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开皇七年,六月。
长安大兴城西南六十里,沣水与滈水交汇,形成一片大湖,名为“昆明池”。
昆明池东有牵牛石像,西有织女石像,湖中的水面上,一尊大石雕刻成的鲸鱼,长约三丈,须尾宛然,栩栩如生。
湖光山色之间,池南的大校场上号角齐鸣,旗幡如海,一列列身着两裆铠的骑兵和身着明光铠的步兵整齐肃立,气势庄严。
池畔的高台上,二十岁的大隋皇太子杨勇居中而立,左边肤色白皙、容貌英俊的年轻人是他的弟弟,隋朝上柱国、雍州牧、晋王杨广,右边五官刚毅、目光阴鸷的中年人,正是上柱国、尚书右仆射、鲁国公虞庆则。
看到大隋天子杨坚握着卫王杨爽的手,笑容满面从阵中大步走出时,杨广轻声道:“大哥,五叔好威风呀。”
太子杨勇眉棱骨微微颤抖,却不说话。
听闻此言,虞庆则面上涌起不以为然的神气,皱眉沉声道:“威风?十五万大军出征半年,一仗未打,有何威风可言?还要劳师动众地郊迎,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
杨广用眼角余光悄悄扫视杨勇、虞庆则二人,悠悠地道:“虞仆射,我听说五叔此番回朝,就要接替苏威担任门下省纳言,今后既是首席亲王,又是当朝宰辅。这下,长安四贵要变成长安五贵了,这不是又一个常山王高演、齐王宇文宪么?”
他这话一出,杨勇、虞庆则顿时变色,但杨坚已经与杨爽徐步登台,三人不敢再窃窃私语,一齐躬身后退。
杨坚眉宇舒朗,显见心情极为愉悦,笑对杨爽道:“五弟,此番远征归来,颇为劳顿,今日阅兵就此结束。你将有功将佐列出名单,交给庆则,朝廷定要大行褒奖,从优赏赐。”
一身戎装、长身玉立的杨爽躬身称是,杨坚又道:“半年不见,你皇嫂对你十分思念,你这就随我入宫,今日我们兄弟不醉不归。”
言罢向杨勇三人道:“你们也各自回去吧。”杨勇三人应声,目送杨坚与杨爽并肩而去。
台下便是杨坚的金根玉辂车,车子前后左右分别挺立着左卫大将军元胄、右卫大将军元旻、左监门卫将军崔彭和右监门卫将军独孤楷。
见杨坚登上御辇,又招呼杨爽同坐,杨勇目中闪过复杂神情。
杨广不经意地行上一步,自言自语道:“五叔也太不讲礼数了,陛下的御辇他也敢坐,这不是乱了君臣之仪吗?唉。”言罢自顾自地向自己的仪仗走去。
杨广的侍从统领,左直斋、车骑将军段达将他的坐骑牵过,杨广一跃而上,高声道:“大哥、仆射大人,牧府事繁,小王先行一步了!”便即打马而去。
段达紧紧跟随在杨广身后,杨广挥鞭疾驰之际,脸色已经冷峻下来,回首问道:“建平公差你去办的事,可曾办妥?”
段达压低声音,道:“殿下放心,一切安妥!”杨广唇边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意,不再说话,径直驰去。
原来,自从去年突厥沙钵略可汗向大隋称臣,突厥内部攻伐就一日没有停止,西突厥的达头可汗、阿波可汗联手,打得沙钵略不断南迁。
杨坚采纳长孙晟建议,继续实行“离强合弱”的策略,开始转头支持沙钵略。
他命长孙晟赐给东突厥旌旗、鼓吹、铠甲、粮食,又命卫王杨爽率十五万大军西出合川(今重庆合川),经吐谷浑北上祁连山,作势威逼屯驻在河西走廊的阿波。
阿波顿感惊惧,不敢再全力攻击沙钵略,这才让沙钵略有了喘息和休整的机会。
但沙钵略向来心高气傲,从曾经如日中天的突厥大可汗沦落为隋朝附庸,郁闷之情无以复加,竟一病不起,终于在开皇七年四月一命呜呼。
这样一来,东突厥可汗位子空缺,沙钵略的儿子雍虞闾和弟弟处罗侯立即剑拔弩张,对汗位虎视眈眈。
长孙晟向杨坚建议,处罗侯与自己是金兰之交,此人汉化程度较高,对中原文明比较仰慕,且在周槃之战时暗中帮助过大隋,应该扶持他登上汗位,杨坚当即同意。
长孙晟奉旨来到塞北,召集处罗侯和沙钵略的三个儿子雍虞闾、染干、库和真会议,当众宣布大隋支持突厥按照兄终弟及的传统,由处罗侯继承汗位。
雍虞闾内心虽然不服,但如今东突厥全赖隋朝的支持才能苟延残喘,隋朝天子的意志当然无法违背,只得违心同意。
处罗侯与雍虞闾互相假惺惺礼让一番后,处罗侯便接受隋朝册封,登上汗位,称“莫何可汗”,长孙晟也算是完成了当年在弘化城外对处罗侯的承诺。
但隋朝同时封雍虞闾为“叶护可汗”,封染干为“突利可汗”,明眼人当然看得出,这依旧是长孙晟的分化瓦解之策。
七年,摄图死,遣晟持节拜其弟处罗侯为莫何可汗,以其子雍闾为叶护可汗。——《隋书·卷五十一·列传第十六》
处罗侯继位后,托长孙晟向隋朝求得大量物资援助,开始大举反击西突厥。
他用兵犀利,有勇有谋,命士兵穿上隋军铠甲,打出隋军旗帜,使用隋军的鼓角号令,西突厥早被达奚长儒、贺娄子干、窦荣定、史万岁这些隋军将领打得怕了,以为隋军也在其中,纷纷望风而降,阿波一时连遭败绩,最后竟被处罗侯生擒。
处罗侯勇而有谋,以隋所赐旗鼓西征阿波。敌人以为得隋兵所助,多来降附,遂生擒阿波。——《隋书·卷八十四·列传第四十九》
处罗侯对隋朝十分尊重,上奏杨坚,请示对阿波应如何处理。
杨坚征询群臣意见,众人都主张将阿波斩首,唯有长孙晟认为,突厥内部派系越多越好,力主留下阿波,免得其部落被处罗侯吞并,这一建议得到了高熲的极力赞成。
于是杨坚命长孙晟赶赴东突厥,将阿波送来长安,其部落由特勤鞅素之子泥利接管。
长孙晟再度向杨坚建议,东、西突厥已经势均力敌,莫何可汗和达头可汗谁都不敢轻启战端,这种局面对大隋最为有利,不应再对东突厥提供支持。
于是杨坚下旨,召卫王杨爽回师,这才有了昆明池劳军的一幕。
阅兵台上,太子杨勇僵立不动,耳畔回响着杨广临去时那句“又一个常山王高演、齐王宇文宪”的话语,心仿佛缩紧到一处。
常山王高演是齐文宣帝高洋的亲弟弟,二十六年前发动云龙之变,废黜侄子高殷并将其杀死,登基为帝,是为齐孝昭帝;
齐王宇文宪是周武帝宇文邕的亲弟弟,九年前,新君宇文邕在宫中设伏,将这位战功显赫、手握重权的叔叔杀死。
如今,卫王权势不在当年高演、宇文宪之下,不由杨勇不暗生忧虑。
更令他心惊的是,去年洛阳男子高德上书,请杨坚将皇位禅让给自己,当时自己就惊骇无比,彷徨失措。
后来父皇命自己出镇洛阳,自己立即命太子府千牛备身刘居士暗中调查,结果这高德竟早已意外落水溺亡,但刘居士潜入高德家中搜索,却发现了数十两黄金和几封烧得面目全非的书信。
信上内容已经熏灼得无法辨认,但信是以羊皮书写,这种材质的信笺只有一处会用,那就是塞北的军中。
显然,有人买通了高德,让他上书,离间自己与父皇!而北方的军中,除了自己的五叔——卫王杨爽,还有谁?
他原本想将此事禀告父皇,但却又犹豫不决。区区几两黄金和几封无法辨认的书信又能说明什么?
既然父皇不想追究此事,自己却暗中派人查探,是否说明自己也心中有鬼?
近来父皇疑心渐重,连续诛杀王谊、元谐、梁士彦、宇文忻、刘昉等开国功臣,又囚禁滕王杨瓒,手段之狠辣,令人不寒而栗,也不能不使杨勇畏首畏尾、忐忑犹豫。
“仆射大人。”杨勇向正欲离去的虞庆则道:“孤有些政务上的事情想向您请教,可否到东宫一叙?”
虞庆则注视杨勇片刻,深沉道:“谨遵殿下之命。”
二人来到东宫,杨勇将虞庆则请入密室,命侍者退下,亲自为虞庆则奉茶,道:“仆射大人,请。”
虞庆则来时路上已隐约猜到杨勇相邀之意,此时并不说话,只低头啜饮。
杨勇略一思索,露出温馨笑容,道:“仆射大人,这些年你主管北方事务,消弭突厥之乱,可谓劳苦功高。”
虞庆则素来刚愎的脸上浮现一丝得意之色。
的确,深入突厥纵横捭阖的虽然是长孙晟,但坐镇机枢,统筹调度的还是他这位尚书右仆射,如果不是他全力支持,长孙晟也无法那般如鱼得水、应变自如。
虞庆则微笑道:“太子殿下过誉了,这都是陛下英明,臣只是秉承圣意行事。”
杨勇笑容一敛,叹道:“不过,孤随侍父皇时,偶然也听到只言片语,似乎父皇对您的作为还有些许不满。”
虞庆则一惊,讷讷地道:“陛下不满?不知所为何事?”
杨勇道:“周盘之战时,您坐视达奚长儒全军覆没却按兵不动,陛下当时私下曾对孤说:‘可惜了我七千精兵’。”
虞庆则急道:“当时弘化城外有突厥大军设伏,就等臣上钩,臣怎能因小失大?”
杨勇又道:“但您当时措置是否有失当之处?据说弘化外围的戍堡柴炭供应不足,上千兵士连手指都冻落了,父皇当时极为愤怒,只是因为最后逼走了沙钵略,才没有发作。”
虞庆则面上已有不安,道:“当时沙钵略来得突然,有些细务臣确实考虑不周。”
突厥入寇,庆则为元帅讨之。部分失所,士卒多寒冻,堕指者千余人。达奚长儒为虏所围,甚急,庆则案营不救。——《隋书·卷四十·列传第五》
杨勇叹息道:“还有,去年您出使突厥,扬威异域,父皇原本甚喜。但最近听说您收受了突厥沙钵略不少马匹,还娶了沙钵略之女为妻,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其实十分不悦!”
虞庆则浑身一震,额头已满是冷汗,道:“出使前,臣曾向陛下请示,突厥如有馈赠,收是不收。陛下亲口说......可以适当收些,如果送马......三、五匹倒也无妨。”
杨勇摇摇头,道:“那您收了多少?”
虞庆则哑口无言,只因沙钵略出手极为阔绰,竟一口气送了他好马上千匹。
高祖曰:“彼送公马,但取五三匹。”摄图见庆则,赠马千匹,又以女妻之。——《隋书·卷四十·列传第五》
杨勇见他冷汗涔涔,也不禁皱眉道:“上千匹好马,以长安市价计算,至少值数千万钱。仆射大人,您行事未免太鲁莽了些。更有甚者,您还收了沙钵略之女做妾,父皇知道后怒不可遏,曾说‘虞庆则交通突厥,必有异心’!”
虞庆则惊得面白如纸,正要辩解,杨勇摆手道:“当时孤对父皇说,仆射大人忠心为国,天日可鉴,收受沙钵略礼物也只是为了安抚其心。再说,沙钵略日薄西山、自顾不暇,仆射大人怎么可能放着大隋高官显贵不做,却去交通突厥?陛下这才作罢。”
这话当时其实是高熲所说,杨勇揽在自己身上,虞庆则听了,不由感激万分,向杨勇深施一礼,道:“谢殿下为臣申辩。”
杨勇却道:“但你可曾想过,你收受之事是何人告知父皇?”
虞庆则心中又是一震,他原也奇怪,此事极为隐秘,陛下从何得知?
却听杨勇语带凝重,缓缓道:“是卫王的密奏。”
“卫王!”虞庆则双手冰冷,心头却已雪亮。
近年来卫王统御塞北,与突厥打交道最多,也的确只有他能察觉此事,也只有他敢向杨坚告发此事。
杨勇脸上已满是忧虑,道:“仆射大人,陛下召卫王回朝,恐怕就是要取代你的位子,你该早做打算才是。”
虞庆则喃喃道:“早做打算......,我该如何早做打算......。”
他忽地心中闪过一道电光,“太子平日与我素无深交,今日为何交浅言深?”
他本是智谋之士,心念电转之际,忽道:“殿下,您可是有事要差遣臣去办?”
杨勇先是一愣,转而微有尴尬,继而目中已有阴寒之色,道:“仆射大人,您说,如果卫王突然薨逝,对您是不是一桩好事?”
虞庆则虽早有预感,听了这话也不禁心中震骇,看了一眼这位素来以仁厚著称的储君,一时无言。
但他本就是心肠狠毒之人,当年第一个提出“屠尽宇文皇族”的就是他,此刻默默点头,目光犀利,盯视杨勇道:“卫王如果无疾而终......,对太子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杨勇见虞庆则神情,已知他被自己说动,再不掩饰,道:“虞仆射,你是聪明人,此事如果办妥,将来孤自然能保你毕生富贵。”
虞庆则心中掂掇,太子如此狠毒,将来一旦登基也未必好相与。
但眼见卫王就要取己而代之,总要过了眼下这关再说,当即沉声道:“殿下打算如何行事?”
杨勇阴恻恻一笑,道:“你可知道马嗣明?”
虞庆则略一思索,道:“莫非是悬丝诊脉、断人生死的齐朝神医马嗣明?”
杨勇点头道:“正是,武帝灭齐后,将他收为本朝医官,目下就在东宫任药藏监。”
见虞庆则目中疑惑,杨勇阴森笑道:“他有一种奇药,不必服下,只需涂抹在书籍信札之上,以手持之,久而久之就会中毒。”
虞庆则霍然开目,断然摇头道:“朝中尽有良医,卫王就算中毒,也自有人能解。就算解不了,陛下也必然要穷加追查,掀起无边的惊涛骇浪。这样做风险太大,万万不可!”
杨勇却不着急,低声缓缓道:“仆射大人有所不知,此药一旦发作,绝无任何中毒症状,只会神志昏乱,如见鬼魅,三日后必惊骇而死。”
虞庆则惊得浑身起栗,迟疑道:“竟有如此奇药?”
杨勇叹了口气,道:“不错,但此药使用起来却颇为麻烦,须连用五日才能奏效。”
虞庆则已恍然大悟,要连用五日,就意味着五日之内都要见到卫王。而满朝文武,除了自己这个主管突厥事务的尚书右仆射,谁又能连续五日召见卫王殿下?
虞庆则眉梢轻轻颤抖,脸上尽是矛盾之色,杨勇也心如擂鼓,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只盯视虞庆则不语。
良久,虞庆则缓缓抬头,一字一顿道:“殿下,此药须让我找人验过,方能使用。”
杨勇目中放出喜悦光芒,道:“正该如此。”
言罢起身,走至门外,高声道:“传马嗣明来见!”
来到七月,杨坚突然得到奏报,卫王疯魔了!
杨坚大惊,急命太医院医正率十二名太医前往诊治,可诊断之后所有太医异口同声回奏:“卫王殿下脉象平和,身体无丝毫异状,只口口声声说‘有鬼’!”
杨坚与独孤伽罗急忙赶赴卫王府探视,果见往日英姿飒爽的杨爽竟躲在房中不肯相见,只一个劲地嘶吼:“有鬼!有鬼!”
杨坚听着杨爽凄惶无比的声音,又惊又怒,饶是独孤伽罗素来高亢明爽,处变不惊,此时也是泪水盈盈,握住杨坚的手连连摇晃,道:“陛下,快想办法,救救明达(杨爽乳名)!”
杨坚急得五官错位,目中出火,忍不住飞起一脚,将匍匐身前的太医院医正踢得仰面朝天,大声道:“你们这班废物,若救不了卫王,朕将尔等全部殉葬!”
医正仓皇爬到杨坚脚边,砰砰叩首,血流满面,惶声道:“陛下,卫王无病,微臣也没有办法。既然有鬼,何不请巫者驱鬼?”
杨坚一愣,道:“驱鬼?”
医正道:“不错,如今正有巫师薛荣宗者就在长安,他素能通神役鬼,何不请他前来相救?”
杨坚与当年不信鬼神的宇文邕不同,他对佛道鬼神之事向来深信不疑,也久闻薛荣宗大名,闻言急命身旁侍卫的崔彭带人去找。
又谆谆嘱托卫王妃和卫王世子杨集好生照看杨爽,这才与独孤伽罗心情沉重地起驾回宫。
当日,薛荣宗被请入卫王府,大行法事,驱鬼禳灾。一时间消息不胫而走,轰动长安。
而东宫密室中,药藏监马嗣明面带惊惶,跪在杨勇面前,道:“殿下,薛荣宗入府,恐有事泄的可能!”
杨勇大惊,道:“何故?”
马嗣明道:“当年我和薛荣宗都曾在齐文宣帝、孝昭帝、武成帝驾前当差,他对小人的药术略有所知,我担心他会疑到小人身上来!”
杨勇顿时心乱如麻,手足无措。
旁边一个散发披肩、倚墙而坐的年轻人却浑不在意地笑道:“殿下,这有何难,让居士去杀了这个薛荣宗,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此人正是杨勇的贴身侍卫,太子千牛备身,刘居士。
刘居士是当年北周名将侯莫陈亮之孙,如今隋朝上柱国、庆州总管、彭国公侯莫陈昶之子,而他的母亲,却是周太祖宇文泰之女西河公主。
侯莫陈亮是宇文泰原州起兵时的嫡系武川子弟,长期追随八柱国之一的侯莫陈崇麾下,复弘农、袭潼关、战沙苑,历经河桥之战、邙山之战,为西魏开国立下赫赫战功。
侯莫陈昶虽无乃父之能,但同为关陇门阀子弟,与杨坚自幼交好。杨坚登基后,对这位儿时玩伴很是器重,赐以高官,委以重任,并让其子侯莫陈居士(后复汉姓刘)陪伴太子杨勇。
但这刘居士却极不成器,为人狠毒,肆无忌惮,为非作歹,怙恶不悛。几次被法司捉拿问罪,杨坚都看在侯莫陈昶的面子上宽恕了他。
但刘居士不但不改,反而变本加厉,公然扬言:“男子汉要用辫子反绑自己双手,在裹尸体的席子上像野兽一样舞蹈!”亡命之徒的本色一览无余。
为太子千牛备身,聚徒任侠,不遵法度,数得罪,上以昶故,每原之。居士转恣,每大言曰:“男兒要当辫头反缚,籧篨上作獠舞。”——《隋书·卷八十·列传第四十五》
他胆大包天,蛮横异常,常常将文武公卿子弟中健壮者强行带回家中,用车轮锁住那人头颈,用大棒猛击,有熬住不肯屈服的,他就称为壮士,叩头下拜,折节相交。
取公卿子弟膂力雄健者,辄将至家,以车轮括其颈而棒之。殆死能不屈者,称为壮士,释而与交。——《隋书·卷八十·列传第四十五》
由于他既是当年宇文泰的外孙,其父又深受杨坚宠信,他又是太子最亲信的贴身侍从,谁也不敢与他抗衡,久而久之,竟聚集了一支三百人的党羽。
刘居士将其中行动矫捷者编成一队,号为“饿鹘队”,身强力壮者也编成一队,号为“蓬转队”,每日策马扬鞭在长安周边耀武扬威,掠夺路人,成为长安一霸,无人敢管。
党与三百人,其趫捷者号为饿鹘队,武力者号为蓬转队。每连骑道中,殴击路人,见者辟易,莫敢与校者。——《隋书·卷八十·列传第四十五》
杨勇皱眉道:“居士,你就知道打打杀杀,你杀了薛荣宗,父皇立时就知道有人要害卫王,到时候京城大索,穷加追查,岂不坏我大事!”
刘居士邪魅一笑,自怀中取出一支铜管,笑道:“这有何难,我新得了一管吹针,其针细如牛毛,入体即随血液而走,外表没有纤毫伤痕。老马,把你那鬼药给我涂在针上,给这薛荣宗来上一针,让他‘遇鬼而死’,岂不妙哉!”
杨勇转首向马嗣明道:“居士之法可成?”
马嗣明点头道:“若细针入体,毒性立时发作,与卫王症状一般无二。”
杨勇呼吸急促,面目渐渐狰狞,咬牙道:“既然如此,居士你小心从事!”
刘居士将散发向后一甩,道:“殿下,事若不成,居士大不了以死相谢而已。”言罢起身,双手拢入袖中,脚步无声地飘然而去。
次日夜间,卫王府香烟缭绕,烛火照耀下,薛荣宗正在杨爽房外一手持桃木剑,一手持铃铛,摇头晃脑,念念有词,手舞足蹈,口中声音忽高忽低,做出种种滑稽可笑的动作。
他原本是北齐昏君高纬身边的奸佞小人,最爱装神弄鬼,根本没有什么通神役鬼的本事,其实就是一个“神棍”。
但他善于察言观色、故弄玄虚,又学过些医术和障眼法的把戏,误打误撞也治好过几人,以讹传讹之下,就成了无知百姓口中的“巫仙”。
这次奉命为卫王驱鬼禳灾,薛荣宗原以为只是普通的神志失常,只需悄悄在符水中加些安神的药物,就可使病人陷入昏沉,这是他多年混迹江湖的伎俩。
但一连两日,卫王喝下他的符水却丝毫不见效果,反而惊惶恐惧愈发严重,薛荣宗一筹莫展之余,心中也觉怪异,似乎隐隐想起什么,却又想不分明。
他已打定主意,今夜在符水中加大药量,只要卫王昏晕过去就立即离开,免得出丑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
太医院医正和十二名太医侍立在两旁,心中虽看不起薛荣宗这套哄骗乡间愚夫愚妇的把戏,但既然自己对卫王的病束手无策,也就由得他去折腾。如果成功当然最好,就算失败,陛下那里也可由这位老兄顶缸,所以都硬着头皮呆看。
薛荣宗忙了半夜,已经额头见汗,微感疲倦,将手中木剑、铃铛放在香案上,命府中侍者端茶来饮。
见太医院众人哈欠连天、满脸不耐,薛荣宗却老神在在道:“诸位,府中厉鬼已经被我正法压制,待我略运一运元神,就将这些魑魅魍魉尽数......咦?”
这一刻,他陡然露出惊骇之情,指着对面房脊道:“这是什么?”他似乎看见黑暗中若隐若现有一张惨白的鬼面一闪即逝。
众人一齐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但房脊上只有黑沉沉的夜幕,却不见有何异常。
太医院医正没好气道:“老薛,你搞什么玄虚?”
正要回头,忽觉身后微风拂动,影影绰绰间一道黑影掠过,医正骇然四顾,却又一切如常。
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看薛荣宗,却见他神色如痴,一手伸向脑后,似乎想摸,却又迟疑着僵住。
须臾之间,他先是惊叫一声,似乎恍然大悟,脱口而出道:“是他......!”
紧接着便双目圆睁,浑身颤抖,转而满脸都是恐惧,嘶声大叫:“有鬼!有鬼!”
太医院众人被他惊得个个面无人色,正要围上,却见薛荣宗踉踉跄跄抢下台阶,双手向天,用诡异凄惨的声音大叫:“鬼!好多的鬼呀!”
脚下一个不稳,已重重仆倒,虽挣扎着还想爬起,却似乎全身气力竟如筛子中的水一般迅速流失,竟不得起身,片刻间便僵卧不动。
众太医一拥而上,扶起薛荣宗看时,已然脉息全无,气绝而亡!
众人被眼前一幕惊得魂不附体,纷纷退开,只一个年轻太医颤声道:“刚才,我好像看到......。”
医正一把握住他的手臂,死死盯住他,目有深意道:“你看见什么?想清楚再说!”
那年轻太医顿时明了,张皇四顾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就在此时,房中传出卫王杨爽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无声。
众人踉跄拥入房中,只见杨爽双目圆睁,满脸都是恐惧,也已气绝!
爽寝疾,上使巫者薛荣宗视之,云众鬼为厉,驱之。有鬼物来击荣宗,荣宗走下阶而毙,其夜,爽薨。——《隋书·卷四十四·列传第九》
消息传入宫中,杨坚与独孤伽罗抱头痛哭,哀伤之情无以复加。看着下面跪着的卫王妃和世子杨集以及一众太医,杨坚泪水滚滚而落,将胡须尽数打湿。
杨勇、杨广、杨雄、高熲、虞庆则、苏威、杨弘、杨素、牛弘等人闻讯,纷纷赶入宫中,一个个如丧考妣,神情悲痛,人人伏地痛哭,哀声一片。
杨坚更加伤怀,仰天悲泣道:“五弟文韬武略、才能出众、风华正茂,朕原本打算将灭陈大业托付给他,为何天不假年,这么快就离开了朕。”言罢又是掩面痛哭,独孤伽罗上前搀住杨坚,也是泣不成声。
杨勇与虞庆则稍一对视,急忙闪开,又觉此时自己不宜缄默,忙按捺住心中紧张,跪行上前扶住杨坚道:“父皇,五叔遇鬼而死,也许是天命注定,请父皇节哀。”
身后杨广闻言将头压低,唇边隐隐有一丝冷笑。
广平王杨雄也流泪叹息道:“陛下,明达王叔德行才能完美无缺,想必是惹了天妒,这是命理所致,也是无法可想。”
杨坚闻言愈发感伤,又悲声道:“去年荣定病逝,今日明达夭亡,上苍为何待我杨坚如此残忍,将我身边亲爱之人一个个夺走,我活在世上有何乐趣,不如随他们去了!”
众人大惊,一齐劝慰,总算劝得杨坚、独孤伽罗收住哭泣,高熲进言道:“陛下,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还该妥善料理卫王丧事,请陛下下旨,由礼部拟出谥号,依礼安葬。”
杨坚垂泪不止,道:“独孤说的是,五弟丧事就由广平王和牛弘商酌办理。”
众人直至次日天明侍奉杨坚歇下,这才辞出宫来。
人群散去,杨素却满怀心事跟在高熲身后,轻声道:“仆射大人。”高熲回身,道:“处道,何事?”
杨素微有嗫嚅,看看四周,道:“下官有事,可否去尊府面禀。”高熲若有所思,缓缓点头,道:“正好我也有事要与贤弟相商,走吧。”
二人并辔来到高府,在高熲卧室安坐,杨素迫不及待道:“昭玄兄,你看卫王这事,是否有蹊跷之处?”
高熲默然片刻,道:“处道,此事我劝你莫要深究为好。”
杨素一惊,愣了半晌,点头道:“鬼神之事,圣人存而不论,小弟明白了。只是,只是这朝局似乎暗流涌动,似乎另有玄机,请大哥教我。”
高熲目视杨素,白皙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道:“你自己有何打算?”
杨素略有犹豫,道:“陛下心意我也略知一二,近来朝廷频频调兵运粮,显见要对江南用兵。只不过我听说,陛下原本有意命卫王、晋王、秦王分统三路大军,我一个小小御史大夫,若能在哪位亲王麾下出征,也就心满意足了。但如今卫王薨逝,小弟倒有了......有了些非分之想。”
高熲闻言一笑,道:“你想挂帅出征?”
杨素咬咬牙,坦然道:“不错,男儿生于当世,就该奋发进取,建功立业,盼兄长成全!”
高熲闭目沉思片刻,道:“你我兄弟,你既然有此雄心,我必全力助你。”
杨素大喜,揖礼道:“谢大哥提携!”
高熲看着跃跃欲试的杨素,良久叹道:“建功立业固是好事,但地位越高,功名越大,凶险也越多。兄弟,你要好自为之呀。”
两人一时默然,心中都有千头万绪,无限感怀。
(未完待续)
笔者按:卫王杨爽之死的大致经过,史书记载的确如我小说中的一样。至于杨广的布局,杨勇与虞庆则的密谋,马嗣明、刘居士的作为都是我的虚构,这一点需要对读者说明。
但我的虚构并不是完全没有依据,因为此后会陆陆续续有很多史料与我的虚构相印证,在逻辑上我自认为还是站得住脚的。
在读史籍的过程中,经常会看到一件件莫名其妙、看似孤立的怪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而我的原则是,在不违背史实的前提下,把这些事情的幕后真相揭示出来,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信与不信,还在各位读者自己,我不勉强。
在我的小说里,卫王之死与后面的杨勇被废、侯莫陈昶之死、刘居士大案、虞庆则之死、王世积之死,乃至高熲之死、杨素之死、张衡之死,都是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的,这虽然是我的臆测,但说不定就是历史真相呢?
我还是那个创作原则:不违史实,合理想象,用影视化的手法展现历史,不做史籍的简单搬运工。
但是这种方法比单纯的翻译史书难度大太多,所以写作速度有点慢,还请大家见谅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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