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十年,十一月,隆冬。
夜色如染,冷雨凄迷。
建康石头城以南十余里的荒野中,一行数十人手持火把,脚步杂沓,踩着翻浆的泥泞,逶迤行来。
这些人有的穿着不合身的半身皮甲,有的却是破破烂烂的百姓装束,手里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既有军队里的制式刀枪,也有猎户的铁叉,甚至有人拿着半截烧火棍。
“前面有座寺庙!”黑地里有人一声欢呼,众人无不大喜,纷纷加快脚步,踩得泥水四溅。
数十人涌入一座破庙,虽然佛像倒塌、蛛网遍布,但总好过风雨中的荒野,一时兴高采烈,议论纷纷。
“李大都督命咱们顶风冒雨送这贼厮鸟去会稽(今浙江绍兴),幸亏有这间破庙,不然雨夜露宿,可有得咱爷们罪受了。”
“快将这贼人缚好,咱们好吃些干粮。”
“你这贼子,干什么不好,却去给杨素卖命,累我们辛苦押送你去会稽?”
一个乱发浓须的长大汉子被众人绑在庭柱上,头颅低垂,眼睛半开半闭,一言不发。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一人问道。
汉子并不抬头,低沉嘶哑的嗓音仿佛生锈的长刀从磨刀石上刮过:“麦铁杖,岭南始兴(今广东韶关)人氏。”
原来,隋灭陈朝后,对江南诸多举措失当,搞得民怨沸腾,江南大乱。
越州(今浙江绍兴市)高智慧、婺州(今浙江金华)汪文进、苏州沈玄懀等本地豪强趁机起事,杀官夺府,反抗隋朝。其他人纷纷效仿,一时间,南陈故地州州起火、处处烽烟。
朝廷派出越国公杨素为行军总管率军平叛,杨素屯兵广陵(今江苏扬州),并不急于渡江,而是等待新任扬州总管、晋王杨广到来。
但这一时期,杨素不是无所作为,他派出多名密谍渡江,刺探江南形势,这麦铁杖就是其中之一。
麦铁杖本是始兴一个盗贼,骁勇有膂力,能日行五百里,迅如飞鸟、快如奔马。后来被官府抓住,送到建康为奴,又机缘巧合进入了御林军,在当时的南陈天子陈叔宝驾前听差。
但麦铁杖肆无忌惮、胆大包天,每日下值就从建康夜行一百五十里,到南徐州(今江苏镇江)抢劫富户,得手后又连夜奔回建康,次日照常在陈叔宝面前当值。
后来被他抢劫之人偶然来建康,无意中看见了麦铁杖,便到官府举报。但麦铁杖每日白天都在皇帝面前,怎么可能干这种事,自然无人相信。
可这人却异常执着,反复告状,就惊动了刑部尚书蔡征。
蔡征决定试试真假,将麦铁杖召来,命他送一封紧急公函去南徐州,要求当晚出发,次日清晨返回,成则重赏,否则就要处罚。
麦铁杖不知是计,又贪那赏金,立即应承下来,果然夕发朝回,于是真相大白。
蔡征将此事上奏陈叔宝,陈叔宝也觉得匪夷所思,但念在人才难得,将麦铁杖训诲一番,还是将他释放,此后麦铁杖就在流落民间,以渔猎为生,胡乱度日。
每朝后,行百馀里,夜至南徐州,俞城行劫盗,旦还,仍执伞。物主识之,州以状奏,朝士不之信。后数告,尚书蔡徵购百金,送诏书与南徐州,铁杖赍而往,明旦及奏事。帝惜其勇捷,诫而释之。——《隋书·卷六十四·列传第二十九》
杨素大军来到江北,向民间招募密谍,麦铁杖前往应募,成了隋军的一名探子。他多次渡江刺探军情,屡屡得手,不免有些骄傲,今日过江,在市中饮酒,却被人认出。
高智慧手下驻守建康的都督李棱派兵围捕,将他擒获,命三十名军士押他去会稽见高智慧,于是有了此前一幕。
众人将麦铁杖绑定,这才各自放下兵器,从怀中取出干粮咀嚼起来。
谁都不曾注意,麦铁杖低垂的眼睑下渐渐放出凌厉的寒光,他缓缓扫视众人,却停在一柄钢刀上。
半晌,麦铁杖轻声道:“各位爷们,小人饿了,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有人不屑道:“贼厮鸟,俺们自己都不够吃,哪有多余给你?”
麦铁杖叹息道:“我若饿得无力,如何跟你们去会稽?莫非要劳烦你们抬我么?”那人想想,也觉有理,便起身掏出一块又冷又硬的炊饼来喂麦铁杖。
麦铁杖又道:“何不将绑绳松开我自己吃。你们有三十人,还怕走了我去?”
众人一商议,也觉得出不了岔子,几人各去门窗前守住,一人便将麦铁杖绳索松开。
麦铁杖揉着手腕陪笑道:“有劳,有劳......。”伸手便去接那人的炊饼。
蓦地,麦铁杖长臂一伸,五指已如钢叉般握住那人咽喉,只一用力,已捏碎那人喉管,同时大步向前,脚尖在刀柄一点,那刀已活物般飞入麦铁杖手中!
麦铁杖一刀在手,目光如电、须发皆张,轰雷般劈出数刀,三、四名兵士双目圆睁,满眼惊恐地捂着咽喉,向后翻倒。
“好贼子!”众人惊骇大哗,纷纷操起兵器,四面八方向麦铁杖涌来。
麦铁杖仰天狂笑,刀光暴涨,沛莫能御,霎那间又有五、六人踉跄后退,长声哀号,鲜血喷洒。
众人齐声呐喊,刀枪乱下,麦铁杖身法奇诡,飘忽不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每出一刀,必杀一人,转眼又有五人倒在血泊之中。
为首之人颤声大叫:“贼子厉害,我等背靠背与他相斗!”十余人脊背相连,聚成圆阵,没命地挥舞手中兵器。
麦铁杖衣袂当风,绕着众人越奔越快,如风如火,几成一道残影,竟以一人之力将众人围困,金铁相交之声连绵不绝,刀光与血光齐飞,时时有人惨叫着倒下。
眼见垓心只剩七、八人,人人都被麦铁杖疯魔般地刀法惊得心胆俱碎,终有一人嘶声道:“他不是人!是鬼!走呀!”发足向寺庙外狂奔,其余人也发一声喊,向前后门窗夺路而逃。
麦铁杖狞笑一声,刀光吞吐闪烁,缭绕盘旋,三人走避不及,已横死当场。另有四人逃出寺外,两人向北,一人向南,一人向东,在雨地里亡命奔逃。
却听寺内“呜”地一声,一柄钢刀裹挟风雷激射而出,将向北二人洞穿而过。
麦铁杖却赤手空拳向南急追,那人回身劈出一刀,麦铁杖腾身而起,一脚已蹬在那人颈中。
这一脚好大力,“咔”地一声那人颈骨折断,稀泥般软瘫下去,麦铁杖已在空中折而向东,三、两个起纵,已追上最后一人。
那人自知无幸,回身跪倒大叫:“爷爷,求你饶过......!”话音未落,麦铁杖已扭住他的脖颈,双臂一错,那人立时气绝。
麦铁杖浑身浴血立在雨中,喃喃道:“饶你?让你回去报信么?”
他将那人的钢刀捡起,一一将众死人鼻子割下,用破布包了负在身后,一声长啸,向北飘然而去。
逆帅李棱遣兵仗三十人,缚送高智慧。卫者憩食,哀其馁,解手给其餐。铁杖取贼刀乱斩,杀之皆尽,悉割其鼻,怀之以归。——《隋书·卷六十四·列传第二十九》
长江北岸,广陵,扬子津。
江中舰船如山,桅杆如林,岸上营寨相连,旌旗似海。
大隋上柱国、纳言、扬州道行军总管、越国公杨素策马立于江边,眺望对岸,默然无语。
他的目光很深邃,思绪飘得很远,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
临行前弟弟杨约的一席话萦绕耳边:“大哥,近来陛下与太子之间颇有些龃龉,太子新得一副铠甲,命人在上添了些蜀锦作为装饰。陛下见了勃然大怒,斥责太子奢靡浪费,太子诚惶诚恐,连续三日入宫谢罪。且皇后娘娘对太子也颇有微词,说他不该宠爱姬妾云氏,冷落了太子妃,太子求见皇后,还吃了闭门羹。我还听说陛下命李安私下调查当年卫王死因,似乎怀疑......与太子有关,你可要与太子保持距离,以防不测呀。”
“卫王?太子?”杨素剑眉紧锁,心中一片惊涛骇浪。
卫王薨逝时,他就在长安担任御史大夫,当时也觉疑点重重、匪夷所思,是高熲提醒自己不要多说多问,自己才忍住了没有深究。
“难道其中真的有什么玄虚?”杨素越想越觉不寒而栗:“自己是高熲一手提拔,高熲又是太子岳父,如果太子真有什么闪失,我就算明哲保身,是否又真的躲得过呢?”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呀!”杨素喃喃低语。
“总管!”却见扬子津大营方向一马飞驰而来,正是内史舍人,自己的行军总管府长史裴矩,他驰至杨素身前,道:“晋王殿下已至,正往此地赶来。”
杨素一惊,道:“从并州到这里足有两千五百里,晋王带着王妃和阖府上下,竟来得这么快?弘大,你怎么不让殿下在广陵城中歇息?”
裴矩摇头道:“殿下说,三军劳苦,他岂能独享清福,硬是要赶来江边见您。”
杨素默默点头,道:“素闻这位晋王殿下学识渊博、才华出众,没想到为人竟也如此礼贤下士、谦退恭谨,倒叫我杨素受宠若惊了。传令,三品以上官员将佐,都来参见晋王殿下!”
又对裴矩道:“弘大,我们迎一迎晋王。”
二人催马向北,杨素忽道:“弘大,听说你本是长孙晟将军副手,前些年跟他深入塞北,在突厥各部落之间离强合弱、纵横捭阖,怎么又来了江南?”
裴矩神态安详道:“是我主动向季晟大人请缨,说灭陈是永嘉之难以来数百年间中华第一盛事,希望能躬逢胜饯,也算不虚此生,季晟大人就同意了。”
杨素笑道:“我听说攻破建康后你抢先渡江,全力抢救江南文物古籍、图书孤本,差点跟韩擒虎将军的兵士发生火拼,可有此事?”
裴矩叹道:“确有此事,当时满城起火,乱兵如潮,我如果不带人抢救书籍,只怕早被韩擒虎一把火烧得精光了。”
他略微苦笑,道:“大人是弘农杨氏嫡脉,下官出身河东裴氏,我们世家大族最重视的,向来不是金银珠玉,而是文化典籍。只要典籍在,道统就在,家族就可以生生不息,大人,您说是不是?”
杨素深深注视裴矩,道:“不错,你有这等见识,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正说话间,前方一队骑兵驰来,为首之人正是杨广,杨素、裴矩急忙下马,在道旁肃立。
杨广满身风尘,面容略有几分憔悴,精神却甚是健旺,飞身下马,上前握住杨素的手朗声笑道:“越国公,小王姗姗来迟,还望恕罪。”
杨素还要参礼,杨广止住,笑道:“你是扬州道行军大总管,我只是区区扬州总管,战时我只是你麾下一员将领,哪有主帅向手下参礼的道理?”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杨素请杨广上马,检阅沿江驻军,于仲文、史万岁、李彻、杜彦、郭衍等人都赶来参见,不少人都是去年追随杨广灭陈的旧相识、老部下,此时重逢,倍感亲切。
杨广气度雍容、和蔼可亲,温文尔雅中带着风趣亲切,众人如沐春风,无不心折。
杨广率众人登上一处高岗,眺望烟雨江南、千里江山,用马鞭一指,逸兴遄飞道:“诸君!江南是钟灵毓秀之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如今不过是一小撮刁民造乱,请各位在越国公麾下奋勇向前,早日平定祸乱,还江南一个朗朗乾坤!”
众将轰然承诺。
杨广侧首向杨素道:“越国公,你说说看,江南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总是与中原分裂?”
杨素略略沉吟,道:“因为有江淮阻隔,易于割据。”
杨广又道:“不错,地理上的阻隔必然造成人心的阻隔,那有什么方法可以永远沟通南北,使天下亲如一家呢?”
杨素不禁一愣,自春秋吴越以来,江南就自成一体,要消除这种隔阂,谈何容易?一时众人都陷入沉思。
杨广却极为振奋,他用马鞭指向扬子津,道:“我此番从并州一路南来,颇有些心得。诸君且看,江南有江南河,江北有邗沟,邗沟由此地入长江。”
他马鞭渐渐向北移动,道:“邗沟北至淮河,如果从洛阳沿鸿沟、睢水开挖河道,便可连通黄淮,江南船只便可从泉州、会稽直抵洛阳,甚至西入渭水,由广通渠抵达长安!”
杨素等人若有所思,杨广又道:“如果再在河内(今河南焦作)开辟河道,连通黄河与沁水,则可北通涿郡(今北京)。那时南北沟通,商旅往来,诗书礼乐互相交融,则天下再无南北之分!”
众人沉浸在他描绘的宏图伟业之中,个个心驰神往。
杨素也不禁耸然动容,暗道:“这位二皇子好大的气魄,这番见识也确有道理!只是这工程之浩大,开天辟地以来,只怕唯有始皇帝的万里长城能比,真要实施谈何容易?可惜呀可惜,他此生注定不过是一介藩王,纵有雄心,又如何实现得了?”
他心中连连嗟叹,脸上却一片热切赤诚,高声道:“晋王殿下高瞻远瞩、心怀苍生,擘画如此宏图,令人钦佩。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等当誓死报效,早日克定江南!”
众将热血沸腾,齐声高呼“天佑大隋”。
晋王杨广
十二月,杨素全军渡江,与高智慧任命的南徐州刺史朱莫问激战于京口江面。
京口叛军舰船大都是当年南陈的战舰,兵士也以陈军旧部为主,战力颇强。
杨素麾下则是自己在任信州总管时一手打造的无敌水军,数十艘五牙大舰和千艘艨艟斗舰混编,由他在巴蜀一带精练的巴蜒卒驾驭。
鏖战一日,隋军大胜,朱莫问率残兵退守南徐州。
隋军登岸,杨素命于仲文率步兵围攻南徐州治所丹徒(今江苏镇江丹徒),史万岁率骑兵奔袭蒋州(即建康)石头城。
朱莫问在丹徒城上指挥防守,叛军箭矢如雨,隋军攻城受挫。
大将鱼俱罗解甲持盾,口衔斩刀,自云梯攀缘而上,跃上丹徒城头,如虎入羊群大杀四方,叛军无人能敌。
隋军如潮水般涌上,攻破丹徒,朱莫问被鱼俱罗斩杀,城中叛军三千余人被俘。
杨素下令,将所有战俘拉到城外,一律斩首。
于仲文心中不忍,劝道:“越国公,杀俘不祥。去年你从三峡西进,一路厚待俘虏,江南人人对你衷心赞叹,今日为何要这般赶尽杀绝呢?”
杨素冷冷道:“此一时、彼一时,我是主帅,你只管执行军令便是!”于仲文见他如此强硬,心中愤怒,竟端坐不动。
杨素知道于仲文家世显赫,也不跟他争辩,转而命郭衍、刘仁恩执行军令,于仲文也无可奈何。
当夜,隋军将三千俘虏赶至城外,一声令下,铁骑四出,刀槊并举,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屠杀结束,尸体全部抛入长江。
此时史万岁也已攻克蒋州,杨素命史万岁沿江南下,自率主力进击晋陵(今江苏常州)。
晋陵叛军首领顾世兴与大都督鲍迁率军来战,杨素命杜彦与顾世兴对垒,却命来护儿绕道奔袭晋陵。叛军听闻晋陵有失,军心大乱,被杜彦击破,鲍迁被斩杀,顾世兴被俘获。
杨素命人将顾世兴押赴广陵,交由晋王杨广发落,只因顾世兴出身吴中四姓之一的顾氏。但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运,杨素再次下令,将三千多俘虏全部斩首。
随后,杨素继续进击无锡,叛军大将叶皓据城固守,杨素命鱼俱罗攻东门,来护儿攻西门,两将一鼓而克,同时登城,叶皓被来护儿擒斩。
杨素下令,屠城!
此时,隋军将领对杨素的冷血残暴也深感震惊,纷纷向杨素劝谏,杨素却依旧风轻云淡、不为所动。
无锡一夜之间,夷为平地,鹅湖荡口被尸体堵塞,湖水皆赤!
隋军暴行也传遍江南。
去年隋军灭陈,百姓并没有多少人关心,反正谁当皇帝不是当?
如今造反,也只是因为长期习惯了南朝的松散管理,不愿服从隋朝的高压统治,并没有谁真的想要割据立国。
没想到隋军竟如此残忍嗜杀,这才真正体会到了战争的恐怖。
隋军兵行疾速,继续南下,直扑苏州。
苏州是三吴地区唯一没有沦陷的州郡,隋朝吴郡刺史皇甫绩固守待援已有半年,城外是叛军沈玄懀、沈杰所部。
杨素命杜彦率步骑一万,先行攻击,沈玄懀大败,退往松江(今上海)与陆孟孙汇合。
杨素命鱼俱罗轻骑追击,在松江大破沈玄懀、陆孟孙联军,将二人斩杀。
与此同时,史万岁所部也连战连捷,攻克黝(yī,今安徽黄山黝县)、歙(xī,今安徽黄山歙县)之地,叛军首领沈雪、沈能被俘杀。
此时隋军东西两路并进,已对会稽的高智慧形成夹击之势。
高智慧在江南各路叛军中声势最大、实力最强,他据守钱塘江东岸,号称舰船千艘,甲士十万,钱塘江上下绵延百余里,皆是叛军营垒。
杨素召集众将会议,来护儿第一个发言:“总管大人,吴人甲轻刀快,擅长水战,且抱有必死之心,我军强攻纵然取胜,伤亡也不小。总管何不严阵以待,不与交锋,由末将率三千精锐乘轻舟趁夜渡江,奇袭贼人岸上营垒,搅乱叛军军心。总管再全军进击,必可全胜,这正是当年韩信破赵的法子。”
杨素沉吟道:“法子虽好,但高智慧沿江布防,你从何处登岸才能不被察觉?”
来护儿一时无言,帐下一个高大兵士上前拱手道:“总管,小人久在三吴,对此地了如指掌,愿意为来将军向导!”
杨素看时,正是自己帐下小兵麦铁杖,不禁笑道:“原来是你,倒是妙极。好,你若成功,本帅上奏朝廷,超次升迁你为开府!”
次日夜间,麦铁杖导引来护儿三千精锐在钱塘江下游渡江,抄山间小道直趋高智慧中军大营身后,然后鼓噪呐喊,纵兵急进。
来护儿、麦铁杖都是骁勇绝伦的猛士,暴起发难,见人就杀,勇不可当。隋军又四处纵火,焚烧叛军辎重粮草,一时间火光燎天,浓烟滚滚,钱塘江南岸烧得亮如白昼。
黑地里叛军哪里分得清东西南北,只觉处处都是隋军,顿时乱作一团。杨素下令舰船齐发,千舸争流,隋军大举渡江。
高智慧仓促应战,江面上无数船只纠缠在一起厮杀,钱塘江面几乎成了沸腾的稀粥。
奈何岸上火势越来越大,叛军心乱如麻,斗志一落千丈,战至天明,叛军土崩瓦解,隋军大获全胜。
高智慧见大势已去,只得乘船从钱塘江出海,向南狼狈逃往温州。
杨素进占会稽,照例大肆搜捕叛军,又是一场血腥屠杀,会稽郡几乎家家挂孝,户户举哀。
但隋军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三吴地区是千百年来长江冲积而成的平原,绿野平畴、人烟稠密,既利于行军,又有江南河连贯南北,后勤给养运输甚为便利。
但浙西、浙南、闽北皆为山地丘陵,很多地方峰峦叠嶂、林密涧深,蛮荒烟瘴、杳无人烟。
在这种地方打仗,敌人就算在你方圆一里之内,你也未必能发现得了。北方军队对这种地形极不适应,且后勤保障也极难维持。
杨素再三思考,决定放弃大军齐头并进的战略,改为精锐奔袭。
他命于仲文、李宽、郭衍留驻三吴,继续扫清叛军,自率五千最精锐的步兵翻山越岭,直取温州。
同时向史万岁发出军令,命他放弃辎重,拣选精锐士卒,向东攻击婺州(今浙江金华)的汪文进。
杨素以麦铁杖、来护儿为前锋,倍道兼行,绕过高智慧设在天台、临海的防守,出其不意攻到了温州。
高智慧、沈孝彻原以为隋军大军行动迟缓,没有三五个月也来不了。
哪知杨素竟如神兵天降,突如其来,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温州又被攻克,沈孝彻被来护儿斩杀,高智慧再次仓皇出海逃往泉州,投奔王国庆而去。
杨素并不停滞,回军猛攻临海、乐安(今浙江台州仙居)、天台,叛军不防隋军竟从身后杀来,纷纷土崩瓦解。
而史万岁一路更是艰险,他率猛将张须陀领两千精锐,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穿林越涧,迂回上千里,前后七百战,攻破无数洞穴堡垒。
由于深陷深山密林之中,甚至一度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连杨素都以为史万岁这支孤军已经葬身在莽莽山林之中,直到后来军士在溪水中捡到史万岁装有军书的竹筒,才知道史万岁已攻破婺州,斩杀汪文进。
万岁逾岭越海,攻陷溪洞不可胜数。前后七百战,转斗千馀里,寂无声问者十旬,远近皆以万岁为没。万岁置书竹筒,浮之于水。汲者得之,以言于素。——《隋书·卷五十三·列传第十八》
杨素驻军温州,正准备再度南下攻闽,这时长安传来杨坚圣旨,说杨素连战连捷、劳苦功高,平叛大见成效,叛军已不成气候。而士卒久战疲敝,召大军暂且回师,待休整后再行征讨云云。
前来宣旨的,却是杨素同父异母的弟弟——大长秋杨约。
杨素伏地聆听完圣旨,叩首谢恩,这才起身笑道:“惠伯,是你向陛下主动请缨前来吗?长秋卿亲自出京传旨,本朝还是第一次吧?一路行来,有何感受?”
虽是同父所生,杨约却不如杨素那般魁梧英俊、器宇轩昂,他生得瘦小伶仃、尖头锐面,只一双眸子透着深沉狡黠,显见是心思缜密之人。
杨约叹道:“这一路山林沟壑,猛虎出没、毒蛇遍地,差点唬掉我的真魂。大哥,你还真不容易。”
杨素哈哈大笑,道:“为将者,要能扶摇九天之上、潜行九幽之下、折冲万里之遥,这点小小跋涉算得了什么?”
杨约道:“如今陛下召你回京,你作何打算?”
“不回!”杨素断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若不能荡平高智慧余党,绝不罢休!”
杨约一愣,道:“你要公然违旨?”
杨素张口欲言,忽地看向左右,道:“都退下。”余众一齐退下,只剩兄弟二人。
杨素压低声音,道:“我屠戮江南的事,陛下知不知道?”
杨约点头道:“我正想说及此事,是虞庆则上奏陛下,说你在江南杀戮太重,不利于安抚民心,建议将你撤回,另选主帅,这才有了这道圣旨。”
杨素仰天欲笑,顾虑被人听见,强自忍住道:“虞庆则打的什么主意我岂不知,他上次与我就在陛下面前争吵,如今见我立下大功,心中自然妒火中烧,所以要给我泼点脏水。不过......。”
杨素见四周无人,自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道:“你看。”
杨约凑近一看,只是寥寥数字:“平定日,男子悉斩,女妇赏征人,在阵免者从贱。”
笔迹瘦硬刚直,却是再熟悉不过,正是杨坚御笔。
杨约倒吸一口凉气,道:“原来是陛下密旨。”杨素点头道:“不错,否则我杀这么多人,失心疯了么?”
俄而江南人为乱,以素为行军总管讨之。帝命平定日,男子悉斩,女妇赏征人,在阵免者从贱。——《北史·卷四十一·列传第二十九》
杨约皱眉道:“这必是陛下深恨江南人抵制他的政策,使他颜面扫尽,要出一口胸中恶气。只是这骂名终究要大哥来背,千载之下,你这名声......。”
杨素傲然笑道:“人生在世,若不能千古流芳,便要遗臭万年,总好过与草木同朽!对了,我来问你,高左仆对我大举杀戮之事,是何态度?”
杨约道:“高左仆也不赞成杀戮太重,他向陛下建议对江南改为怀柔安抚,不过他反对虞庆则临阵换将的意见。”
杨素低头沉思良久,深长叹息道:“大哥对我果然十分回护。”
杨约却压低声音道:“但高左仆似乎与陛下的关系已无灭陈之前那般亲密无间,陛下隐隐有疏远他的意味。”
杨素缓缓点头,道:“满朝文武,连我、苏威、虞庆则在内,大都出自高左仆门下,换了谁是陛下,都不会安心。你上次劝我远离他,的确有几分道理。”
杨约道:“那大哥要如何做?”
杨素目光复杂,面上满是矛盾神情,道:“第一,我深受高左仆提携,一朝背离,良心难安;第二,他与皇后娘娘亲如兄妹,有皇后在,他稳如泰山,我急于远离他,殊为不智。第三,虞庆则近来颇为活跃,大有取苏威代之的势头,我还要仰仗高左仆助我进位尚书右仆射,所以绝不可轻举妄动,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局面。”
杨约恍然大悟,旋又疑惑道:“大哥,那你究竟作何打算呢?”
杨素举起一根手指,道:“第一,我要公然抗旨,继续进兵!陛下只会觉得我忠诚王事,心底无私。试问,我若真有异心,岂敢表露得如此明显?”
他举起第二根手指,道:“第二,我要继续杀人!这既是向陛下表忠,又显示我与高左仆政见不一。试想,我为陛下担此滚滚骂名,成为众人声讨的孤臣,陛下必然要回护我,那么我问鼎尚书台的机会就可大大增加!”
他又举起第三根手指,道:“第三,兄弟你要助我盯紧虞庆则其人,此人心肠狠毒、心机深沉,苏威那个书呆子绝不是他的对手!一旦京师有变,你要第一时间告知我,我自有整治他的办法!”
杨约大感振奋,随即叹道:“但你杀戮太重,切莫走了韩信、白起的老路。”
杨素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道:“惠伯,韩信功高震主、白起参与帝后党争,他们各有取死之道,那里是因为什么杀戮太重的因果报应?岂不闻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你放心,我杀的人越多,陛下对我越器重,其中的道理,你细细品味自会明白!”
他笑声激越,声如金石,震得树上鸟雀纷纷飞起,四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