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两篇文章写了前秦的崛起,今天围绕淝水之战,讲一讲前秦的崩溃与灭亡,并对苻坚这个十六国时期最重要的历史人物作一个总结。
一、王猛之死
公元375年,苻坚的好搭档王猛死了。
古往今来,君臣相知的例子有很多,比如齐桓公与管仲、秦孝公与商鞅、刘备与诸葛亮、石勒与张宾等,但要说最肝胆相照、情深义重的,莫过于苻坚和王猛。
苻坚与王猛相识相交二十八年,二人肝胆相照、荣辱与共,齐心协力改革政治、严明纪法、发展经济、崇文修武,把一个国小民贫的前秦治理得国富兵强、生机勃勃。
五年前,王猛率军攻灭前燕,尽取关东六州(冀、兖、青、并、豫、徐、幽)之地,完成了以小博大、以蛇吞象的壮举。
战后,苻坚下旨,将前燕所有领土全部委托给王猛管理,六州官员任免由王猛一言而决。
王猛觉得自己权力太重,向苻坚提出另行委派宗室大臣镇守关东,自己只负责一州即可。
苻坚立即命人传旨给王猛,语重心长地说:“我和你名为君臣,其实早已超越骨肉亲情。我把关东六州委托给你,并不是为了增加你的权柄,而是为了我自己可以享清福罢了。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我这丞相的位置还等着你来当呢。”
“朕之于卿,义则君臣,亲逾骨肉。既以六州相委,非为优崇,乃朕自求安逸也。故虚位台鼎,俟东方化洽,当衮衣西归。”——《资治通鉴·晋纪·晋纪二十五》
一年后,关东局面完全稳定,王猛回到长安,苻坚立即任命王猛为丞相、中书监、尚书令、太子太傅、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大将军。
熟悉历史的朋友对这些头衔都耳熟能详,尤其是那个“都督中外诸军事”,往往都是独揽朝纲的大权臣的标配,比如曹操、司马懿、刘裕、尔朱荣、高欢、宇文泰等,都曾荣膺此职。
王猛虽连续推辞三、四次,无奈苻坚铁了心,硬是逼着王猛就任。
其实,我们在为苻坚用人不疑的英明而击节赞叹的同时,也应该看到,苻坚对王猛这种近乎孤注一掷的信任,从管理学的角度并不一定是对的。
史书记载,王猛为相后,苻坚几乎百事不管,一切任由王猛处置,当起了甩手掌柜。
猛为相,坚端拱于上,成官总己于下,军国内外之事,无不由之。——《资治通鉴·晋纪·晋纪二十五》
所以王猛劝课农桑、练习军旅、官必当才、刑必当罪,前秦国富兵强,战无不克,天下大治。
但一个人同时肩负经济、军事、人事、司法,就算不考虑权力过于集中带来的隐患,起码也要想到一个人的精力是否能承担得起。
好比一台长期高负荷运转的机器必然过早报废,果然,仅仅四年之后,王猛便积劳成疾,一病不起。
苻坚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他亲自为王猛日夜祈祷,希望减少自己的寿命换取王猛的康复,又派人去名山大川祈求上天赐福于王猛。
王猛深受感动,对前来探视的苻坚说:“陛下对臣的厚恩自古未有。臣如今病入膏肓,只能向陛下泣血直谏,作为报答:陛下如今九州已有其七,将来灭凉平蜀也不在话下。但善作者未必善成,善始者未必善终,晋朝虽然偏安江南,却是华夏正统,陛下千万不可贸然进攻晋朝。鲜卑和西羌虽然臣服,但贼心不死,是我们的仇敌,应逐步铲除。臣去之后,希望陛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务必一切小心。”
言罢逝去,时年五十一岁。
猛曰:“晋虽僻陋吴、越,乃正朔相承。臣没之后,愿不以晋为图。鲜卑、羌虏,我之仇也,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晋书·载记第十四》
苻坚对王猛之死痛断肝肠,三次临棺祭奠,失声恸哭道:“上天是不想让我统一天下呀,为何这么快就夺去了我的景略!”
前秦举国上下哭声震野,三日不绝。
二、六合一家
对王猛的死,苻坚是真的心痛,但王猛的临终遗言,苻坚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苻坚说王猛之死是老天不让他统一天下,这其实跟王猛不希望苻坚伐晋的意见背道而驰,因为统一天下就必须伐晋。
而王猛提醒苻坚要逐步铲除鲜卑、羌人,苻坚一样是左耳进、右耳出,没当回事。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慕容垂。
慕容垂是最早投奔苻坚的鲜卑大人物,苻坚对他待若上宾,封为冠军将军、京兆尹。
冠军将军虽然是杂号将军,但有开府领兵之权。而京兆尹相当于首都市长,更是要害部门、关键岗位。后来即便王猛用金刀计陷慕容垂于绝境,苻坚仍将其特赦,继续信任如故。
再来看前燕末代皇帝慕容暐。
历来亡国之君大都被杀,即使有幸免的,也往往躲在家里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但苻坚灭亡前燕后,竟然让慕容暐当了尚书。
尚书是具体处理某一领域政务的实权官职,这使得鲜卑人的精神领袖慕容暐仍然活跃于前秦的政治舞台中心。
还有前燕权臣慕容评被封为黄门给事中,参与机枢政务,只是后来因为名声太臭,苻坚才将他外放为范阳太守,仍是妥妥的市厅级地方实权派;
再如慕容德封为奋威将军、张掖太守,慕容泓封为北地郡长史,慕容冲封为平阳太守等等。
也就是说,前燕的慕容鲜卑虽然亡国,却不是“亡国奴”,而是一个个手握实权的朝廷要员。
以至于苻坚的亲弟弟苻融就曾忧心忡忡地说:“我们好不容易灭了前秦,陛下却对慕容氏如此厚待,如今他们父子兄弟林立于朝,占据要职,权势超过我们氐人。虎狼养再久也养不熟,请您一定要留意呀!”
苻坚却根本不以为意,他说:“我正准备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你何必多虑呢?我们只要勤于修德,时时反省自己,还怕什么外患?”
坚曰:“朕方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汝宜息虑。惟修德内求诸己,何惧外患乎!——《资治通鉴·晋纪·晋纪二十五》
请注意,这句“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正是苻坚最高的政治理想,也是他最高的人生追求。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比如苻坚擒杀了羌人首领姚襄,却对姚襄的弟弟姚苌非常不错,封为扬武将军。
扬武将军的军衔很高,曹魏名臣满宠、蜀汉重臣法正最后的军衔就是“扬武将军”,刘备进位汉中王后,封魏延为“扬武将军”,位置还在“平西将军”马超之上。
姚苌的官职也是一路升迁,由太守到刺史,后来还当到了龙骧将军,都督益、梁二州诸军事。
苻坚甚至对姚苌说:“老姚,我就是从龙骧将军当上的皇帝,所以这个位置我轻易不会赐给别人,你要努力哟!”
以至于身边大臣急忙提醒说:“君无戏言,陛下说这样的话是不祥之兆。”苻坚也觉得失言,一时无言以对。
坚谓苌曰:“朕以龙骧建业,未尝轻以授人,卿其勉之!”窦冲曰:“王无戏言,此不祥之征也!”坚默然。——《资治通鉴·晋纪·晋纪二十五》
再比如前凉的亡国之君张天赐,不但对前秦兵戎相见、负隅顽抗,还杀了前秦派来的使者,但兵败后仍被苻坚封为尚书、归义侯;
还有铁弗匈奴的首领刘库仁被封为振威将军,品级礼仪与前秦宗室王公一模一样;
另一位匈奴首领刘卫辰屡次反叛苻坚,苻坚将他击败生擒,照样封他为匈奴西单于,放他回去统领匈奴部落;
同样,仇池国的亡国之君杨世也被苻坚放虎归山,担任了前秦的南秦州刺史,继续管理故地;
西秦国主乞伏国仁被前秦征服后,官至使持节、大将军、大单于、苑川王,继续独霸一方;
而拓跋鲜卑的代国被前秦灭亡后,代国老臣请求苻坚开恩,让小王子拓跋珪留在代国继续统领部众,说什么拓跋珪长大后一定会怀念苻坚的恩德,永远效忠前秦,苻坚居然也“天真地”同意了。
还有丁零人(高车族的一支)翟斌归降苻坚后,被安置在洛阳与长安之间居住,任由其保持原来的部落建制和组织架构。
也就是说,苻坚为了实现“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的理想,真的是“勤于修德、反躬自省”,寄希望用自己的仁义去感化这些夷狄。
但自古以来,又有哪个帝王是真的靠仁义道德实现的王图霸业呢?
这一点,连汉人自己都不信,偏偏苻坚这个氐人却深信不疑,这就不能不说是中了汉人儒家文化的毒,而且中毒极深。
但正因如此,我们称苻坚为“伟大的理想主义先行者、十六国第一仁君”,也是毫不为过的。
三、襄阳大战
大家对公元383年的淝水之战都耳熟能详,但其实前秦与东晋的战争早在公元378年,也即是王猛死后第三年,就拉开了序幕。
是年二月,苻坚命自己的长子苻丕为主帅,大将杨安、苟苌以及前燕的亡国之君慕容暐为副,率步骑七万,从关中经商洛出武关,进攻南阳。
除了苻丕主力,前秦还有三路偏师,分别是征虏将军石越率精骑一万出鲁阳关(今河南平顶山鲁山),与苻丕合攻南阳。
还有京兆尹慕容垂、扬武将军姚苌率军五万出南乡(今陕西汉中),领军将军苟池、右将军毛当、强弩将军王显率军四万出武当,合攻襄阳。
前秦一共出动步骑十七万,目标是夺取南阳盆地,进占襄阳,威逼荆州,打通南下通道,这正是曹操当年的进军路线。
这里顺道说一说东晋的情况。
此时,执掌东晋朝政大权二十五年的桓温已死,桓温的弟弟桓冲成为桓氏军事集团的新任掌门人。
桓冲的军政能力还在桓温之上,但为人比桓温谦退恭顺得多,对东晋朝廷也非常给面子。
当年桓温对东晋朝政说一不二,生杀予夺从不上奏,而桓温却基本上都能尊重朝廷意见,与主政大臣谢安的关系也比较融洽。
虽然桓冲仍然是把桓氏军事集团的利益放在首位,但桓氏与朝廷的关系却已经大为缓和。
桓冲甚至将江北地区的行政权奉还给建康朝廷,只保留桓氏传统势力范围,即武汉和大别山以西的荆襄地区和江汉平原。
而丞相谢安在继续遏制桓氏的同时,也在致力改善与桓冲的关系,当荆州发生灾荒时,建康朝廷甚至破天荒地向荆州运送粮食,赈济饥荒。
所以,东晋在谢安、桓冲这两位贤能之士的倡导下,出现了建国以来难得一见的政通人和、文武一心的好局面。
而这次前秦进攻的,就是桓氏军事集团的北大门——襄阳。
镇守襄阳的,是桓温的老部下朱序。
朱序是一员经验丰富的宿将,但经验丰富有时也会犯经验主义的错误,他认为前秦军不善舟船,很难渡过汉江,所以思想有些麻痹。
不料前秦军竟然抱着马匹偷偷游过汉水,然后发起奇袭,迅速攻克襄阳外城,朱序大惊,急忙率军退守中城。
前秦军前锋缴获大量晋军船只,于是大举渡江,开始猛攻中城,形势十分危急。
好在朱序的母亲韩老太君是一位巾帼英雄,她亲自登城巡视,查看城防,敏锐地发现襄阳西北角城墙不够坚固,立即率领婢女和城中妇人抢修了一座小城。
前秦军果然攻破中城西北角,但晋军退守韩老太君修建的小城,才堪堪挡住了前秦军的进攻。
此后,这座小城被称为“夫人城”,也即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襄阳临汉门。
襄阳是桓氏的地盘,桓氏掌门人、东晋使持节、都督江、荆、梁、益、宁、交、广七州诸军事、领南蛮校尉、荆州刺史桓冲却按兵不动,并不救援。
史书说桓冲“惮秦兵之强,不敢进”,我认为结合桓冲此前和此后的作为,这个说法说不通。
此前桓冲在桓温麾下长期担任前锋,每战先登,所向披靡,从来没怕过;此后桓冲力抗前秦,坚决抗战,也没有怕过;淝水之战前,面对前秦百万大军,桓冲主动率七千精锐驰援建康,更没有怕过,此时又怕从何来呢?
其实真实情况是,前秦在围点打援,被桓冲看破,这才按兵不动。
而此时,慕容垂已攻克南阳,生擒东晋南阳太守郑裔,与苻丕在襄阳城下会师。
此后前秦军轮番攻城,但朱序毕竟是有真本事的将领,而且尤其善于守城,襄阳城始终巍然屹立于汉水南岸。
时间来到七月,苻坚渐渐失去耐心,决定开辟东线战场,他命大将俱难、毛盛、邵保率步骑七万,从兖州(今山东济宁)南下进攻东晋的淮河防线,战火开始从西向东蔓延。
江淮之间是东晋朝廷的“自留地”,归谢安的侄子谢玄镇守,谢玄立即率刚组建不久的北府兵从广陵(今江苏扬州)北上迎敌,与前秦军对峙。
时间转眼来到十二月,前秦御史李柔上表,弹劾苻丕久攻襄阳不下,应下狱问罪,一时朝野震动。
这也可见王猛时期以军功论成败的遗风犹在,不管你是什么王公贵胄,军国大事上一概没有情面可讲。
苻坚只得命人持天子剑赶赴襄阳,下旨给苻丕:“来年春季若还不能攻克襄阳,你就伏剑自裁,不要再来见我了!”
苻丕接旨后大为惶恐,只得督促大军发狠攻城。此时苻坚还想御驾亲征,但被朝臣劝阻。
在此期间,朱序率全城军民奋起抵抗,死战不降,而且游刃有余,屡屡短促突击,击败前秦军。
但堡垒往往从内部攻破,朱序手下将领李伯护贪生怕死,秘密派儿子与前秦军联系,愿意作为内应。
次年二月,在李伯护的叛卖下,前秦军耗时一年,终于攻克襄阳,生擒朱序。
而苻坚的“仁君癖”再次发作,对朱序死守襄阳的举动大加赞赏,加封朱序为度支尚书,却将献城投降的李伯护斩首。
这不能不令人掩卷浩叹——苻坚真的是时时刻刻以仁君的标准要求自己,身体力行地践行着儒家的道德规范。
要知道,朱序拒守襄阳,造成前秦军重大伤亡,结果居然被封为度支尚书,也就是后世的户部尚书、财政部长。
这样看着固然是仁义,但这对抛头颅、洒热血的前秦将士公平吗?活下来的前秦将士又会作何感想?
而李伯护投降固然可耻,但他终究为前秦立下大功,就算不大加封赏,起码也要给个闲职安慰一下。如今居然被苻坚斩首,这又对东晋的将士释放出怎样的信号?产生怎样的心理暗示呢?
经常有人说苻坚是“妇人之仁”,其实不是,苻坚杀人并不算少。
比如前秦进攻代国时,代国王子拓跋寔君犯上作乱,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代王拓跋什翼犍,苻坚抓住拓跋寔君后,直接将其车裂而死。
这说明苻坚并不忌讳杀人,只是他杀人完全遵循儒家的道德标准——李伯护不忠,被苻坚斩首;拓跋寔君不孝,被苻坚车裂。
而那些符合儒家道德标准的人,即使给前秦造成再大的伤害,他也宽仁相待。
这就是苻坚,一个出身夷狄,却全身心拥抱儒家文化的君王。
四、秦晋攻防
襄阳之战落幕,前秦辛苦胜出,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场惨败。
前文讲过,襄阳之战的同时,苻坚还开辟了东线战场,派七万大军从山东南下,进攻淮南。
但东晋名将谢玄率领他新组建的北府兵纵横淮泗,大显神威,四战四捷,竟将七万前秦军全部歼灭,使苻坚东西并进的战略计划流产。(这场战役的详情我在前文中已经讲过,不再重复。)
苻坚原本想再攻东线,不料国内突然爆发了幽州刺史苻洛叛乱。
其实此前的前秦已经发生过苻阳、王皮、周飏一系列叛乱。
苻阳是苻坚大哥苻法的儿子,苻法是苻坚政变上位的“急先锋”,事后却无罪被杀;王皮是丞相王猛之子,王猛死后他没有得到封赏重用,心怀怨恨;周飏是东晋降将,一直心念故国。
他们的谋反规模不大,被轻松平定,苻坚也一如既往地“仁慈”,全部予以赦免。
但苻洛闹出的动静可就大得多了。
苻洛是苻坚的堂弟,也是苻氏宗族中一等一的名将,史书记载他“勇而多力,能坐制奔牛,射洞犁耳”,曾率军击败匈奴白部、独孤部、刘库仁部,大破拓跋鲜卑十万骑兵,攻灭代国。
苻洛自认为灭代有功,向苻坚要求开府仪同三司的官职,但苻坚没有答应。
按说灭国之功,封个开府仪同三司并不为过,而苻坚之所以不答应,可能是担心天下人会产生皇帝只重用本族的错觉,这与他“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的理念不符。
苻洛因而心生怨愤,在幽州起兵反叛,声势颇为浩大。
苻坚急调吕光平叛,苻洛虽强,终究强不过吕光,连番大战之后终究被吕光击败生擒。
而苻坚依旧是“仁君风范”,将苻洛赦免。
这次连司马光老爷子都忍不住跳出来大发感叹道:“有功不赏,有罪不杀,就是尧、舜来了也治理不好天下!苻坚每次抓住造反的都赦免,其他人当然会有侥幸之心,就算失败也不会掉脑袋,祸乱哪里会平息呢?苻坚又怎么可能不亡国呢?”
臣光曰:“夫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虽尧、舜不能为治!坚每得反者辄宥之,使其臣行险徼幸,虽力屈被擒,犹不忧死,乱何息哉?能无亡乎!”——《资治通鉴·晋纪·晋纪二十六》
但苻坚就是这样的人,你就算虐我千百遍,我依然待你如初恋,谁叫我“仁”呢?
这一时期,苻坚还干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公元380年,也即是淝水之战前3年,苻坚突发奇想,决定效仿周武王分封诸侯的做法,将关中十五万户氐人由宗室子弟带领,迁往边境各地,以实现他“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的理想。
分雍氐十五万户,使宗亲领之,散居方镇,如古诸侯。——《资治通鉴·晋纪·晋纪二十六》
在他看来,氐人与各族百姓都是他的“赤子”,只要把他们像水泥和沙石一样搅拌在一起,就可以变成坚固的混凝土,实现民族融合、亲如一家的效果。
但事实是,被迁徙的氐人痛苦万分,出发时与亲人抱头痛哭,泪飞如雨。
以至于前秦大臣赵整见此情景忍不住抚琴而歌:“把自己的族人迁往边疆,把异族留在关中,一旦发生祸乱,还能向谁求助呀?”
而苻坚却笑而不语,显然是觉得赵整杞人忧天——“我这么仁慈,各族百姓都是我的赤子,有什么好怕呢?”
诸氐别其父兄,皆恸哭,哀感路人。赵整歌曰:“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当语谁!”坚笑而不纳。——《资治通鉴·晋纪·晋纪二十六》
另一件事是公元383年,也即是淝水之战的当年,苻坚命吕光率十万精锐步骑远征西域。这件事的背景、经过留到我写吕光时再讲,这里就不说了。
各位只要知道,此时王猛、邓羌、杨安都已逝去,吕光又率领最精锐的氐人部队去了西域,前秦“五虎上将”只剩下了一个张蚝。
而苻坚丝毫意识不到他和他的族人已经到了最虚弱的时候,他看到的只是帝国无比的强盛,仍然一心南征。
苻坚先派大将阎振、吴仲率军两万从襄阳南下,向荆州的桓冲发起试探性攻击。桓冲立即派侄子桓石虔北上迎敌。
桓家子弟人才济济,其中以桓石虔最为悍勇矫捷。
当年桓温在荆州打猎,一只猛虎被射中数箭,仆倒在地。众人故意戏弄桓石虔,叫他上前拔箭。
桓石虔刚拔一箭,那虎猛然跳起,想扑倒桓石虔,桓石虔也飞身而起,跳得比老虎还高,轻轻松松又拔出一箭,赢得满场喝彩。
诸将知其勇,戏令拔箭。石虔因往,拔得一箭,猛兽跳,石虔亦跳,高于兽身,复拔一箭以归。——《晋书·卷七十四·列传第四十四》
桓温北伐关中时与前秦军苦战,身陷重围,形势危急。桓石虔单骑杀入,救桓温于万马军中,无人能敌,于是三军叹息,威震敌胆!
以至于当时前秦如果有人身患疟疾,别人往往说:“桓石虔来了!”病者就会惊出一身冷汗,不药而愈,可见桓石虔的威名足可与“止儿夜啼”的张辽相媲美了。
冲垂没,石虔跃马赴之,拔冲于数万众之中,莫敢抗者。三军叹息,威震敌人。时有患虐疾者,谓“桓石虔来”,病者多愈,其畏如此。——《晋书·卷七十四·列传第四十四》
这次桓石虔同样骁勇,在竟陵(今湖北天门)主动发起进攻,大破前秦军,阎振、吴仲狼狈退回管城(今湖北荆门钟祥)。
桓石虔如出闸猛虎,衔尾追击,在前秦援军赶来之前一举攻克管城,擒阎振、吴仲,斩七千级,俘万人,干脆利索地全歼来犯之敌!
史书往往对淝水之战大书特书,却对这场战役一笔带过。
其实熟悉晋灭东吴和隋灭南陈这两场大一统战争的朋友都知道,北方政权南征,荆州是必争之地,西晋王濬和隋朝杨素都是率水军从蜀中过荆州沿江东下,摧毁南朝的长江防线,南方政权才彻底覆灭。
而桓冲守住了荆州,就守住了东晋的长江上中游以及西北边境,可谓功莫大焉。
五、最“牛”辩手
由于西线桓冲和东线谢玄的强势表现,前秦东西并进的战略意图都遭到挫败。
但苻坚的战意却丝毫不减,他把失利归结为兵力不够,然后自己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算盘,得出了可以出动九十七万大军攻晋的惊人结论。
如果说之前的秦晋交锋只是两国之间正常限度的军事冲突,那苻坚这次就是要毕其功于一役,攻灭东晋!
前秦上下也由此掀起了一场“该不该以举国之力灭晋”的大辩论。
反方辩手分别是尚书左仆射权翼、大将石越、苻坚的亲弟弟苻融、苻坚的太子苻宏、高僧道安、苻坚的宠妃张夫人、苻坚的幼子苻诜等。
而正方辩手只有一个,那就是苻坚本尊。
反方一辩、老臣权翼首先陈词,他说,昔年纣王暴虐无道,但商朝还有微子 、箕子 、比干“三仁”,周武王因此并不急于伐商。如今晋朝有谢安、桓冲两大能臣,上下一心,精诚团结,所以我们暂时不宜伐晋。
苻坚并没有立即反驳,而是让其他人继续发言。
反方二辩、大将石越接着说,如今星象有利于晋朝,我们不可逆天行事。而且他们占据长江天险,确实不好攻打。
这时苻坚开始反驳,他说,昔年武王伐纣时,星象和占卜都对周武王不利,但武王还是伐纣成功,这说明天意高深,凡人哪能看透?至于你说的长江之险,夫差、孙皓也曾拥有,还不是照样亡国?我们有百万大军,只要每个人将马鞭投入江中,就可阻断长江,长江之险又有什么用?
石越继续争辩说,您说的纣王、夫差、孙皓都是荒淫暴虐之主,所以很容易搞定。但晋朝君主虽然不如您英明,却也没什么大的罪过,所以我们还是应该练兵储粮,等时机成熟再发兵。
群臣大都赞成权翼、石越的意见,苻坚就有些恼羞成怒,索性斥令众人退出,唯独留下弟弟阳平公苻融。
苻坚对苻融说:“在路旁建房子,总有人指手画脚,房子永远没有建好的一天。自古谋定大事,都是一两个人决定了就干,你是我亲弟弟,一定要支持我!”
苻融是王猛死后前秦的二号人物,精明强干、能力超群,苻坚对他极为倚重,当然希望得到苻融的支持。
不料苻融居然是反方三辩,他说,刚才大家说的都很有道理,晋国内部安定,我们又长期征战,老百姓也不想打仗,权翼、石越都是陛下的忠臣,希望您听从他们的意见。
苻坚满腔热切顿时化为失望,怒道:“连你也这么说?我们雄兵百万,粮草军械堆积如山,我虽不是明君圣主,但也不是庸人,借着这些年战无不胜的威势,进攻一个日薄西山的晋国,怎么可能不胜?”
苻融哭泣着说:“有些话当着外人我不方便说。陛下宠信鲜卑人和羌人、羯人,把他们全部迁入关中,太子又很文弱,万一有变,悔之晚矣!我说的话您可以不听,但王丞相的临终遗言您也忘了吗?”
苻坚听到“王猛”,陷入沉默,兄弟二人不欢而散。
此后谏阻苻坚攻晋的人越来越多,苻坚叹息着说:“以大秦之强盛,攻击小小的晋国,就像疾风扫落叶,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反对,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反方四辩、太子苻宏又向苻坚进言,依然是天象不利前秦,晋国皇帝无罪那一套,苻坚怒斥道:“我当年攻灭前燕,星象也不利我们,结果还不是灭燕成功?你说晋国皇帝无罪,那当年秦灭六国,难道六国的君主都有罪吗?”依旧不听。
众人越是反对,苻坚越是钻牛角尖,每天觉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南征的事。
几天后,苻融再次进谏,他见上次苻坚听到王猛的遗言没有反驳,觉得有门,这次就搬出了王猛遗言里的“晋国是中华正统,我们蛮夷不可能灭掉正统”的理论。
没想到苻坚这几天日思夜想,理论水平大有提高,当即反驳说:“正统并非一成不变,还要看仁义在哪里!蜀汉刘禅不也是汉室正统?还不是被曹魏所灭?”然后自鸣得意地补了一句:“你之所以比不上我,就是不知道变通呀!”
坚曰:“刘禅岂非汉之苗裔邪,终为魏所灭。汝所以不如吾者,正病此不达变通耳!”——《资治通鉴·晋纪·晋纪二十六》
这时,反方五辩,苻坚最崇信的高僧道安在群臣的游说下也隆重登场,他说,您贵为天子,应该垂拱九重、坐镇京师。南方蛮荒烟瘴,大舜和大禹都是死在南方,您何必栉风沐雨,亲自前往?如果必不得已,您也可以坐镇洛阳,派将领统兵征讨,才是万全之计。
苻坚依旧听不进去,不以为然地说:“上天让我当这个皇帝,就是要我抚育苍生、拯救黎民,结束乱世纷争。我怎么能因为自己畏惧艰辛就偷懒不上前线呢?按您这个说法,那古往今来就没有御驾亲征的皇帝了。”
此后,苻坚最宠爱的张夫人劝谏,苻坚说:“军国大事,妇人不得干政!”
苻坚最喜欢的小儿子苻诜又来劝谏,苻坚说:“天下大事,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统统听不进去。
这个时候的苻坚“舌战八方”,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心态近乎扭曲。
但别人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而苻坚的反驳大多是逻辑上的诡辩以及强词夺理。
如果评选“最佳辩手”,苻坚是评不上的,但如果评选最“牛”辩手,苻坚倒是当仁不让,九头牛都拉不回。
就在苻坚孤掌难鸣的时候,终于有一个人站了出来,旗帜鲜明地支持苻坚,这个人就是慕容垂。
他说:“弱者被强者征服,小国被大国吞并,这是大势所趋,毋庸置疑的!以陛下的神武英明,再加上我朝百万强兵和满朝的韩信、白起,一个小小的江南,怎么能留给子孙后代去解决呢!陛下只要圣心独断就够了,不必听别人七嘴八舌。当年晋武帝灭吴,也不过张华、杜预二人支持,如果听了满朝文武的话,哪有三分归晋的丰功伟业?”
这番话说得苻坚心花怒放,感慨道:“和我一起平定天下的,只有爱卿你呀!”
冠军、京兆尹慕容垂言于坚曰:“弱并于强,小并于大,此理势自然,非难知也。以陛下神武,虎旅百万,韩、白满朝,蕞尔江南,岂可复留之以遗子孙哉!陛下断自圣心足矣,何必广询朝众!晋武平吴,所仗者张、杜二臣,若从朝众之言,岂有混壹之功乎!”坚大悦,曰:“与吾共定天下者,独卿而已。”——《资治通鉴·晋纪·晋纪二十六》
其实仅仅看淝水之战,史书记载的过程是很简单的,但对战前的历史背景记载之详细,远超官渡、赤壁、猇亭、灭蜀、灭吴以及后来的钟离、灭陈大战,所以我基本原汁原味记录下来,再来分析几个问题:
第一,苻坚为什么九头牛都拉不回地要南征?
答案很明显,苻坚一直以天下为己任,正如他自己所说,上天让我当这个皇帝,就是要我抚育苍生、拯救万民,结束这个纷争不休的乱世。如果任由天下分裂,我怎么对得起上苍的托付?怎么实现“混六合为一家”的理想?
所以,苻坚南征,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开疆拓土,掠夺人口和财富,供自己挥霍享受。
他是真的有一份“放眼天下、舍我其谁”的高尚情怀,这份情怀鞭策着他始终严于律己、不断前行,即使孤独踟蹰,也痴心不悔。
第二,前秦为什么这么多人反对南征?
这就源于苻坚一贯的“视夷狄为赤子”的理念。苻坚每征服一国,必然给敌国君臣加官进爵,赐予大量权力。
而一个政权的政治资源终究是有限的,外人不断加入,必然稀释原有的权力分配,就好比股市的IPO越多,股价就越下跌,何况东晋这只巨无霸股票?它一旦登陆“秦交所”,将对其他所有的股票产生何等巨大的冲击?
再加上苻坚一贯对立功将士吝啬赏赐,南征即使成功对大家也有害无益,那么这些人极力劝阻也就尽在情理之中了。
第三,慕容垂为什么支持南征?
普遍的解释是,慕容垂早就看出前秦外强中干、危机四伏,巴不得南征失败,自己就可以火中取栗、趁乱复国。
但我觉得这未免有“事后诸葛亮”之嫌。
试问,以前秦当时国力之鼎盛,往昔战绩之辉煌,慕容垂就能看出前秦会输掉淝水之战?输了以后就会分崩离析,土崩瓦解?
如果说内部有问题就会输,那哪个政权内部没有一点问题?秦灭六国、刘邦灭项羽、刘秀得天下,内部难道一点问题没有?而且往往内部越有问题,才越要发动对外战争。
所以,说慕容垂能未卜先知,似乎有夸大之嫌。
我个人认为,慕容垂之所以支持南征,就是前秦的氐人和前燕的鲜卑人已经产生重大矛盾,如果苻坚停止对外征伐,很有可能就要按照王猛的思路,开始清洗掌权的慕容鲜卑。
这么多年,王猛、权翼、苻融、赵整、朱彤等人整天在苻坚耳边嘀嘀咕咕,说慕容鲜卑是“心腹大患”、“灭国仇敌”,这些话不可能一点都没有传到慕容垂耳中,尤其是当年王猛的金刀计估计给慕容垂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还有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公元374年,有一个疯子突然闯入前秦皇宫,大声歌唱:“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
“鱼羊”合在一起,就是鲜卑的“鲜”字。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鲜卑人要将氐人全部吃光。
这很可能就是王猛等人针对慕容鲜卑的阴谋,希望苻坚大开杀戒,铲除隐患。
所以,慕容垂一定要鼓动苻坚对外发动战争,从而尽可能延缓内部清洗的到来。
不管如何,前秦的“解放思想大讨论”终究还是以苻坚的坚韧不拔、或者说一意孤行告终。
公元383年8月,苻坚命苻融率25万大军为前锋,自己亲率步兵60万、骑兵27万,合计112万大军,开始攻晋。
八月,戊午,阳平公融督张蚝、慕容垂等步骑二十五万为前锋。甲子,坚发长安,步卒六十余万,骑二十七万,旗鼓相望,前后千里。——《资治通鉴·晋纪·晋纪二十六》
一万多字了,淝水之战和前秦灭亡就放到下集再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