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月,细雨潺潺,朱轮华盖车辚辚驶来,送回了酒宴上大醉而归的柳府主人。
我奉管家之命进屋服侍柳腾梳洗。
温热的帕子贴上他面颊的瞬间,腕上一紧,我低头看去,正对上一双迷离醉眼。
对视半晌,他问:“你是谁?”
“奴婢阿罗。”
“阿罗?”他重复了一句,依旧茫然。
我只能轻声提醒:“奴婢是皇后娘娘赏赐给您的宫婢。”
“哦,”他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停顿在右眼角的泪痣上,松开手,“原来是你。”
我转动了一下生疼的手腕,重新浸湿帕子又绞干,细细擦去他面上残留的酒渍。
擦了脸和手后,柳腾似乎清醒了一些,慢慢坐起身,接过我递上的醒酒汤,才入口,他就唔了一声,远远拿开,皱眉:“怎么一股怪味。”
我接过汤碗,有些惶恐:“奴婢马上重做一碗,大人稍候。”
他晃了晃脑袋:“不必了,我困了。”
他勉力站起身,步态蹒跚地往屏风后的浴房去了。
我本想跟进去,却见他蓦地驻足,转头看我,眼神不善:“你跟着作甚?”
我顿住脚,有些无措地解释:“大人醉了,奴婢担心……”
他哼了一声:“瞎操心,这里不用你了。”
“是。”我低下头,站在原地。
屏风后不时响起哗啦水声,我略略有些出神。
不多时,耳畔忽而响起柳腾的声音:“你怎么还没走?”
轻薄的寝衣裹着男子的宽肩窄腰,勾出峻拔身姿。
我不敢多看,垂眼回道:“夜深了,罗衾不耐秋寒,奴婢想为您分忧。”
沉默过后,是一声嗤笑,他开口:“你这是……想留下暖床吗?”
他说得辛辣直白。
一阵难堪袭上心头,我攥紧拳头,双颊滚烫,却点了点头。
“有趣……”他上下打量我片刻,大马金刀往床上一坐,对我招手,“过来。”
我快步走过去。
他拍拍床沿:“坐。”
我坐到他身侧。
他冰冷修长的手指捏起我的下巴,目光一寸寸扫过我精心妆点的面容。
半晌,他松开手笑了,笑意古怪:“有备而来啊,不过,我很好奇,你打算怎么分忧?”
我莫名有些惴惴,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之事。
可大好时机稍纵即逝,我等不起了。
思及此,我果断倾身过去压倒他,低头吻下去。
掌下的肌肤瞬间绷紧,然后又在我的安抚下松弛下来。
我闭上眼,一边与他唇舌交缠,一边抚过他周身,处处点火。
半掩的罗帐内,温度节节攀升,驱散了秋夜的寒意,我的手缓缓滑下去……我猛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陡然僵住。
掐在我腰上的手骤然用力,和我耳鬓厮磨的人低低笑了,笑意里却毫无温度:“怎么不继续了?”
我呼吸急促,冷汗涔涔。
柳腾的声音催命一样:“是不是发现没法继续了?”
我不敢动弹,有些眩晕。
柳腾翻身将我抵在床角,指腹擦过我濡湿的嘴唇,语气愈发冷冽:“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我开始发抖。
他轻拍我的脸颊,有些不耐烦了:“说话,你哑巴了?”
“大人是北朝的长秋卿。”我颤声道。
“是了,不过你有所不知,北朝的长秋卿宣达皇后旨意,管理宫中事宜,为皇后近侍官首领,多由宦官充任。”
而他,就是货真价实的宦官。
“大人,奴婢知错了,求您恕罪。”我想起身请罪。
可压在我身上的人纹丝不动,反而沉声道:“你的罪这么多,想我恕哪一桩啊,文萝?”
“文萝”二字轻飘飘的,入耳却似一道炸雷,震得我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他竟然,知道我是谁!?
我名文萝,祖父原是鲁阳蛮人酋领,聚啸洛阳以南的山林,据守南北交通要道。
五十年前,北朝势大,祖父审时度势,率领千余部众归附,获封鲁阳侯。
我三岁那年,祖父和父亲相继去世,文氏家族逐渐没落。
为保住家族荣光,伯父做主,将十七岁的我嫁给了蛮族新贵,时任鲁阳中正的雷显。
虽是政治联姻,但文氏雷氏同心同德,我与雷显门当户对,心意相通,也算是过了几年平静安宁的日子。
直到武兴帝迁都洛阳,卧榻之侧不容蛮族酣睡。
伯父和公爹不满北朝的优容转为控制,联合南逃。
武兴帝大怒,下令追击叛逃的蛮族,在浑河岸边将族中成年男子剿杀殆尽。
女人和孩子四散逃离,又被尽数捉拿。
被捕后,我谎称自己是文府厨娘阿罗,得以苟活,却沦为罪奴。
一夕之间,我从公侯之女,州官之妻,沦为获罪宫婢,而后又被皇后随手赏给了宦官。
心中冰炭相煎,耳边则是柳腾冰冷的话语:“据我所知,你与雷显情深意笃,却在他亡故不足两月之时,这般勾引于我,想必……是逼不得已。”
我的心怦怦乱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见我慌乱,却露出一丝笃定的笑意,伸手搭住我的手腕。
我竭力反抗,却无法挣脱。
“果然,”他冷哼一声,“脉象圆滑,如盘走珠,你有孕二月有余了。”
至此,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我太急躁了,来了柳府才数日,就想借着柳腾醉酒之机成了好事,给腹中的孩子谋一条生路。
不成想,爬的竟是一介宦官的床,何其可笑。
如今,我想必要不得好死了。
恐慌到极点,人反倒奇异地镇定下来,我甚至敢问他:“大人明察秋毫,奴婢自知罪无可恕,不知您要如何处置?”
“敢算计我,自然不能叫你全身而退。”他的声音阴恻恻的,擦过耳畔。
心底寒意顿生,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我忍不住道:“只求您给个痛快。”
“想死啊?我偏不杀,至于怎么罚,我得好好思量一番,”他沉吟片刻,“先滚回去,听候发落。”
语毕,他松开了钳制。
我忙不迭起身下床,胡乱披了外袍,逃也似的离开了乐隐园。
回了偏院,我栽倒在窄窄的小床上。
明明精疲力竭,可一闭眼,就噩梦连连。
不是梦见浑河边上的那场屠杀,就是梦见我被柳腾拖进慎刑司严刑拷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翻过身,盯着高高的房梁,一夜未眠。
晨曦初露之时,我解开了床单上的绳结,重新铺好。
既然柳腾说过不杀我,那就还没到绝境,我要熬过去,要活下来。
我不安地等着乐隐园的召唤,一等便是十日。
傍晚时分,管家领我进了主院,穿过正厅,对着站在紫檀架前喂鸟的柳腾躬身禀告:“大人,人带到了。”
他放下了舀鸟粮的瓷勺,漫不经心道:“进来。”
管家做了个请的手势,在我进门后,“啪”地关上了门。
这间抱厦厅内,此刻只有我和他。
我垂下眼,屈膝行礼:“见过大人。”
他没有叫起,我便不敢动。
脚步声渐近,片刻后,眼下出现一双织锦长靴,他的声音从上方飘落耳中:“你出身望族,学识不俗吧?”
我不知他言外之意,谨慎回禀:“不敢当,些许认得几个字罢了。”
“也够了,”他将一卷书塞到我手中:“念。”
“告密罗织经。”我念出封皮上的书名。
“嗯,”他转身半躺在檀木摇椅上,轻晃两下,吩咐我,“继续。”
我翻开目录,开口:“此书共有十二卷,分阅人、事上、治下、控权、制敌、固荣、保身、察奸、谋划、问罪、刑罚、瓜蔓。”
我手心开始冒汗,翻了两次才翻到下一页,继续念:“阅人卷:人之情多矫,世之俗多伪……”
“说得不错,”摇椅上的柳腾敲了敲木制的扶手,“直接念十一卷。”
“刑罚卷:致人于死……死之能受,痛之难忍,刑人取其不堪。”我的声音开始发飘发颤。
“刚才那句怎么理解?”他突然打断。
“死亡可以接受,痛苦难以忍耐,给人动刑选取他们不能忍受的。”我的声音干巴巴的。
“字字珠玑啊,是吧?”明晃晃的烛光映在他脸上,笑意里含着让我胆寒的阴森。
我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无措地看着他。
柳腾勾了勾唇:“接着念吧,念完这卷,不许错漏。”
说完,他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我掐了把手心,念完刑罚卷总论,缓了缓,才鼓足勇气接着念其下介绍的各类刑罚。
仙人献果、玉女登梯、请君入瓮、加官进爵……
诗意文雅的说辞下,包裹着残酷可怕的内涵,我读完便汗湿重衫。
手中薄薄几册书页,霎时重逾千斤。
忽然间,手中一轻,柳腾不知何时来了我身旁,接过了《告密罗织经》,又递给我温热的茶盏:“辛苦了,赏你的。”
我这才发觉自己已口干舌燥,双手接过,哑声道:“多谢大人。”
他摆摆手,眼睛则盯在十一卷末,似是回味着那些严刑。
我掀开盖子,猝不及防闻到牛乳茶甜腻的气息,喉头瞬间发痒,顿感不妙。
不能在这里!
我咬牙,忍住干呕的冲动。
可好死不死的,柳腾偏在此时问我:“这几个刑罚,你喜欢哪个?”
血腥恶心的场景在脑海中一一闪现,胃里翻江倒海,我咬住下唇,苦苦忍耐。
他见我不语,沉着脸捏住我的脸颊,命令:“说话。”
这下子,一股难以压制的冲动袭来,我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吐了出来。
他闪避不及,沾上了秽物。
看到他骤然紧缩的瞳孔,我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死定了。
既然如此,我再顾不得其他,放任自己吐得昏天黑地,像是要把胃都呕出来。
间隙里,我听到柳腾疾步出门,吩咐了管家一句,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等我吐完之后,柳腾皱着眉靠近,伸手解我的腰带。
我一惊,死死揪住衣带,红着眼看他。
他瞪回来,一脸嫌恶:“脏死了,脱下来扔掉。”
我放下心,蔫蔫松开手,任由他动作。
除下彼此脏污的外袍,柳腾吩咐侍女进屋收拾残局,然后像捉鸡崽一样把我拎去内室,推进浴房:“去洗干净。”
浴桶内已然注满了热水,水汽氤氲。
架子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澡豆、香胰、花露,还有干净松软的浴巾。
我低头闻了一下自己,又酸又臭,手上也又湿又黏,便脱了衣衫,细细擦洗一番。
等我收拾完出来,刚好听到管家的禀告:“大人,大夫到了。”
竟然给我请大夫,我有些意外地看向柳腾。
他却避开我的视线,面无表情道:“请进来。”
大夫进屋,把完脉,当即喜气洋洋地祝贺柳腾:“恭喜大人,夫人有喜了。”
柳腾脸色霎时黑如锅底,管家倒吸一口凉气后重重咳嗽一声,给大夫使眼色。
大夫察觉事情有异,笑意僵死在脸上。
死一般的寂静里,柳腾吐出一口浊气,冷冷开口:“烦请开一副止吐的药方。”
“呃,没有缓解孕吐的药方,时日到了便能自行好转,”大夫眨眨眼,小心翼翼道,“不过在下可以开点安胎药……”
柳腾一个眼刀过去。
大夫紧急改口:“或者堕胎药?”
我惶然地看向柳腾,眼泪控制不住上涌。
我嘴唇嗫嚅着,想求饶,却终究不敢出声。
漫长的沉默,于我而言,不啻一场无声的凌迟。
不知怎样千回百转的心思过后,他眸光微动,淡淡道:“开安胎药。”
大夫长舒一口气,连连点头。
“刘大夫,您这边请。”管家带着大夫去外间开药了。
东暖阁里便只剩我和柳腾二人。
我“噗通”跪在他身前,真心诚意道:“大人之恩没齿难忘,奴婢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头顶落下的声音意味深长,“起来吧,双身子的人,别动不动下跪。”
柳腾身为禁中的长秋卿,天子皇后的近臣,深受圣宠,故而能在宫外购筑宅第。
他平日里都在洛阳北宫中服侍贵人,轮休时才会回到柳府翻身做主人。
而我的差事,便是在他回府时,为他念书助眠。
虽然《告密罗织经》吓得我冷汗直流,但只要他不琢磨着把书中的酷刑用在我身上,光念书,都算不上惩处。
第二日傍晚,我顶着黑眼圈去了主院的内寝,却见他递给我一本《洛阳风物志》。
我一愣,恍惚中脱口:“怎么不是《告密罗织经》?”
“哦,你喜欢那本?”
我几乎想抽多嘴的自己,连连摇头。
他看看我,面无表情道:“那就换这本,免得你念完又吐我一身。”
脸颊发烫,我羞愧地垂下头。
他哼了一声,板正躺在床上,闭上眼开口:“开始吧,一个字都不许错。”
我翻开书页,一字一句读着。
《洛阳风物志》篇幅短小,最长不过千余字,内容却五花八门,包含山川风貌、历史典故、奇闻轶事、读书杂记,加之文笔绚烂,语言清丽,读来口齿生香。
我一气儿读了三篇,听到柳腾的呼吸渐趋均匀绵长,便停下来,为他掖好被角,吹熄了烛火,轻手轻脚回了栖身的隔间,蜷在了那方窄榻上。
文火慢熬下,陶罐吐出一缕缕白汽,发出咕嘟嘟的响声,清苦的药香弥漫一室。
我用纱布滤除药渣,把药汁倒在瓷碗里,送去内寝。
路上,忽然有碎盐般的雪纷扬落下,打在长廊的瓦片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我恍然发觉,已是冬月,掐指一算,我入柳府已有两月了。
掀帘而入时,柳腾正半靠着引枕看我昨夜读过的那篇《水经注》,他闻到药味,放下书卷,皱眉:“我的风寒已大好了,不用喝了。”
“最后一副了。”我喏喏道。
“我不喝,撤下去。”他语气坚决。
初雪乍寒,柳腾当值时在风口站久了,不慎染了风寒,被皇后打发出宫养病。
病假的第五日,刚有所好转,他便不肯吃药了。
我这才知道,他这样的人,居然怕苦。
见我不走,柳腾有些恼怒:“你杵在床前作甚?”
“良药苦口,我熬了很久的,”我陪着笑,“大人,您就喝了吧,一口也行。”
他留在府里养病,我每晚都要近身念书,万一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他终究是拗不过我,黑着脸端过药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重重搁在托盘上,没好气道:“行了吧。”
我连连点头,留下一小碟蜜枣,便端着药碗出去了。
将空碗交给管家时,他啧啧称奇:“姑娘好手段,竟能劝得大人按时服药。”
我心里微微一动,这些日子以来,我确实发现了柳腾对我有与众不同的宽纵。
明明洁癖严重,可我吐了他一身也没受罚。
明明不想喝药,可我三言两语就能让他就范。
那么,不如再试一下他的底线?
这晚念书时,我故意念错了一个不太常见的词语,他却毫无反应。
数日后,我才纠正了这个错误。
又一日,柳腾对比后发觉,立时大怒,指着我骂:“混账东西,说了不许错漏,你还敢乱念。之前的呢,有错吗?”
此话一出,我便确定,他真的不识字。
而他也很快回过味来,沉下脸,一把掐住我的脖子:“试探我,你找死?”
我抓着他的手腕,艰难挤出一句:“奴婢……咳,可以教您……”
脖子上的手收紧,空气一分分被挤出,我眼前一阵阵发黑,看来,是操之过急了……
闭目等死时,那力道骤然松懈,我腿一软,瘫坐在地,捂着脖子大口呼吸。
半晌后,呼吸平甫,眼前忽然一暗,是柳腾蹲了下来。
他问我:“你是不是很好奇,我认几个字,怎么还要偷偷摸摸的?”
我僵着身子不敢动弹。
他盘腿坐下,道出原委。
五年前,前任长秋卿向武兴帝献上元后的亲笔信,告发其与人有私。
那之后,元后被废,高贵妃立为继后,成了如今的皇后,而前任长秋卿则升任了少府卿。
前车之鉴在前,高皇后上位后,便选了心藏计谋、通解人意,却从未读过书,只会写自己名字的柳腾为长秋卿。
柳腾深知自己被破格拔擢的原因,却不愿做一辈子的睁眼瞎,故而以这种曲折的方法读书认字。
听到这里,我突然一个激灵,颤声问:“大人,您为何对我说这么多?”
甚至连宫廷秘辛都和盘托出。
他勾唇一笑:“因为,我们马上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
“什么?”我不解。
“嫁给我。”
“什么!”我惊呼。
“不愿意也行,”他不笑了:“可以去死。”
“不,奴婢愿意,谢大人抬爱。”我毫不犹豫选了生路。
宦官娶妻,娶的又是身怀有孕的获罪宫婢,婚事自然一切从简。
柳腾下值回家后,随手扔给我一份官府盖章的婚书,向下人宣告了这事,就算礼成。
当夜我就搬进了乐隐园。
睡前,我不再给柳腾念书,而是正式教他读书写字。
从《千字文》学起,他进步飞速,不过三个月,便全然掌握了听说读写,算是识文断字了。
这日,我拿出一本《大学》递过去:“大人进益喜人,可以试着研读经典了。”
“嗯。”他接过,翻开看了起来。
如今是武兴十五年的三月,我已快足月,人也疲累嗜睡,见他一直没有要我答疑,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半夜突然惊醒,发觉自己侧躺在了床上,而身边,居然还躺着柳腾。
我心下有些吃惊,因柳腾眠浅,即便是名义上的夫妻,我们也都是分开睡的。
再次袭来的酸胀让我没了旁的念头,一心想爬起来方便。
我捧着肚子,小心翼翼跨过他,下床时却身形不稳,直直往后倒去。
“咚”一声响,我的后腰重重磕在床沿,又顺势滑下来,坐在床前的地毯上。
奇怪,居然不疼?
我回过头,看到搭在床沿的一只手。
视线上移,是柳腾紧皱的双眉。
我有些惶恐:“撞疼您了吗?”
“没有,不疼,”他起身下床,搀扶我起来,“你身子重,起夜怎么不叫我?”
怀的也不是他的孩子,我哪敢随意劳烦。
他像是听到了我的腹诽,牵着我边走边说:“北朝宦官有收养子女的常例,我既娶了你,正好收养你的孩子。放心,我会视若己出。”
我指尖一颤,忍不住问:“为何对我这般好?”
他的手紧了紧:“不是你教我怜香惜玉、尊师重道的么?我们既有夫妻之名,又有师生之份,只要你安分守己,我自然会好好待你。”
原来如此,我默念了几声安分守己,微垂了眼睫。
知道他虽是宦官,也想要贤妻良母,我自然投其所好。
给孩子绣襁褓时,我也赶制了一双护膝和一枚香囊送他。
他收到后只说了一句“有心”,第二日,却带着去了北宫。
我放下心,果然如此。
武兴十五年四月的满月清辉里,我顺利生产。
柳腾将裹在襁褓中的孩子交到我怀中,说:“是女孩,你起个名字吧。”
我看着女儿,吻了吻她半湿的胎发,说:“您取吧。”
他愣了愣。
我冲他笑笑:“您的孩子呀,合该由您赐名。”
他眼睫微颤,接过孩子打量了很久,才看向我,轻声问:“今日是立夏,阳光温暖,她就叫柳暄,好不好?”
不等我回答,孩子张开幼嫩的手,握住了柳腾的小指。
那一瞬,他像是被击中了要害,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捂嘴轻笑:“您看,暄儿也很喜欢。”
暄儿周岁生辰那晚,洛阳迎来了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浩大流星雨。
我推开窗,对着夜幕上划过的流光许愿,愿望很短,只有八个字,我却念了百遍之多。
睁开眼,蓦然看到柳腾立在我身侧,定定看着我,也不知看了多久。
我一怔,开口问:“怎么了?”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哑声道:“阿萝,我想亲你。”
我愣在原地,万籁俱寂的夜里,唯有心跳声震耳欲聋。
柳腾靠近我,亲了我,先是眼角泪痣,一触即分,再是唇,浅尝辄止。
这晚,他让乳母抱走了暄儿,爬上了我的床。
黑暗中,我们在床上拥吻。
良久唇分,他低沉的声音缓缓下移:“我还想……”
他这么说,也照做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颤巍巍道:“大人……”
他捉住了我的手,含糊道:“叫我的表字。”
“行之,唔……”
我这才知道,他这几日背着我看的是什么书,原来,刑余之人也能让女子欢愉至此。
此后我们同吃同住,宛若世间最普通的夫妻。
他不再限制我出府,甚至默许我与他同僚府上的蛮女交游。
平静的日子如水流逝,直到这年中秋宫宴后,回府的柳腾突然问我:“阿萝,你认识景淑妃?”
我喂食的手一颤,多倒了半勺鸟食。
鸟架上的鹦哥咕咕两声,埋头大快朵颐起来。
我深吸口气,转身看向柳腾,一脸困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