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苏联作家冈察尔，是乌克兰人。但他当时所写的小说，代表的是苏联立场，因此，称他为苏联作家，应该是没有错的。

1980年，他发表了长篇小说《你的朝霞》，1982年小说获得苏联国家奖金。

很快，1984年，这部小说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可见这部小说里的一些主题与基调，颇为符合改革开放时代中国人求知若渴的需求。

《你的朝霞》按照当时中国文学界的说法，应该称着是意识流的小说，大体相当于王蒙的那种轰动一时的意识流风格。

其基本结构，是一个人，在某一处旅行，然后脑子里不断闪回过往的记忆，从而在现代的空间里，并行着另一条过去的时间线。王蒙的小说《春之声》可以看成是典型的这种类型小说。

《你的朝霞》里的现代时间线，表现主人公在国外的生活。

小说里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这个国家是哪一个。但从小说的字里行间来看，应该是美国。

《你的朝霞》另一个译本

《你的朝霞》表现的时代，大概在七十年代末，从小说对美国社会的现实描写来看，当时美国社会在技术上的确比较先进，中译本译于1984年，当时小说里描写的美国社会，有的中文词还没有固定，可以想见对我们中国读者来说，还是很陌生的。

但是今天来看这些词，我们会觉得这些词汇，已经深度融入到我们的生活中。由此可见，改革开放以后，我们一直追赶着科技发展的潮头，缩小了与世界强国的差距。

现在回过头来看看苏联作家当时描写的七十年末的美国状况，会觉得是穿过时光隧道，来到了那个特定的时空，而那个时空，对于我们现今的中国人来说，当时来说是相当陌生的，而今天，小说里描写的一些科技文化、社会现状，早已不觉新鲜，它们大片大片地飞入到我们的寻常百姓周边了。

我们不妨看看，当时美国的一些社会科技文化在苏联小说里是如何映射的，又是如何通过中文翻译，呈现出一种转译过来的陌生感。

《你的朝霞》描写苏联外交官开车行驶在美国的高速公路中，十分享受高速公路带来人的那种飞行感。

为此，小说主人公还特别科普了一下“高速公路”这一个当时我们中国人还无法亲身体验的道路形式。中国直到1984年才开建第一条高速公路，1988年开始通车。

小说的主人公说他行驶在“哈依微”上，这“哈依微”就是高速公路的英文直译。

另一位同行者问“哈依微”的字面意思是什么？

车上一位十四岁的小姑娘解释道：“‘哈依’是‘高’的意思，‘微’是‘路’的意思。日本话叫‘柯索库多洛’。”

然后，外交官解释了高速公路的特点：“这种路起初建在栈桥上，‘哈依微’这个名称看样子就是由此而来的……就是没有交叉线路，专为高速通行铺设的路……在这里，除了混凝土和风，就只有你！只要神经经受得起，任你驰骋！”

我们查了一下资料，看看“高速公路”的名称来源：“高速公路是日本和前苏联的叫法，它的实质性意义应该是汽车道路或汽车专用道路。高速公路在德国叫Autobahn；在法国叫Automute；英国叫Motorvmy。这都是汽车道路或汽车专用道路的意思。在美国叫法也不一样，一种是Freeway，可以叫自由道路或高速干道；一种叫Expressway或Express Highway，可以叫超级公路或快速公路。”

当时苏联主要修建的是铁路，对高速公路不太重视，所以苏联的高速公路比较少，这也是小说里的这位外交官还要介绍一下今天我们已经司空见惯的高速公路的来龙去脉的原因。

《你的朝霞》里作者浓墨重彩地描写了高速公路的行驶感受，在作者的用意里，还是把高速公路作为一种新鲜的事物，进行文学性的描写的。而今天的作家，已经没有耐心去描写这样的常见的道路状况了。看看小说里对高速公路的感受，很有一点刘姥姥进荣国府的那种新奇味，文抄如下：

——路呜呜地、降降地响着。对于我们，好象除了这高速的路、没有尽头的路，除了这铮铮有声、溶化在黑暗里的水泥路面，什么都不存在了。路，在黎明前的阔野上呼啸着，撕破蒙蒙的雾霭，劈开星罗棋布的大小城市，忽而闯进隆隆的隧，忽又箭也似的腾跃而出……在城市出口处，几条线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枢纽，宛如铁与混凝土组成的象形文字！看着这一条条折线、交叉线和曲线，你不由得想：该怎样冲出迷宫啊？

我们脚下，一条横亘的铁路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我们头顶上的黑暗里，也是钢铁轰鸣：汽车的暗影顺着大桥，在钢铁结构中不停地飞驰，以疯狂的速度从黑夜驶入黑夜，从迷雾闯入迷雾……栈桥、天桥、美丽的路上建筑物一座座闪过；几条路弯向四方，划出一道道长弧，时而分开时而汇合，就象许多爬虫一条穿过一条，扭在一起；然后这条条道路复又拉直，伸向辽阔的大地，谁知道它们来自何方，又奔向哪里……广告牌的霓虹灯闪耀着，莫名其妙的数字扑面而来，还有各式各样的警告符号和只有内行人才能理解的路标花字。——

这种慎重其事的描写，带着俄罗斯文学的精准而精确的描写传统，将外在与内质融为一体，很有质感，令人如见其影。

《你的朝霞》里称之为“帕钦柯”——一种日本盛行的自动化赌具。

小说里还为“帕钦柯”加了一个注释：“日语音译，意为：弹球盘。在设有许多小钉和小孔的盒上，利用弹簧弹小钢球，小球滚入盘上特定的小孔时，则滚出许多球，以此来定输赢。”

这个解释，如果没有见过，可能真的难以知道这个赌具是怎么样的。

后来这种游戏机引入中国，遍见于各类游戏场。

而在小说翻译的年代，这个东西，还不为中国人所知。所以翻译还在小说里加了一个注。

小说里还通过这个赌具，借机讽刺了一下日本青年人的颓废：

——提起“帕钦柯”，扎鲍洛特内不禁皱起眉头，他认为到处流行的自动赌具是这个岛国该诅咒的东西。不管你走到哪里，每个角落都装有这种金属的独臂强盗。深受其害的首先是普通百姓和无业的颓废青年。有的赌场设有无数的帕钦柯，乒乒乓乓响成一片。你一跨进赌场的门，就会变得浑浑噩噩。那个世界里没有人言，听不到生气勃勃的话语，只有自动机器的语言。贿具枯燥乏昧的笃笃声好象在无情地、不紧不慢地测定人的命运，也许，正在测定神色呆滞的年轻人和年长者的命运吧。他们站在自动机前，看不见任何人、任何东西，忘却了世间的一切，全神贯注地静听着单调的、主宰一切的、使人如醉如痴的金属笃笃声。

有一次，我和扎鲍洛特内走进去看了一眼。响成一片的敲击声使我目瞪口呆了，那声音有如庞大的织布车间的巨响，恰似许许多多电子设备的交鸣。我感到，那是一种巫术，是一种麻醉剂。一个极度紧张的青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附在独臂匪徒的身边。他站在那里，好象永远成了这台人类智慧产物的奴隶。成百万的人就是这样站在机器旁，一站站到深夜，目光迟滞地、失魂落魄地期待着，尽管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仍然不肯结束盲目的、没完没了的、人与自身命运的赌博，希望冷冷地笃笃作响的机器迟早发出一点善心。有一次，扎鲍洛特内谈到，他的一位日本朋友的儿子因赌帕钦柯竟然得了精神病。这个青年赌徒赌起来毫无节制，终于弄得头昏脑涨、神智不清——亮晶晶的金属小球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烁，使他眼花缭乱，夜不能寝。——

在这一段忧心忡忡的描写中，可以看出苏联作家的批判锋芒，从中可以看出，当时的苏联人面对着西方社会所具有的高人一等的思想立场，不过现在看来，明显有一点过甚其辞。毕竟一个游戏，也没有必要过分的上纲上线。

小说里译成“电视眼”。

看看小说里这一段描写：

——灰暗的地下车库，天棚低矮，钢梁纵横。一只专用的电视眼不知隐匿在什么地方，不停地观察着我们，以便适时地悄悄敞开铁门，在索尼娅祝福的目光下把车送上黎明前昏暗的街道，送上狂奔的公路。——

在七十年代，电子感应技术已经应用到实践中，此处的描写，今天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可以随处可见。

从作者的描写来看，可以说就是对今天我们中国的高速公路的主体车辆的一次扫描，不能不说，苏联作家的观察相当仔细，但字里行间，又透露出对这种现代化景观的轻蔑与讽刺，认为这里是没有灵魂的：

——汽车群里奔驰着家庭旅行汽车——挂着窗帘的四轮居室。它们非常舒适，不停地奔跑着，追逐着，当然是在追逐奉福……汽车似潮水一般喧嚣，象江河一样奔流，如果谁要横过大路——那简直是白日做梦!装有无线电设备的大篷车和强大的牵引车发出隆隆巨响，不分昼夜地把货物运向远方，拚命快跑——只有跑得快，才能多挣钱！……——

——说来蹊跷，公路上的运动尽管如此宏伟，却好象缺少什么本质的东西，给人一种空虚之感。对开的集装箱汽车拱着脊背飞驰，一堆堆钢铁在狂奔。不知什么人的脸从你身边一晃而过，他们的表情是看不清的，即使他们向你呼喊，你也听不到喊声。这里能听到的只有风的呼啸，大地的颤抖和高速度对你发出的嗖嗖的问候声。在寒酸的和豪华的、普通的和防弹的小轿车的潮水中，在全力奔跑的最新型号的美丽大轿车和热带珍禽般争妍斗艳的小轿车中间，在这奔腾不止的汽车洪流之中，大型远途载重车象一条条钢铁的雷龙颤动着，发出威严的巨响，昼夜不停地飞奔。

紧挨着我们并排行进的，是一辆庞大的装运小轿车的集装箱汽车，上面载着几层崭新的、刚刚出厂的新型小汽车，活象一群甲虫趴在一起。集装箱汽车后面，是一辆更大的、发出雷鸣般响声的载重车——一辆多轴牵引车，满载着水泥预制件和钢筋混凝土构件，不知驶向哪个遥远的地方……——

译本里称：高速服务站。

小说里写道：“行车时请勿在路旁停留，一旦想喝杯热咖啡或者需要给汽车加油，请到公路旁远离烟雾的地方的汽车服务站和咖啡馆。”

小说里，写到外交官的妻子，在住处一个人呆着，“与她做伴的只有不知疲倦地播放十二台节目的电视机。”

在七十年代，中国的电视机还没有普及到普通老百姓家，更难以置信能够播放十二台节目。

很难相信，这种计算器竟然是买给孩子作为儿童玩具用的。而小说里的父亲也很喜欢这个玩具。

他说，他的微型计算器性能特别好，一下子就能算出最复杂的数字，它有一种逻辑力量，他在没事干的时候特别喜欢玩这种小巧玲珑的东西。“这种小电子计算器可以加减乘除和开方，能算天文数字。他还能跟谁更地好训练自己的智力呢？他用这玩艺儿已经算出了从地球到月球、到火星的距离。”

看样子，这是日本游戏机的先声了。

《你的朝霞》里描写了西方社会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但是作者的基调，是歌颂了人类的精神源头，还是在乡野深处，那里才是人类的文化的根，那里还保存着最宝贵的人间温情。而在西方的发达的表面现代化后边，却是精神的空虚、人格的异化、信仰的虚无。

《你的朝霞》这类苏联小说，对于八十年代中国寻根文化的兴起，有着不可忽略的推动作用。在看到发达的西方文化的亮点的同时，也在试图寻找人类的精神支撑，《你的朝霞》这部小说，提出了他的代表苏联立场的看法，以此来弥补与西方发达科技的落差。但实际上，这一条道路只是一种自我安慰而已，依然没有阻挡苏联大厦倾覆的最终悲剧。

今天我们能够从苏联作家的小说里，看到当年的西方社会的科技发达到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有幸的是，我们借助改革开放的国家政策，赶上了世界潮流的前进速度，同时，也保留了我们的精神骨架，从而使得中华复兴走到了今天这样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并驾齐驱的盛世美景。

此时，回过头看看前苏联小说里的记载，我们的感悟不应该生锈与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