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洋的哲思之光:孔子在美国的心灵映像

历史国 2024-08-30 21:40:43

作者丨阿毛编辑丨历史国编辑部

1935年完工,位于华盛顿特区的美国最高法院大楼,乃一观光胜地。那是一栋典型的新古典主义建筑,排除了过度浮华的设计,却是盖得宏大,好似座古罗马的神殿。

多数游客流连之处,都是正门所在的大楼西面,较少人知东面亦有个气派的后门。东门与西门一样效仿希腊罗马的美感,以圆柱顶起一个斜扁的等腰三角形,谓之三角楣(pediment)。三角楣必须雕以装饰,又因东门面东,雕刻家麦克尼尔(Hermon A. MacNeil 1866~1947)便想在该处刻上三名东方的法学家。

于是东门三角楣中央雕刻的,便是双手把持石板的摩西(Moses 约前1330~前1210)。摩西为犹太人,对欧洲人来说也算是东方了。根据旧约圣经,他又是上帝托付法律的人,给了他两枚石板,可写所有犹太人必须遵守的十条戒律。犹太教后来衍生出基督教,当今美国人几乎都信基督教,便都熟悉摩西这个脸谱,看到手拿石板的秃头老人便知是他,很适合雕于公众建筑。然而摩西虽象征法律,但宗教含义过强,美国又以政教分离为国策,这位犹太先知便不宜独居最高法院东门。首先,摩西手上的石板必须空白,不能书写作为宗教戒律的十诫。然后在摩西的左侧,麦克尼尔就雕了一个与宗教无关的法学家:古希腊的梭伦(Solon 约前638~前559)。梭伦是雅典的政治家与立法者,曾大幅改革该城邦法治,于欧洲历史之名乃不下于柏拉图(前429~前347)、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等贤人,固有资格高居法院之顶。然而古希腊文明可说是西方文化的发祥地发祥地,何以刻在东门?麦克尼尔或可如此解释,说美国当初建国之范为罗马共和,而希腊在罗马之东,故梭伦宜居东墙。此说竟也合理,但稍有狡辩之感,毕竟要将古希腊学者视为东方异文化的成员,多数白种人是会有点奇怪的。便如今日京师在北京,有人即因此谓唐朝长安的李白杜甫为“西方人”,亦必为人所怪。麦克尼尔或许是已经想不出人选,才选梭伦。但是摩西必须左右两边都对称有人,视觉上方才美观。麦克尼尔难再想出值得尊敬的东方人,便在摩西右边雕了一个孔夫子(Confucius 前551~前479)。

孔子在中国并非以法学闻名,但不少美国人起码知道Confucius是个古时候很聪明的中国老头,翻译其名时亦且抬举,以拉丁文译之,加以字尾 -us,语感便稍微像个罗马人的名字,听来比较文明。而美国人实际对孔子学说一无所知,麦克尼尔说孔子为法学家,美国人即信。雕像中孔子的帽冠也怪怪的,但30年代的老美觉得中国人的帽子大概就是这样。再看孔子面容,亦明显比摩西、梭伦消瘦,略呈尖嘴猴腮之貌,显然是个从好莱坞电影里租借来的脸谱。

2023年,美国汉学家、武汉大学客座教授万百安(Bryan W. Van Norden 1962~今日),就对最高法院东墙上的孔子做出评论。他说多数美国人知孔子为智者,却完全不知“儒家”与“法家”的区别,更不知前者讲究礼仪道德,后者才重法律刑罚。万百安直言,他知道在中国人看来,孔子被列为法学大师是十分奇怪的,但问题是美国人除了孔子,便对中国的古文明完全不了解。美国人想要赞美东方文化,拿得出的人物便只有孔子一人。万百安又说有些教育程度高的美国人,或许会在演说、书作之中夹入些许孔子、老子等哲学家的格言,但断章取义之事甚多,只是把这些听来颇有智慧的东方格言作为修辞工具,用来支持自身观点,并无意深究其中道理。又根据万百安,已故最高法院大法官斯卡利亚( Antonin Scalia 1936~2016),就贬视中国哲学为一堆“算命饼干里神秘难解的签纸” (mysterious fortune cookie messages)。

算命饼干(fortune cookie)是美式中餐厅特有的餐后点心。过去移民美国的华侨多为穷苦之人,劳工有所积蓄之后,除了开餐厅便甚无机会经营其他事业。这时他们的中国菜一来得卖得便宜,二来得迎合白人口味,便有人发明了算命饼干这个噱头。算命饼干永远是用最贱价的材料做成,饼中夹一签纸,纸上讲些摸棱两可的预言,有时还附上一组彩票用的投注号码,让客人试试能否中奖。大部分洋人看待中国的文化,也就承认中国人古时聪明,发明火药、制纸之法。进入工业时代后,他们便是一群迂腐、落后、贫穷、又充满迷信的东方人,理当沉迷算命。算命饼干便在美国流行起来,美国国内的中餐厅大皆可见。奉君勿与洋人多谈诸子百家,多谈只怕多受气,因为他们可不如尊敬希腊、罗马一般尊敬你的先祖,鲜少有耐性听完这些古代的孔夫子在吵些什么。就连教养高至大法官之人,也将中国的哲学比作便宜餐厅里的算命纸,遇个寻常美国人来聊,可不知会出何等贬低之言。事实上,中国历朝发展下来的哲学系统并不下于希腊、罗马、印度等古代文明,都在讨论宇宙和自我的本质,一些注定较难理解、形而上的话题。儒家思想也一样,其受佛家、道家的影响,演变至北宋程颐(1033~1107)、南宋朱熹(1130~1200)的理学时已不仅强调礼教而已。这些新一代的儒学家以“理”为宇宙万物起源,而理便是万物运行的道理,便是所谓的天道。天道终而向善,世间遂有礼义伦常,使人安居乐业。然而此处的“理”又比孔孟儒学中的“天”更加抽象。古时的天有时看似个有意识的神祗,降灾惩罪于人,但理学家的理却是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基本规律,且又飘渺而宏大,是个必须参透而不能简单理解的东西。他们认为萬物之所以如此,必定蕴藏有其“理”,而通过穷究事物之理,便可达到智慧。穷究二字一语相称可谓”格“、智慧可谓”知“,理学中遂有”格物致知“之说。

此类理学思想英文翻译为“新儒家”(Neo-Confucianism),但其实并不恰当,因为自宋朝以来的儒家新流派并不只理学一宗,尚有”气学“以及”心学“。气学派儒士如北宋张载(1020~1077年)、明朝罗钦顺(1465~1547)等,以“气”为宇宙万物结构,而气的定义则包括一切可见或不可见、正在凝聚或正在消散之物。他们认为“理”其实只是“气”的运行规律,以为天地间无不是气,故而无不是理,反对理学派的朱熹将理与气分作二物。然后又有南宋学者如陆九渊(1139~1193),以为“吾心即是宇宙“、”心即是理“,认为万物之理无需外求,于自己心里即已可得。陆九渊的思想被明朝王阳明(1472~1529)承袭规整,乃有心学之说。心学派反对程朱理学强调借由观察外界来格物致知,转而提倡借由自我审视内心来寻找真理。

后来王阳明的心学于中国流行,但这些哲学辩论并非仅在中国发生。譬如在朝鲜儒林,以理为首、承袭程朱理学的大儒李滉(1501~1570),便与提倡“主氣論”的李珥(1536~1584)各分门徒,争论多年。之后越南大儒黎贵惇(1726~1784)亦属气学,认为“盈天地之间皆气也。理者言其实有而非无耳。理无形迹,因气而见,理即在气之中”,又加一道争鸣之音。在那个时代,孔夫子的徒子徒孙遍及诸国,儒家的学问便是知识的基本,是文人间的国际语言。朝鲜人、越南人不会因为钻研发展儒术,而被骂作不爱国,反而若能辩倒汉人学者,更属风光之事。可惜中国后来落魄了,世上学者便首先要学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先要知道洋人的大宗师是如何探讨宇宙的真理。欧洲的哲学又复杂古远不亚于中华,洋人自欲详知已不容易,谁还去管中国人的理学、气学、心学?反正就丢给Confucius一字带过吧。所以说文人学士其实是种很可悲的生物。他们生产的东西没有形状、不属于物质资源,国家动乱贫困时必定首先遗弃这些人。中国衰弱了,中国的文人便只能被外国小看,好似成就不如人。但如果中国的学问仍有续存的价值,最好还是养活一批识古的文科生在国内吧。

请让他们继续钻研过去曾被视为智慧的东西,否则交与外国人研究,不定就变成石雕上陪衬摩西的龙套、抑或算命纸签上的疯言怪语,没人会把你的文化当成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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