚其身,轮到汉人与洋人打仗,说实话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别。最好的例子,就是郑成功驱逐荷兰人之役。郑军水师于1661年渡海来台,来年击退荷兰东印度公司于台南安平古堡,驱逐外虏。这在台湾省是历史考试的送分题,答不出来必定要被留级的。

安平古堡今日样貌,大致即为旧热兰遮城之内城,但于日据时代经大幅翻修,已不复存原貌。日人再于城顶新建西式洋房,后又以海防所需而增建瞭望塔。

安平古堡又名红毛城,这是用来羞辱荷兰人的名字,这算是基本常识。少数人才知此城旧称热兰遮(Zeelandia),源出荷兰境内省份泽兰(Zeeland)。只有攀爬至大学历史专业者,才会知道郑军死了多少人在热兰遮。答案是12,500余人死亡或者弃战而逃,伤者不计其数。而荷兰东印度公司死几人?答案是死亡1,600 余人。战斗自1661年四月末开始,攻城期间郑军步兵每次强袭攻城,均遭荷军射杀累累。荷军守城顽抗,却久为饥饿疾病所耗,前来救援之舰队数量又寡,遭郑军水师击退,热兰遮城终于1662年一月降于郑军炮火,整场战役旷时九个月。这些数字的描述和历史课本之间有着很大差异,呈现的不是民族英雄的光荣凯旋,而是场虚耗人命的苦战。荷兰人绕过整个大西洋与印度洋,在离家不知几万里的福尔摩沙盖起一座堡;郑成功欲拔其城,只消跨越一道台湾海峡,却得赔上近八倍的士兵,这岂是个精武名将的形象?

荷兰在台总督向鄭成功投降之紀念铜像,位於台南赤崁樓旁。碑文乃大赞国姓爷忠君爱国,将台湾省打造为“复明基地”,万不敢提他是牺牲了多少南明士兵,才换来红毛鬼子的一个低头。

有人或许要为国姓爷辩护,说城塞高垒古来便是易守难攻,攻方伤亡不成比例地高,乃属正常。此言固是,然若观察洋人与洋人之间的攻城成功案例,攻守伤亡比例却不曾高至八比一,有时攻方伤亡甚至较少:1593年,西班牙军驻守今荷兰南部城市海特勒伊登贝赫(Geertruidenberg),英荷联军攻之而胜。结果英荷攻方受创轻微,仅500人死于疾病,西班牙守方死伤遭俘1,000人,竟是攻方死伤较轻。1594年,西班牙军驻守今法国北部城市亚眠(Amiens),英法联军攻之而胜。结果英法攻方死伤仅600;而西班牙守方因有援军救围失利,守军援军伤亡加总共2,000,兼有5,000投降英法,又为攻方大捷。1673年,荷军驻守今荷兰东南城市马斯特里赫特(Maastricht),法军攻之而胜。结果法军攻方死伤逾2,300,荷军守方死伤1,700,攻方伤亡仅略高而已。1692年,西班牙、荷兰、奥地利三国联军驻守今比利时中部城市那慕尔(Namur),法军攻之而胜。结果法军攻方死伤7,000,联军守方死伤4,000,攻方伤亡亦未高至守方一倍。1697年,西、荷、奥三国联军驻守今比利时西部城市阿特(Ath),法军攻之而胜。结果法军攻方死伤仅仅200,联军守方死伤受俘3,700 ,又是一场攻方大胜。1708年,法军驻守今法国北部城市里尔(Lille),英国、荷兰、奥地利三国联军攻之而胜。结果联军攻方死伤逾13,000,法军守方死伤7,000,攻守伤亡比例又仅在二比一左右。便是前篇所述,发生于1686年黑龙江畔之雅克萨战役,清军亦仅亡失1500余人,换来俄方守军近800人的性命,阵亡比例只逼近二比一。笔者以其为落魄惨胜,乃因清军兵多粮广,母国距离战场亦近,驰援补给甚便;而俄方弱势守军见困异域,援不可期,保命所依仅是座一年内仓皇盖起的城塞,攻方能力若等同同时期的欧洲军队,理应更加轻松获胜。但热兰遮城可就不同,绝非赶工而成的小据点,而是荷兰人自1624年花费十年岁月所建。且连砖瓦都为了力求良质,不愿就地烧制,要一块块从其位于东南亚之主要根据地,也就是荷属印尼首都巴达维亚(Batavia,今雅加达)舶运而来。

热兰遮城及城外荷兰人市镇之水彩画,画面向南,收录于17世纪荷兰地图集 Atlas Blaeu-Van der Hem。其时并无台湾岛或台南市之称,只知岛上原住民将画中这座离岸沙洲称作“大员”(欧洲人译作Taioan,又或Tayouan)。荷兰人占据此岛建城后,大员便可泛指台岛西南海岸一带。本文为避混肴,仅以此洲岛为大员,岸上汉人市镇仍称台南,全岛仍称台湾岛。城塞右上方有一山丘,丘上有一小形堡垒,此小堡之重要性下文将会解说,此处先请读者留意。

而且台湾岛的战略价值,也不同于西伯利亚东南边陲的小村。17世纪时,欧洲的海上商人说穿了就是半个海盗,货船多有炮舰相随,一方以防他国敌舰来劫,一方又为打劫他国货船。荷方势力自印尼延伸至台岛后,甚有利于拦截西班牙商船自马尼拉前往中国贸易,又便于堵阻葡萄牙船团自澳门前往日本经商,除可掳掠财货之外,更可巩固其殖民霸权。再者,荷兰人建造防御工事的技术,亦超于俄罗斯。雅克萨的城防是由俄人雇佣普鲁士顾问监工,甫才建成当时结构最为坚固、稜堡四突的星形要塞,而侵台荷人则无需外聘专家。荷兰人因不服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与旧主相战八十年(Eighty Years' War 1568 ~ 1648),遍地筑塞拒敌。其国独立之后,战事依然不断;譬如前述六场欧陆攻城战,荷兰便参与了五场。君莫看荷兰在地图上是个小国,其境内星形要塞的数量竟居世界之冠,迄今尚存者既有97座;其中或小或大,或有军事专用之单一城池,亦有围绕整个城市之深沟厚壁,保存状况也不尽完善,但若从天观之,总之繁星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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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热兰遮热兰遮城受其地形所限,不能算是最典型的星形要塞,但绝对仍属强城。星形要塞普遍建于兵家必争、却无天险之平地,以阻挡敌方陆军大举入侵。其城壁不求峻耸,反而堆成平缓斜坡以求弹跳敌弹,城壁周围并掘以堑壕,近处有水源则引之入壕,造为护城河。而热兰遮城位于台湾岛,岛内仅有汉族村庄与原住民部落,由陆上组织大军来攻的可能性极低,最大的危险是欧洲其他的航海霸权率舰来攻。毕竟荷兰人自己也是从西班牙人手上把这岛抢来的,西班牙人又是听闻葡萄牙人转述方知此岛,所以台岛别名才叫做福尔摩沙(葡语:Ilha Formosa,意指“美丽之岛”)。当时福尔摩沙最大城镇为台南,台南岸外则被一群浮島沙洲围住,形成台江内海。此内海于1980年代经填海工程过后,今已为陆地,但在当年如欲海攻台南,则必先入此海域。出入台江内海的主要航路位于大员(Tayouan)、北线尾(Baxemboy)两座洲岛之间,荷人遂筑热兰遮城于大员岛北端,战时以便封锁此航道。此外,荷兰人居住的城镇亦在大员岛上的要塞旁,当主岛居民为反抗侵略者而暴动时,荷人遂可龟缩此洲岛,由其战舰出航镇压。美国史学家司徒琳(Lynn A. Struve 1944 ~ 今日)所制之17世纪台南地图。图中“赤坎”(Sakam)为当地原住民语对台南汉族村镇之称呼。

荷人战略考量既以海防、控舰为首,建城遂需制高点,以便观测远方船只往来。热兰遮的城郭便成为拔地而起的高墙,乍看不似一般平缓的星形要塞,更似冷兵器时代的欧洲城堡。又因大员岛上的沙洲地质不甚坚实,挖沟引水亦只可引海水,其受潮汐反复起降,恐将冲刷侵蚀要塞地基,遂无护城河。

热兰遮城分内外两城,如今仅剩外城南侧一面墙体保存较完整。游客前往参观,只见无数印尼红砖重重堆砌,其墙虽高,厚度却不过比地主大院的外墙厚上倍许,何以抵御炮弹?这时游客们就必须详阅解说,方知今日之砖墙不过城体外壳而已;其城墙内侧过去并非空荡,而是填满了一层楼高的沙土,扎扎实实地夯出一座人造的小高地,以炮轰之便如炮轰山丘之侧,万难撼动。

热兰遮城外城遗址。此为南墙内侧,旧时本应堆满扎实的沙土,足有一层楼高。

热兰遮城还原模型,展于台南市台湾历史博物馆。图中双蓝线所示即为现今遗存之外城南墙。比较外城内部与城外平地之高低差,即可见筑城时填土之高,且城内所有面积皆以实心沙土塞满,城内房舍也立于填土之上。

至于外城角落,则建以锐角稜堡。所有稜堡今日均不复存,但在当年则是护城火炮阵地;其尖突之形能够消除射击死角、兼与侧邻之稜堡形成交叉火网。外城旁侧有一天然高地,荷人整治地基之后,乃筑内城于其上;且再砌砖填土,增高两层,然后位于内城顶端核心之处,便是一座稜堡四突、几何对称的星形要塞。这一层层的堡垒、一层层的炮阵,看似固若金汤,却尚有两处软肋。热兰遮城西南方有一天然山丘,为大员岛上地势最高之处,然因地质松软、地形崎岖,无法构筑大型要塞,故建热兰遮城于山丘之下。而荷兰人知悉此丘乃生死之地,但遭敌人夺去,敌炮位置便高于热兰遮城,炮弹可飞越城墙防壁,直击内城中心,多少砌砖填土亦成无功之劳。于是荷人建一小型副堡于丘上,名唤乌特勒支堡(Redoubt Utrecht),于堡内设炮驻兵;其作用不求坚守持久,但求迟缓敌军攻势,热兰遮之主力守军方可及时出城救之。软肋之二,乃是热兰遮城建于离岸州岛,虽有利于海防,位置却甚孤立,严守之航道仅限大员、北线尾两岛之间。其余洲岛间隔虽都浅窄,冒险强行却仍可进入台江内海,而不为热兰遮守军所查。再者,主岛台南市镇上的百姓若果起义相抗,荷人家属虽皆安处海上大员岛,其守军却难以及时反应。郑成功来台九年之前,荷兰人这处软肋便曾被人捏疼了一会儿。话说蔑视海洋的明朝以台湾岛为化外之地,未设官府,却仍有穷苦民众跨海来台谋生,种植甘蔗制糖,以售福州、厦门等地。此间汉民只能完全服从荷兰人统治,荷方则对其敛税极重,红毛士兵更常夜闯民宅,以收税为由擅夺小民私物。及明末清初,天下大乱,台湾海峡商贸断绝,台南蔗农收入锐减,荷人税收却不减一分。百姓渐入饥寒,当地汉人领袖郭怀一终于1652年率民起义,以镰刀锄头奋抗红毛兵。荷军虽有火枪,人数却寡于汉人太多,遂聘原住民部落协助镇压。原住民善猎能战,又有猎头风俗,乃入台南大斩头颅。起义12日后即遭压碾而止,荷原两方共屠汉民三至四千人,接近当时汉人总人口两成,其中绝大多数为壮年男丁。起义初期,荷方因在主岛缺乏防御据点,微蒙死伤,事后便于台南市镇旁砌砖堆土,立一小城塞,谓之普罗民遮城(Fort Provintia),今称赤崁楼。普罗民遮城与乌特勒支堡相似,其用不在坚守抗敌,而是要为热兰遮的主力争取时间驰援。此外,普罗民遮城立于主岛岸上临海之处,楼又高耸,更比热兰遮城容易观察整个台江内海;两城城巅各以灯火通联,敌舰侵入内海即可早察,是以软肋第二亦得补足。

赤坎楼建于旧时普罗民遮城地基之上,荷兰时期的样貌殆已无存。赤坎楼内又包含文昌阁与海神庙两座中式建筑,上图即为文昌阁。文昌阁正门面对的方向大约就是热兰遮城,今日视野已被高楼遮蔽。此照片为笔者今年七月底旅游台南时所摄,当时正进行维护整修,故现场凌乱,唯文昌阁可入,海神庙则谢绝游客。

海神庙维修现状。工作人物表示此为30年一次之大修,工程为期数年,内地朋友如欲造访,可以不用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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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击热兰遮时至1659年,郑成功率南明兵众抗清,领军十万攻打南京,结果惨败而还。时郑军困守厦门,地小缺粮,势难长期抵抗清兵,遂起远征台岛之念,以求后勤整补之地。1661年二月,荷兰人察觉郑成功或将攻台,但当时荷方已有计划攻打葡属澳门,便自以为郑军一时不敢来攻,反而大幅缩减在台守军,仅留炮舰三艘、平底驳船一艘、以及士兵1500余人。郑军得知荷方守备空虚,乃出其水师凡25,000人,以舰船400艘跨越台湾海峡。1661年四月底,郑军抵达台南外海;时天起大雾,郑军为避热兰遮城炮火,选择趁夜经由北线尾岛北端之鹿耳门水道(Lakjemeuse Channel)进入台江内海。鹿耳门水道狭浅而长,并非最佳航道,但郑军长年战于海上,识水善航,天明雾退时大量舰艇便已在内海之中。台南汉民面海而望,乍见国姓爷水师帆桅林立,又未忘九年前郭怀一起义之惨,均欣喜倾出家中渔船小舟,协助郑军登陆。普罗民遮城守军惊见敌至,急报热兰遮城求援。然郑军因得汉民相助,登陆神速,旋即环围小城普罗民遮,隔挡荷方援军。时普罗民遮守军仅400人,无法出城迎击国姓爷大军,城内又欠食水,普罗民遮城遂于五月初开门投降。话说郑军穿越鹿耳门水道时,亦分兵登陆北线尾岛,待其兵至北线尾岛南端沙洲岸,与大员岛北端之热兰遮城便仅以咫尺海水相隔,届时即可设置炮阵跨海轰击。热兰遮守军为阻其计,遣火枪手240人登入北线尾岛反击,则遭2000郑军击退,致使荷方失守北线尾。同时,登陆本岛之郑军拿下普罗民遮城后,继续进军登陆大员岛南端,未几亦至热兰遮城南面,将其前后包围。

郑军两路夹击热兰遮城路线图

荷方眼见围城在即,派出所有能载火炮之舰船三艘,欲破郑军水师。时荷方主力炮舰唯独一艘,名曰赫克托尔(Hector),其遭郑军舰艇包围之后,火药库受击引爆,炸为粉尘。余下两艘一为小形战舰、一为快艇,自知无力抵抗,便撤退前往印尼求援,热兰遮城完全陷入孤立。战事推演至此,国姓爷都看似打得漂亮,但其实前言那场海战就已经是惨胜的序曲。赫克托尔为当时欧洲火力最强的舰种,吃水600公吨,载炮约70门;而当时汉人用作战舰的䑸船(欧洲人音譯为Junk,故又称戎克船)载炮仅约14门,单打独斗的话毫无胜算。事实上,赫克托尔在被炸毁之前,已击破不少郑军战船;只是郑军船数高达400,其不顾折损蜂拥逼近,于至近距离连续开火,甫才将其引爆,爆炸时更将邻近的郑军船只也一并摧毁。

郑军䑸船战舰模型,陈列于台南安平古堡附属博物馆

同时期欧洲主力炮舰模型,与上图展于同处。荷军赫克托尔舰之详细规格今已难考,但应与此模型相去不远。读者不妨试数其炮口多过汉人䑸船几倍。

大员湾海战国姓爷接着要打的热兰遮城,便是陆上的赫克托尔,一样应用了当时洋人最先进的技术。只不过热兰遮的重量可不只600吨,它的火药库被包藏在沉厚的沙土之中,也不可能被敌弹侥幸引爆。郑军欲夺此城,要不久耗时间相围,待其弹尽粮绝,要不就得攀爬人命叠成的尸山,才能登越其墙。前言曾说荷兰人在亚洲根本就是半个海盗,而郑成功的军队说白了也不是善类。他的部下中有海盗、有流匪、有被清军追杀的王师残部,个个都是晨见朝日、暮死不惜的亡命之徒。你让他们选择呆坐围城等到天荒地老,还是一举强攻拼个你死我活,多数人大概都偏爱后者,死伤惨重亦不足为奇了,其详情但容笔者下篇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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