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禅宗人物志:保唐无住(三)传法袈裟》
上回曾言,无住禅师获传法袈裟之后,并未旋即出山弘法。盖因无相禅师曾向其叮咛:需待三五年之期,自有贵人相迎,彼时方为出山弘法的绝佳契机,对此他笃信无疑。
于无相禅师圆寂后的第四个年头,无住禅师翘首以盼的“贵人”总算来到成都,此人便是杜鸿渐(709年~769年)。
杜鸿渐生于官宦门第,曾充任朔方留后、支度副使。于“安史之乱”时,因其在灵武与裴冕拥护肃宗登基立下功勋,先后历任武部侍郎、御史大夫、河西节度使、荆州节度使等官职。在代宗一朝,官至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中书侍郎。
唐代宗大历元年(766 年),杜鸿渐以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之身份,兼任山南西道、剑南东川副元帅以及剑南西川节度使,来到成都。
杜鸿渐是为了崔宁(723年~783年)而来。
崔宁于天宝初年置身于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麾下任职,其后出任利州刺史,在与吐蕃的争战中功勋卓著。于永泰元年(765),因其对剑南节度使郭英义心怀不服从而反叛,致使剑南陷入一片混乱之境。
唐代宗敕令杜鸿渐以宰相兼任成都尹、山南西道剑南东川西川邛南等道副元帅以及剑南西川节度使之身份入蜀戡乱,对崔宁施行了安抚之策,终使叛乱得以止息。
于大历二年(767),崔宁安抚之事功成,在其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之后,杜鸿渐返京,其在成都仅停留了一年有余的时光。
杜鸿渐一生崇奉佛教,抵达成都之后,在安抚平叛的闲暇之余大力弘扬佛法。正是源于他的鼎力支持,无住禅师的“保唐宗”方能在短短时日之内成为四川禅宗一脉的杰出代表。
杜鸿渐初到成都府时就听闻金和尚(无相禅师)的“净众宗”不可思议,遗憾的是金和尚已于四年前圆寂,不得相见。
尽管金和尚已然圆寂,然而“净众宗”于成都竟具如此之大的声望与人气,想必其正统之法必能传承。其衣钵传承者必在成都,见见金和尚的传人,也是甚佳。
于是,杜鸿渐在地方官员的陪同之下,走访金和尚往昔住山弘法的德纯寺、净众寺等地方,以期与其传人相见。
一行人于净众寺遇见小金师,遂问道:“此间可有承得金和尚衣钵的传人乎?”
小金师回答:“衣倒是有两领,然而无一人得金和尚衣钵。和尚在世之时,确有两领袈裟,现今一领供养于此,另有一领则供养于德纯寺。而那所谓的传法袈裟,却是不知去向何方。”
杜鸿渐未信,遂又至净众宗的祖庭德纯寺探访,寻得主事张大师,便问之:“早有听闻金和尚乃远近驰名的大善知识,承继了祖上代代相传的禅法正统,现今金和尚坐化,其传人安在?”
张大师答道:“金和尚仅是一外国蕃人(今韩国人),实无正法,亦未曾多说法语。其在世之时,虽具名望,获广大信众布施供养,然不过空有福德罢了,其弟子于佛法亦未甚精通。”
杜鸿渐具高识之鉴,知晓这些话语虚妄,尽为嫉妒之辞,暗自忖度:看来不得明察,只能暗访矣。于是返回府中,安排左右多方探询成都周边何处有高僧大德。
掌管档案文件的马良向杜鸿渐汇报道:“常闻军将们言,于白崖山(亦称天苍山)中,有一位无住禅师,获金和尚之衣钵,乃其传人。此人禅法精妙绝伦,只是终日苦行于深山之中,未曾出来过。”
杜鸿渐听了此汇报便言道:“昨日至德纯寺、净众寺探访金和尚传人,这些寺院中金和尚的弟子皆称无人传得衣钵,且对金和尚尚有毁谤之辞。观之,像白崖山无住禅师这样看淡世事的高人或许正是金和尚传人。”
旋即,杜鸿渐便将军将们召集而来,进行了细致的问询,在虞候秦逖口中得到了证实:无住禅师果然是金和尚的传人。
据秦逖所言:“下官所驻军的石碑营,距离白崖山的道场不远,曾多次前往供养那里的僧人,因而得以结识无住禅师。初见无住禅师之际,只见此人竟与无相禅师长得毫无二致,还误以为是无相禅师的化身呢!”
“下官借此探询无住禅师与无相禅师之间的关系,无住禅师坦诚相告,他乃是无相禅师的传人,并且还将传法袈裟展示于我。”
“在金和尚圆寂之时,德纯寺与净众寺虽说皆领得一件袈裟,然而却言传法信衣不知踪迹所在,未曾料到这袈裟原来在此处。”
已然洞悉金和尚的传人置身于白崖山,杜鸿渐遂决意邀其出山,至成都弘扬佛法。请无住禅师出山的讯息一经传出,净众寺和德纯寺的小金师与张大师便难以安坐。
当初在杜鸿渐跟前,二人诋毁金和尚与无住禅师,无非是不愿无住禅师来成都夺了自家的“饭碗”。现今获悉要请他来成都,这两人又开始百般使绊。
他们主要从两个方面着手行事以营造舆论压力,妄图借此阻拦无住禅师出山
其一,他们与部分律师相互勾结,甚至动用了一些官府中的同伙,将无相禅师的禅院变更为律院,借此诋毁无相禅师的禅法并非祖上世代相传的“正宗”禅法,此乃“法不正”,如此一来,来成都弘法的根基便不复存在了。
其二,他们尚且散布谣言宣称,无住禅师在西川一带耗费甚巨的资金为祖师们立碑,以昭显自身的功德。而最终竟将达摩祖师传下来的信衣以二十千文钱抵押给了工人充作工钱,此乃“人不正”,这般情形之下,无住禅师的人设亦难以立足了。
杜鸿渐绝非易被蒙骗之辈,群众的目光向来敏锐,但凡为谣言,终究会不攻自破。不论小金师与张大师怎样阻拦,皆无法阻挡无住禅师的到来。
于永泰二年(766 年)九月二十三日,慕容鼎充任专使,在众多地方官员以及诸多僧俗大众的陪同之下,一同前往白崖山迎请无住禅师。无住禅师深知此乃机缘使然,旋即随众人下山。
一行人在七天之后到达成都,但当天杜鸿渐身体有恙,未曾来见无住禅师,而是成都府尹崔宁前来迎接,随即把无住禅师安排的空慧寺住下。两天之后,杜鸿渐身体康复,便带着一众人等来拜偈无住禅师。
尚未抵达前院,便有人前来告知无住禅师:“宰相大人驾临了?”无住禅师言道:“来便来了罢。”
左右众人向无住禅师进言:“杜相国身份尊崇,还是出去相迎为好。”无住禅师安然稳坐,神色未改,言道:“无需去迎接。迎接乃人情之常,不迎接方为佛法之理。”
想必杜鸿渐历经这般大的周折,定然不是为了人情,而是为了佛法啊!
行至无住禅师之居处,左右郎官遂不再相随,任杜鸿渐独身而入。他们深知,杜鸿渐此来乃为问法,至于无住禅师作何评判,其心中自有定数。
杜鸿渐见到无住禅师合掌礼拜,坐下之后便问出心中的问题:“金和尚说法之时常常讲:无忆、无念、莫妄,是这样的吗?”
无住禅师回答:“是这样的。”
杜鸿渐继而问道:“此三句所指,究竟为一事抑或三事?”
无住禅师回答:“是一不三。无忆是戒,无念是定,莫妄是慧。念不起戒门,念不起是定门,念不起慧门,无念即戒定慧具足。”
“忆”之含义乃:铭记、留存于脑海之记忆。“无忆”,直白而言,即为忘却过往之一切记忆,涵盖所有认知及习气。
一开始,每个人皆似一张纯净无瑕的白纸,于成长之途中不断地探寻、求知、试错,写写画画、修修改改仿若在那张白纸上盈满了“字迹”。
人的成长历程实则为习气养成之进程,此乃每个人独树一帜的标签。尽管大家所面对的外在客观世界毫无二致,然而自身所感知的主观世界却大相径庭,其根源便在于这“习气”,这些“字迹”。
“无忆”将会如何?当每个人舍弃自身的“标签”,恰似将纸上的一切“字迹”尽数抹去,众人皆同化成为一张纯净无瑕的白纸,完美得宛如初始。此时,对外在一切的认知无有分别。
“念”之内涵为:当下的所思、所感。“念”即为“今”与“心”的组合,此刻的感受怎样?此刻心境如何?此乃“念”。“无念”,直截了当地讲,便是忘却当下的诸般事宜,不被当下的所有感受所牵引、羁绊。
需加以留意的是,“无念”并非不“起念”,而是对于所起的任何“念”皆不起分别之心,例如:认为这般是正确的,那般是错误的;这般是应被肯定的,那般理应被否定的,诸如此类。
“无念”将会呈现何种景象?不再存有任何“满”抑或“不满”,不再遭受任何束缚。于此之际,对于内在的一切感受不再加以分别。
“忆”针对于过去而论,乃是对外在事物的辨别认知。“念”就当下而言,属于对内在感受的明晰判别。倘若达成“无忆”、“无念”之境,那么针对过去与现在,针对外在和内心皆无所判别明晰。
不知、不辩、不判别,此乃“般若智慧”。能做到“无忆”、“无念”,即是“莫妄”,自然而然就不会妄念丛生了。而一切的修行,归根结底无非是要达至“莫妄”这一准则。
“不知最亲切”、“污染即不得”都是在说莫要起分别心,起心就是妄念。
故而,可以言“三句”实则为一句即:无念。以“无念”作路径,达至“莫妄”之结局。针对杜鸿渐的问题,于《历代法宝记》中所记载的无住禅师的回应乃是“是一不三”。
慧能大师亦有“三句”,称作“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此“三句”仍旧是“一”而非“三”。无相乃万物之实质,无住为方式、手段,无念是欲达成之成果。
就哲学范畴而言,“无相”属于认识论,“无住”归于方法论,而“无念”则界定为本体论。此三者彼此关联,呈层层递进之态。
然而,于后世诸多禅宗论著,诸如《景德传灯录》、《联灯会要》、《五灯会元》等之中,对于无住禅师的回答却记作:非一非三。缘何会如此呢?
关键之处在于无住禅师所说“念不起戒门,念不起定门,念不起慧门,无念即戒定慧具足”。就“戒定慧”“无念”“无明”“智慧”等诸般概念而论,乃是为了“言说”而假立名目的有所分别之论说。
何处存有一个确切无疑的状态被称作“无念”呢?所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倘若此语为真理,那么其同时亦否定了自身的绝对性。正当说“是”时,则已然“不是”了。
此为佛法,彼非佛法;此乃超凡,彼为世俗;此系智慧,彼属无明……倘若执着于这般分别,便又背离了原本之意了。
就那个“一”而论,其本身已然是多余的存在,故而称之“非一非三”,亦未尝不可。
禅宗人物志:保唐无住(四)非一非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