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大风起于萍末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刚刚继位的唐德宗把中兴大唐的希望,放到了削除藩镇上。
那些纵横于安禄山时代的老兵痞,那些通过阴狠手段攫取权力的新悍匪,个个都是大唐的败类,让他眼中生钉、心里长刺,恨不能将他们一下子剔除干净。
然而他也清楚,现在的大唐早已荣光不在,甚至可以说是百孔千疮。缺钱、少粮、兵力也不足,一旦将这些强藩惹急了,大唐天下将面临颠覆的风险!
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大历十四年(779年)六月,德宗送别了他的父亲代宗,大历这个年号正式作古。
经过半年多的蛰伏观察,他将自己继位的首个年号命名为“建中”,这也标志着从建中元年(780年)开始,大唐正式步入属于他的纪元。
把年号定为“建中”,恐怕也有建设中兴的寓意,他是多么渴望恢复祖先的无尚荣光,让那个铁血大唐、繁华盛世再现人间!
建中元年(780年)二月,他出手了!
他的第一个动作,是派出由朝中精干力量组成的十一个巡察组巡视四方,对藩镇大员来一次彻底的政治鉴别,看看他们对朝廷态度如何、实力怎样,以便为下步收拾谁、怎么收拾提供依据。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正是因为这次严厉的巡察,让各地藩镇原本就有的叛逆之火熊熊燃烧!
河北道巡察组长洪经纶巡察的第一站就是魏博(今河北南部、山东西部及河南北部),魏博新任节度使田悦今年刚满二十九岁,他是前任节度使田承嗣的侄子,也是大唐第一个世袭节度使职务的人。
别看他年龄不大,经历的战阵可不少。田承嗣共有十一子,没把位置传给他们,而是传给了田悦,足以证明他的优秀。
此时的田悦刚刚上任,至少在表面上看,对朝廷还是很恭顺的。他是聪明人,看得清形势,实力再强也是藩镇,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也不愿公开与朝廷叫板。
洪经纶是天宝十六年(757年)的进士,时年四十九岁,史载他是新安(河南洛阳新安县)洪氏先祖(原姓弘,到他这房,为避讳改姓洪),性格刚直很有才名,文章写得相当好,德宗派他前往最难缠的河北道,也是看重了他的名望。
到达魏博后,他立即着手翻帐目、查实力、搞座谈,工作开展的轰轰烈烈。很快,问题查出一大堆。
魏博实有军队七万人,远远超出了朝廷规定的三万人限额。于是,本着对德宗负责的态度,他以朝廷名义责令田悦立即裁撤四万,田悦答应的非常痛快,表示坚决整改。洪组长看他态度诚恳,给予充分肯定,高高兴兴的转赴下一站继续他的巡视之旅。
洪经纶前脚刚走,田悦就将列入裁撤名单的四万士卒召集起来训话。
他语气沉重地说:“弟兄们,你们都是魏博的老部下,为了魏博安全做出过突出贡献,魏博百姓感谢你们,也甘愿供养你们以及你们的族人。可是朝廷非要下令免掉你们的军职,让你们回家种田。你们都是世代从军,根本不懂稼穑之事,一旦如此还怎么养家糊口!”
田悦的表演真实而贴切,这些人完全被他的话所打动,个个抱头痛哭。
等他们哭得差不多了,田悦慷慨激昂的说:“我虽然年轻,但也扛得起事,我不能做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田家的事,朝廷不养你们,我来养!”
说罢,让人拿出自家财物赏赐四万将士,并让他们各自归建。此事迅速传遍了魏博军每名将士,更加坚定了他们拥护田家与朝廷对抗的决心!
其他十个巡察组效果如何史无记载,但从事后局势发展看,应当不会很好。
削藩本就是极为敏感的事,想当初汉景帝削藩搞出个“七王之乱”,以致无法收场,只能斩掉功臣晁错向七王道歉,藩没削成自己被弄个大红脸。
动静搞得太大,势必引起这些割据政权的警觉与逆反!
【02】泾原,第一个被吃掉的螃蟹
泾原节度使的设置缘于吐蕃进犯,得名于所辖的泾、原二州。
泾州,位于今甘肃泾川县以北;原州,位于今宁夏固原原州区。因后来被吐蕃所占,其州府一直设置于泾州境。
安史之乱前,大唐西北方向重兵云集,有朔方(治宁夏灵武)、陇右(治青海乐都)、河西(治甘肃武威)、安西(治新疆库车)四大战区拱卫,泾、原二州属于内地,军事地位并不明显。
安史之乱爆发,边疆战区主要力量内调平叛,吐蕃趁着西北空虚不断蚕食入侵,陇右、河西所属各州相继沦陷,原州也因而落入吐蕃版图,大唐边境自河湟以西被压缩到了陕甘交界!
代宗时期,为了抵御吐蕃进犯,在宰相元载的提议下,于大历三年(768年)十二月设泾原节度使,将屯驻于邠、宁二州的安西军前移至泾州戍防,郭子仪的朔方军进驻邠宁。
泾州由此由一座普通州城,升格为边境边防重镇!
首任节度使马璘是中唐时期的著名将领,二十岁在安西都护府(新疆库车一带)开启军旅生涯,先后参与过同突厥、安史叛军及吐蕃的作战,驰骋于大唐陇右、关内、河南、河北诸道,足迹遍布东西数千里,经历大小战役数百次,一路开挂、屡建奇功。
到任泾原后,他率军修缮城防,多次击败吐蕃,前后破敌三万余人,有效遏制了吐蕃在西北方向的进攻势头,稳住了边防形势。
但泾州在战火摧残下早已荒败不堪,原住居民也大多逃亡在外,根本没办法养兵。
马璘积极向朝廷汇报反映,代宗专门让他兼任郑颖节度使,允准他动用郑州、颖州(今安徽阜阳)租赋解决泾州驻军的供应保障。
大历十一年(776年)十二月,马璘病故,临终前将军政事务托付给了行军司马段秀实!
第二任节度使段秀实也出自安西军,他见证过安西军全盛时的辉煌,先后辅佐马灵察、高仙芝、封常清、李嗣业、马璘五任节度使,曾远征护蜜(今阿富汗境)、征讨大勃律(今巴基斯坦境),还参与了历史上著名的怛逻斯(今哈萨克斯坦境)之战,在唐军仓皇撤退之际,力劝陌刀将李嗣业留下殿后阻击追兵,防止了唐军的进一步损伤。绝对称得上是位打过硬仗、见过世面、身经百战的优秀将领!
泾原驻军主要由安西军组成,这些年尽在艰苦地区打打杀杀,从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全凭马璘的人格魅力才不至恣意乱为。马璘一死,军心立刻乱了!
马璘丧葬期间,段秀实担心士兵哗变提前做足了准备。他下令军中将士只可在军营哭丧,不准进入城中灵堂。对参与送葬人员的进退哭拜都制定了严格程序,有违反者一概军法论处。在他严阵以待下,丧葬仪式组织的井然有序,没有发生任何突发事件。
都虞侯史廷干、兵马使崔珍、十将张景华企图在丧葬期间作乱,段秀实提前得知了情况并迅速奏报朝廷,将三人全部外调他地任职,实现了不戮一人而军府晏然!
大历十二年(777年)九月,朝廷正式任命段秀实为泾原节度使兼郑颍节度使。
段秀实的治军风格与迥异于马璘,马璘能战善战、谋略出众,但为人高调,生活奢靡。而段秀实则属于以情带兵的类型,本人没什么特殊爱好,生活简朴,与人友善,爱护士卒,泾州军民在他的领导下渐入正轨,日子越过越好,可惜这一切都被宰相杨炎的胡乱作为搅乱了。
建中元年(780年)二月,杨炎继承他的前任宰相元载遗愿,想要派泾原驻军前出至敌方境内,重筑原州城(宁夏固原,已被吐蕃所占),并在那里长期戍守,以期重新夺控陇右地区。
元宰当年提出的《城原州议》,对于抵御吐蕃、夺控陇右、河西具有一定的战略参考价值。但任何事物都是辩证来看的,好政策也需要有好的时机去实施,才能收到预期成效。如果时机不对强行推进,好政策也会沦为坏政策!
在敌方境内重筑原州且移兵驻防,组织实施起来难度与风险都极大,稍有不慎不仅会遭到吐蕃反扑,且极易引发泾原驻军强烈反对,导致内部生变,这也是代宗没有采纳的主要原因。
当时的大唐国力衰落、隐忧重重,边防首要问题应当是稳,在稳住人心的基础上稳住现有态势,防止出现局面的进一步恶化,而后在伺机寻求变化。
杨炎在这种情形下派兵深入敌国境内,修筑城池扩军备战,这不明摆着告诉吐蕃我要打你吗!
段秀实镇守边防多年,自然清楚这一道理,他力劝杨炎如今边境空虚,暂时不要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招惹吐蕃。这本是为国为民的恳切之言,到了杨炎那里却成了与他作对的刻意拖延。
此时的杨炎正大权在握踌躇满志,眼里怎能容的了沙子。本着不换脑子就换人的原则,把段秀实调入朝中担任司农卿(类似于农业部),让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兼管泾原,泾原留后刘文喜为节度副使。
为了防止泾原驻军不听指挥,杨炎还派出两位军功宰相朱泚、崔宁,让他们各率万余人前往泾州,打着辅助修城的名义督导泾原军民收拾行装赶赴原州。
李怀光,本姓茹,祖先是柔然人,从渤海郡(古国名,靺鞨人所建,在今东北吉林一带)迁移到幽州,其父茹常是朔方军将领,因战功显赫获赐李姓。
李怀光自小投入军旅,作战勇猛武艺高强,得到郭子仪赏识,将他作为后备人才着力培养。
他曾长期率军抗击吐蕃屡战屡胜,打的吐蕃闻风丧胆。他为人刻薄严历不讲情面,又极端自负固执,心胸狭隘认死理,刚做节度使不久,就借故杀掉温儒雅等五名不太肯听招呼的宿将,手下一众将士都很怕他,这一性格特点导致了他后来的悲剧人生。
朝廷命令下到泾州,让这些在段节度领导下刚刚过了几天好日子的大兵们怒了,纷纷吐槽说,我们为国守护西大门已有十数年之久,一开始在邠州(今陕西彬州)有田有地,朝廷把我们迁到泾州(甘肃泾川),驻守这块不毛之地。
现在好不容易把泾州建好站稳了脚跟,又要让我们到原州修城,我们这是招谁惹谁了!
如果段秀实还在,肯定会对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他们听从指挥。可惜的是他被调走了,朔方军的李怀光要做他们的统帅。
这消息无异于火上浇油,大兵们彻底不干了!李怀光是什么人,一上任连杀五员老将,人家犯了什么错,不就是曾经得罪过他吗!他要是来了,我们这些没人疼少人爱,又无权无势的小喽罗,还不都得让他杀了。
于是,抱怨转变为恐惧,又升格成浓浓的愤意,野火燎原般布满了泾原军民的心!
留后刘文喜是土生土长的泾原将领,段秀实走了,李怀光没来,现在这城中他是老大。
他没有段秀实那样的大局观,不会以牺牲个人利益为代价去服从这不着调的指挥,便顺应人情将城门紧闭,拒绝朝廷使者入城。并上疏奏请德宗,让段秀实继续领导泾原,如果实在不行派朱泚也行,但就是不能让李怀光来。
杨炎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他是个没事找事、有事又怕事的主儿。为了息事宁人,只好退让一步,提议改由朱泚担任泾原节度使。
蹊跷的是等朝廷的调整任命到了,刘文喜却再次予以拒绝!
通过这些天的等待,他可能也想明白了,自己是正牌子的泾原留后,土生土长的安西军,段节度调走,这位置应当是自己的,干嘛要平白让给他人!
于是,刘文喜悍然宣布独立,并将自己的儿子送往对面吐蕃去做人质,以求取得吐蕃支持,完全一副脱离大唐掌控的节奏。
这还了得!
虽然在代宗执政期间,各地节度使耍个小性、造个小反、作个小乱实属正常,但这次却是德宗上任以来遇到的第一次叛乱,是德宗派出巡察组巡视四方后第一个敢于冒头的藩镇!
更可气的是,作乱的泾原位居边防要地,且又是一直忠于朝廷的安西军!刘文喜这个无名之辈,竟敢如此蔑视我大唐权威!
德宗龙颜震怒迅速作出反应,指派朱泚、李怀光前往征讨,又让神策军使张巨济率两千神策军协助攻击!
朱泚、李怀光都是百战宿将,很快把泾州围了个密不透风。刘文喜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躲在城中做缩头乌龟,企图以拖求变。
泾州本是防御吐蕃用的要塞式据点,城墙既高且厚,城内粮食也非常充足,他不主动出战,短时间内恐怕真没什么好的办法!
朝廷军队一出动,必然涉及后勤保障等诸多事宜。刘文喜在城里要吃饭,李怀光、朱泚他们在城外一样要吃饭,数万人的粮食、草料可不是小数目。
于是大唐这部已经锈蚀的国家机器缓缓运转起来,从南到北调运粮草物资,搞得各地沸沸扬扬,又正赶上大面积旱灾,百姓粮食欠收还要勒紧裤带缴税服役,人人怨声载道!
时间一长,朝中大臣按照往年惯例和起了稀泥,劝德宗说,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让刘文喜道个歉、服个软就算了,彼此给个面儿、日后好相见!
此时的德宗还没受过多大刺激,血气正盛就是不同意,还说出了在位期间最有气魄的一句话:“微孽不除,何以令天下!”
大臣见他这么说,也就没人再敢言语了。
刘文喜察觉苗头不对,赶紧派将领刘海宾入朝找德宗求情。刘海宾曾是德宗当藩王时的旧将,算是德宗的人,派他去是想让他以老部下的情谊说动德宗。
但这步棋走的很差劲,既知刘海宾是德宗的人,又凭什么相信刘海宾会舍掉当今皇帝,而选择站位到你这边!
果然,刘海宾在见到德宗后,对德宗道:“我是您的人,怎么可能攀附于他。我肯定会把他脑袋砍下给您,只是这次他要的不过是节度使的旌节、一个名份而已,您不如先给他,等他懈怠了我好趁他不备宰了他。”
德宗义正言辞的予以拒绝:“你能报效朝廷自然很好,要我赐他旌节绝对不行。你回去告诉他,等着受死吧!”
德宗严令李怀光、朱泚加强进攻,同时精减自己膳食,用省下来的钱筹措物资供应前线,对被围城中的泾原将士,该发的衣物也一并发放,绝不拖欠。
皇帝摆出鱼死网破的姿态,朝中群臣无人再敢懈怠。于是,该攻城的攻城、该运粮的运粮,国家机器一旦认真起来效率还是蛮惊人的。
举全国之力对付这么一座小小边城,刘文喜哪里还有胜算!而他所盼望的吐蕃,此时也与大唐讲和,正在商谈交换战俘、重修边界等事宜,怎么可能为了他再启战端。
面对孤立无援的困境,泾原大兵老实了。刘海宾返回泾州,会同其他将领杀掉了失去人心的刘文喜,将他脑袋割下传首长安!
这次叛乱从发起到结束不到两个月,德宗以绝对优势胜出,且胜得毫无悬念、胜得扬眉吐气!
德宗志得意满、豪情万丈,下令把各藩镇在长安办差的人员全部集中起来,免费参观刘文喜首级。
德宗以俾倪不屑的眼光扫视面前这些目瞪口呆的藩镇官吏,不服就来,看谁怕谁!
只是他不知道,这次胜利不仅没有起到应有的震慑,反而进一步刺激了早有不臣之心的强藩。
【03】梁崇义发飙了
德宗上任未满一年,就诛灭了抗旨作乱的泾原留后刘文喜。其行事之果决,一扫代宗时期的姑息迁就,让朝野内外为之一震!
刘文喜的死,引起淄青李正己、魏博田悦和山南东道梁崇义的高度警觉,令他们坐卧难安。
近些年随着成德李宝臣、魏博田承嗣先后病故,年龄最大的李正己,已俨然成为北方五大刺头藩镇中的带头大哥。
他通过各种方式刺探德宗对藩镇的态度,得出朝廷即将收拾他们的判断。由于卢龙节度使朱滔倒向朝廷,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刚刚病故,其位置还无人接替,他便不断挑唆梁崇义、田悦与朝廷对抗,以便在幕后上下其手。
建中二年(781年)三月,有个叫郭昔的流放犯跑到朝廷,举报梁崇义图谋不轨。梁崇义立即上表请罪,德宗为了体现对他的信任,把郭昔痛打一顿流放远方,并派金部员外郎李舟专程赴襄州(湖北襄阳)安抚。
按理说双方该有的姿态都有了,李舟代表德宗讲几句场面话,梁崇义叩拜谢恩,此事也就到此结束!可谁知李舟的特殊经历,让梁崇义极度反感!
李舟曾在刘文喜叛乱时被德宗派去传达旨令,刘文喜将他囚禁起来不予理睬,结果没多久就被部下所杀。
李舟被囚与刘文喜被杀,本身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各地藩镇却纷纷传言,说李舟有覆城杀将的特殊能力!
李舟究竟有没有神功谁也不清楚,但梁崇义认为在此种情境下,让李舟这个有争议的人传旨不吉利,死活不肯让李舟进城,且态度强硬的非让朝廷换个人来,理由是李舟容易让军中产生负面联想,引发内部混乱。
这理实在牵强,甚至有无理取闹的嫌疑,按德宗当时脾气,理由立即予以驳斥。
但此时恰逢魏博、淄青两镇,因朝廷拒绝让成德节度使李宝臣之子李惟岳继任,闹得不可开交,随时都有开战的可能。
为避免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德宗只得先忍下来稳住梁崇义,不仅痛快允准把使者更换为御史张著,还特地加封梁崇义为同平章事(军功宰相),赐免死铁券,并将他的亲信副将蔺杲提升为邓州刺史(河南邓州)。
这番做法表面上看对梁崇义仁至义尽,只是直接提任他的副将到邓州做刺史,似有掺沙子的嫌疑。
回过头分析,朝廷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在逼迫梁崇义做出选择。要么你接受朝廷同平章的任命,痛痛快快回到朝廷混个闲差,我换个听话的节度使,山南东道从此重归中央;要么你就造反,我让李希烈消灭你。
反正不管怎么选,陷入两难之地的都是你,而受益的却总是我!
德宗这一策略看似高明,其实很不地道,只重解决眼前危机,未做长远打算。特别是没有看准李希烈的为人,直接导致梁崇义被杀后,事态不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第二位使者张著抵达襄阳,梁崇义表现的更为不安。他想起了他的前任节度使兼恩公来瑱,当初为国家立下那么大的功劳、自身又有那么高的声望与本领,不还是因为得罪了宦官程元振,被朝廷以升职为名召回京城,随便安了个罪名满门抄斩吗!
与来公相比,我梁崇义算个什么!没背景没关系没资历,还屡次不听朝廷征召,这次又逼着德宗更换使者,一旦入朝还不得新账老账一齐算,弄个阖族俱灭!
他越想越怕,索性把军队拉出城外列好阵势,去见一个手无寸铁又身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张著。
战阵前,这位力能舒铁卷钩的强悍猛将,竟在众目睽睽下对着张著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也许梁崇义真心不愿与朝廷作对,但形势如此他又能怎样!
张著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是安静看着。谁知道痛哭流涕的梁崇义,会不会大发神经杀了他!此地不宜久留,待梁崇义情绪稍稍平稳,张著即刻拱手告别,打道回府!
返归朝廷,张著向德宗复命,梁崇义拒不奉旨!
而被朝廷提拔为邓州刺史的蔺杲也没敢接旨,连夜骑马赶赴襄州,当面向梁崇义解释谢罪!
这下彻底激怒了德宗,你梁崇义不识好歹,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于是加封淮西节度使李希烈为南平郡王,率军征讨梁崇义!
杨炎劝谏道:“希烈是李忠臣的养子,李忠臣对他宠信无比,他却驱逐李忠臣抢班夺权,其阴狠寡恩、无情无义由此可见。如果派他出征,一旦取胜势必对朝廷反目,到那时我们还如何制止!”
杨炎态度相当蛮横,让德宗非常不满,没有采纳他的意见。
李希烈此人确如杨炎评价那般阴狠,他主动向德宗请求征讨梁崇义,并不是他有多忠心,而是看中了梁崇义的地盘。
想当初汴宋留后李灵曜作乱,淄青节度使李正己借助平叛之机接连抢夺了五个州,由此成为大唐实力最强的藩镇。
淮西与山南东道相接,如果能把梁崇义拿下,他就可以向南控扼江淮水路交通,把来自富庶之地的财税全部据为己有;向北威逼东都洛阳,伺机联合河朔三镇夺占洛阳,再挥师西进夺下长安,说不定大唐天下就归他所有!
梁崇义的实力在刺头五镇中虽然相对较弱,但也绝非刘文喜可比,刘文喜不过是泾州留后,而梁崇义却是朝廷正式任命的节度使。
且山南东道是省级区划,不象泾州不过一座孤城,其治所襄州(湖北襄阳)四通八达,经过十数年建设,与辖区各州彼此呼应,早已形成一套完备的防御体系。
不管谁来打,想要不付出巨大代价,简直不可能!
正当李希烈为此愁眉不展,牙将吴少诚向他献上了攻取梁崇义之策,李希烈听后大喜,立即任命吴少诚为先锋,择日进攻梁崇义。
梁崇义眼见朝廷调兵谴将,不禁有些慌神,但事已至此也只有咬牙硬挺。
他的同盟淄青李正己、魏博(邯郸)田悦虽然分别从东北、西北两个方向出兵声援,但距离较远起不到什么实质作用。
摆在他面前的路有三条:一是北上夺占东都洛阳;二是西进商洛威逼长安;三是南下控扼漕运要地。
以他的实力而言,无论北攻洛阳还是西进长安,显然都不现实。最理想的就是南下进击江陵(湖北荆州江陵县),切断漕运通道,固守待援;或是以此为条件,逼迫朝廷妥协。
主意打定,梁崇义沿水路兵发江陵,刚走到四望(今湖北随县)附近,就被朝廷驻军击败,只得退守襄州(湖北襄阳襄州区)、邓州(河南邓州)。
李希烈派出一千余人的先头部队进驻临汉(湖北襄樊),企图在襄州附近建立桥头堡,策应后续进攻行动。
临汉紧临襄州,直接威胁到了梁崇义大本营的安危。梁崇义毫不客气的集结重兵发起猛攻,很快全歼了这支千余人军队,没留下一个活口!
李希烈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震怒之下亲率大军沿汉水而上。
淮西军的班底来自营州平卢军,与朔方、范阳、安西、河西一样都是大唐精锐边军,战斗力一向强悍。李希烈虽年龄不大,但却骁勇善战,又收养着数百义子,个个悍不畏死,颇有些江湖黑帮的派头。
梁崇义所部将领翟晖、杜少诚在蛮水(汉水支流)设防阻击,被李希烈打的大败;又在涑口(襄阳附近)组织防御,再次落败。
两次战败,两人无路可退,索性高举白旗请降。李希烈让他们返回襄阳,在城中煽风点火扰乱人心,紧接着乘胜出兵包围了襄阳。
梁崇义面对比他更加凶狠的淮西军没有任何办法,只得闭关坚守。而城中军民在翟晖、杜少诚挑唆下早已人心涣散,谁还有心情替他守城,纷纷逃离而去。
不到几天时间,偌大的襄州唱起了“空城计”。梁崇义深感绝望,他知道自己杀了李希烈一千多人,以李希烈的残忍嗜杀,即便投降也难逃一死,没准还要遭受他的千般凌辱,于是带着老婆投井而死。
建中二年(781年)八月,李希烈进入襄州,一举屠灭了梁崇义全族。派人找到梁崇义尸体,将首级割下送至长安。又从归顺的山南东道军队中找出参与过临汉之役的三千多人全部斩首,给他那一千多阵亡士卒殉葬。
自古杀降者不祥!秦时白起、楚霸王项羽都曾因此而遭报应,李希烈的嗜血好杀同样为他的灭亡种下了恶因!
平叛结束,淮西军的平叛任务随之终结,理应有序撤出战场返归本镇,以便朝廷官员组织接收。
但李希烈可没那么高的觉悟,他付出上千人代价才拿下的地盘,如果不捞点利益,这仗岂不打的亏本了,他这节帅还如何向麾下士卒交待!
于是他在襄州住了下来,做出一副在此久居的样子!
德宗想起杨炎曾经讲过的话,稍微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眼下的首要问题,是派谁去当山南东道节度使!这在眼前可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稍有差池很可能把命丢掉。
考虑来考虑去,德宗选中了河中尹李承。此人出自赵州李氏,虽是文臣却相当有骨气,且清正廉洁颇有政声。
李承光荣承担了这一任务,德宗担心李希烈抗旨,准备派禁军护送他上任,被李承婉拒,独自一人单骑前往襄州赴任。
李希烈把李承安排到了城外驿站,不断派手下过去骚扰威胁,企图吓走李承,李承却毫不退让。他知道一旦认怂,命可能就没了;而如果硬扛,则会有生的希望。毕竟李希烈没有公开造反,不可能擅自杀死朝廷委任的节度使。
李希烈唬他不住倒也心生敬佩,他此时也不想彻底与朝廷撕破脸。没办法,只得派兵把襄州翻了个底朝天愤愤离去,李承正式接管襄州。
梁崇义之乱历时四个多月,比刘文喜多挺了一段时间,仍以朝廷全胜而告终。
德宗的心情却不再如灭掉刘文喜时那么开心,而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总算收回了山南东道,消灭了不听话的梁崇义,给那些别有用心的藩镇节度使又一记响亮耳光!
忧的是李希烈这个让他曾寄予厚望的年轻节帅,在此次平叛中所暴露出的本色,原以为依靠怀柔能让其为朝廷所用,现在来看几乎无此可能!
树欲静而风不止,强藩林立的局面早已形成气候,不是仅靠着强硬态度就能解决的。
天下就要乱了,下一个跳出来的又将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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