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这孩子连枪都端不起来,你看这小身板,风都能刮跑,咱能要吗?"征兵现场,指导员老张的话在我耳边回响。
知青点的玉米地里,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隔着老远,我就看见陈德明那瘦弱的身影在烈日下直冒汗。
那是1973年的夏天,湖北农村的天气闷热得很。空气里飘着稻田里的泥土味,还有着知青点猪圈飘来的臭味。
成片的向日葵晒蔫了脑袋,像极了正在挨训的新兵。我刚当上新连长没多久,就接到去接新兵的任务,说实话,心里也没底。
眼前这个叫陈德明的上海知青,瘦得跟竹竿似的,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别人说话的时候,他就直勾勾地盯着看,倔强中带着几分恳求。
他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衫,脚上是快要散架的草鞋,裤脚卷得高高的,露出黝黑的小腿。脖子上的皮肤都晒脱了皮,一层一层的往下掉。
"报告首长,我身体没问题!"陈德明挺直了腰板,声音洪亮得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满是老茧,指甲缝里还留着泥土的痕迹。
"你在知青点干啥活?"我蹲下来,和他平视着。
"回首长,我负责养猪和种菜。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喂猪,中午顶着太阳给菜园子除草,晚上还要去地里浇水。"说这话时,他挺起了胸膛,像是在炫耀似的。
体检表上显示,各项指标都刚好达标。可周围的干部还是摇头,说带这样的兵,肯定拖后腿。有人说他营养不良,有人说他体能太差。
老张更是直接,"老周啊,你刚来,可不能因为同情心就乱来。要是带回去一个废物,那可是要影响整个连队的战斗力啊!这兵可不是过家家!"
我没说话,继续蹲在陈德明面前。"你家里啥情况?"
"俺爹得了重病,躺床上好几年了。"说起这个,他的眼圈红了,可硬是没掉一滴泪,"妈一个人拉板车养家,有时候忙不过来,我姐就得请假去帮忙。"
"那你来知青点后,家里的日子过得咋样?"
"我每个月省下口粮钱寄回去。"他低下头,声音突然小了,"有时候实在不够,就去镇上帮人家扛大米,一袋能赚五分钱。干多了,晚上胳膊都抬不起来,可想到能多寄点钱回家,心里就特别高兴。"
听着这话,我眼眶有点发热。当年我家里也是这样,要不是老连长给机会,哪有今天?转身我就对老张说:"就要他了!"
"你疯了吧?"老张急了,扯着我的袖子就往一边拉,"这么瘦弱的兵,训练时候指不定出啥事!到时候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来负责。"我拍了拍胸脯,"要是他真的不行,我自动请求调职。"
这话一出,老张愣住了。周围的人也都不说话了。倒是陈德明,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首长,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您放心,我一定行!"
临走那天,陈德明妈妈特意从城里赶来送儿子。我远远地就看见她,瘦小的身影在站台上来回张望,手里提着个补了又补的布袋,里面装着儿子的换洗衣物。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脸上的皱纹里积着些黑色的痕迹,像是煤灰。看得出来,是刚从工地上赶来的。
"德明他爹本来也想来的,可实在起不来床。"她拉着我的手,说话都有些哽咽,"这孩子从小就要强,就是身子单薄了些。您多担待。"
我看见她从布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煮鸡蛋。"德明,路上饿了就吃。"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陈德明接过鸡蛋,转身就塞进了我的口袋,"首长,您吃。我妈做的鸡蛋,可香了。"
火车启动的时候,陈德明探出车窗,朝着站台上的母亲使劲挥手。他妈妈跟着火车一直跑,直到看不见了,才停下来抹眼泪。
火车上,陈德明晕得厉害,可硬是咬着牙不吭声。我看他脸色发青,额头上全是冷汗,可就是不肯说难受。
到了半夜,我发现他总往车厢连接处跑,原来是在那里偷偷吐。我递给他一包晕车药,他却摇头:"首长,我得自己克服。当兵哪能总靠药?再说了,这药多贵啊。"
到了部队,陈德明很快就让质疑的声音消失了。刚开始确实吃不消,早操时跑不到一圈就上气不接下气。可这孩子狠得很,天天比别人早起半小时练体能。
每天早上四点,我就能听见他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别人,连鞋都是到了走廊才穿上。
晚上别人都睡了,他还在操场上负重跑步。我经常躲在营房后面偷偷看他练习。有时候他累得直接瘫在地上,可歇一会儿就又爬起来接着练。
下雨天,别人都在屋里打牌,他却戴着雨帽在操场上跑圈。雨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流,可他还是咬牙坚持。
有天晚上,我看见他蹲在水龙头边上洗衣服。原来他每天训练完都会把衣服洗了,等第二天早上穿。我问他为啥不晚上就把衣服洗了,他不好意思地说:"首长,我就两件军装,晚上洗了白天没得换。"
有一次夜训,他摔伤了脚踝。我想让他休息几天,他却说:"首长,我不能给您丢人。您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就得好好把握住。再说了,我要是休息,那些说我不行的人,岂不是说对了?"
说来也怪,这孩子不光是身体素质提高得快,文化课学得更是好。很快就成了班里的"小老师",专门帮那些文化基础差的战友补课。
到了晚上,总能看见他的床铺边围着一圈人,有的在听他讲数学,有的在跟他学语文。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战友,在他的帮助下,慢慢能看懂报纸了。
有天晚上查铺,我发现他的枕头底下压着一沓信纸。原来他每天都给家里写信,可舍不得寄。他说邮票太贵,一个月寄一封就够了,剩下的就存着,等立功了再一起寄回去,让爹妈高兴高兴。
转眼一年过去,陈德明不仅长高了,也壮实了。军装穿在身上,再不是以前那种晃荡的样子。枪械训练、体能考核、军事理论,样样拿优。
老张见了我直乐呵:"老周啊,你小子真有眼光!这兵要得!谁能想到,当初那个瘦猴子,现在成了咱连的标兵!"
1974年冬天,我陪他回了趟家。一进院子,就闻到一股药味。他爹躺在床上,被子都是补丁摞补丁。可见到儿子穿着军装站得笔直,眼泪哗哗地流。
墙上贴着陈德明寄回的立功喜报,他妈妈说,这是他爹最爱看的。每天都要摸几遍,摸得都快破了。角落里还放着一个木头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陈德明的来信。
"要不是您当年收下德明,俺们家哪有今天这光景?"他妈妈拉着我的手说,"德明每个月寄钱回来,还总说是您教得好。现在他爹的病也好多了,前几天还能下地走两步呢。"
1976年的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陈德明在信中说,他当上了班长,还光荣入了党。
最让我感动的是信的最后一段:"周连长,记得您说过,要把温暖传递下去。现在我们班来了个和我当年一样瘦弱的新兵,我一定要像您当年帮我一样,帮他成才。部队就是咱的家,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对了,我爹的病好多了,现在每天能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妈也不用拉板车了,在街道工厂找了个工作。这都是您当年的那个决定改变的啊!"
放下信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军营就是个大家庭。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彼此扶持,共同成长。
望着窗外的天空,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站得笔直的瘦弱身影,和那双明亮倔强的眼睛。人生啊,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一个决定会带来多大的改变。就像那年夏天,我执意要下的这个兵,现在已经成为别人生命中的一道光。
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我突然想给陈德明回封信。可提笔半天,却不知从何说起。或许,这就是当兵的缘分吧,无需多言,但求无愧。
窗外的月亮慢慢爬上来,圆圆的,亮亮的,就像当年那个倔强少年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