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大隋帝国已经进入了第六个年头。
这些年,大隋天子杨坚小心翼翼地掌控着隋朝这艘巨船向前航行。
他任用杨爽、杨弘、窦荣定、贺娄子干、长孙晟等将领,对突厥打拉结合,分化瓦解,使突厥陷入内乱,突厥沙钵略可汗、达头可汗、阿波可汗争相向隋朝称臣。
他任用高熲、李德林、崔仲方等人,对内改革政治,在魏晋官制的基础上,建立五省六部二台十一寺,又大力撤并州郡,淘汰冗官冗员,使北朝以来臃肿混乱的中央和地方官制得以厘清,行政效率大为提高。
他任用苏威、杨尚希、长孙平、苏孝慈、樊叔略、房恭懿等一众治世能臣,轻徭薄赋,厉行节俭,颁赐授田,劝课农桑。
他命于仲文、郭衍、宇文恺疏通漕运,开通广通渠,并在卫州(今河南新乡、鹤壁之间)设黎阳仓,陕州(今河南三门峡)设常平仓,华州(今陕西渭南华州)设广通仓,又命天下各郡县全部建立义仓,平准粮价,加强粮食转运和储备。
他命高颎、郑译、杨素、裴政、刘行本等人参照《北齐律》,去芜存菁、删繁就简,重新修订《大隋律》。
又命牛弘修订礼法、音律,征集天下藏书,兴办学校,推行文教。
身为天子,杨坚这些年夜以继日听政理事,事无巨细孜孜以求,算得上呕心沥血,励精图治。
但所谓“天道无亲”,老天爷并不会因为你的勤奋努力,就对你青睐一眼,厚爱一分。
就在杨坚改革蓝图刚刚擘画,内政外交方兴未艾,大隋帝国即将迎来欣欣向荣大好局面之际,一连串的天灾却接踵而至。
先是开皇四年,关中大旱,随之便是严重饥荒,粮食颗粒无收,杨坚不得不率百官赴洛阳就食。
可老天似乎开玩笑开上了瘾,杨坚一到河南,河南就暴雨不休,大水泛滥,河南诸州郡顿成一片泽国。
这还没完,紧接着山南(今陕西汉中及湖北荆襄地区)又发大水,汉水暴涨,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杨坚咬紧牙关,命高熲居中协调,苏威巡视各地,举朝上下全力运转,赈灾抢险、安置流民。
好容易来到开皇六年,关中普降甘霖,河南、山南云收雨歇,灾情才初步缓解。
正当隋朝上下准备喘口粗气之时,一件诡异的小事再度打破了原本平静的朝局。
开皇六年三月,洛阳一个叫高德的平头百姓居然斗胆向朝廷上书,请杨坚退位为太上皇,将皇位禅让给太子杨勇。
禅让,是中国古代一种特殊的政治现象,上古时期就有尧舜禹三代禅让的传说,但其实只是后人美好的杜撰。
真正的禅让最早出现在战国时的燕国,燕王哙将王位禅让给丞相子之,结果搞得国家大乱,禅让的与被禅让的都横死刀下,燕国也因此元气大伤。
此后,又有赵武灵王禅让给儿子赵惠文王,西汉太子刘婴禅让给王莽,汉献帝刘协禅让给魏文帝曹丕等。
进入魏晋南北朝时期,禅让突然呈井喷式涌现,一时间蔚然成风,先后有:
魏元帝曹奂禅让给晋武帝司马炎,晋惠帝司马衷禅让给赵王司马伦,凉太祖吕光禅让给儿子吕绍,晋安帝司马德宗禅让给楚武悼帝桓玄,晋恭帝司马德文禅让给宋武帝刘裕,北魏献文帝拓跋弘禅让给儿子孝文帝元宏,宋顺帝刘准禅让给齐高帝萧道成,齐和帝萧宝融禅让给梁武帝萧衍。
时间进入笔者的《敕勒悲歌》后,又发生了:
北魏长广王元晔禅让给节闵帝元恭,北魏安定王元朗禅让给孝武帝元修,北魏孝静帝元善见禅让给齐文宣帝高洋,南梁简文帝萧纲禅让给萧栋,萧栋禅让给侯景,南梁敬帝萧方智禅让给陈武帝陈霸先,北魏恭帝元廓禅让给北周孝闵帝宇文觉,北齐武成帝高湛禅让给儿子后主高纬,高纬禅让给幼主高恒,北周宣帝宇文赟禅让给儿子周静帝宇文阐,宇文阐禅让给隋文帝杨坚。
由此观之,禅让的皇帝绝大多数最终都死于非命、下场凄惨,所以,禅让也就变得极为敏感,谁也不敢轻易触碰这个话题。
杨坚收到这份上书,立即陷入了沉思。
“这是否只是一个偶然事件?”
“到底是一个平头百姓为了政治投机的荒诞之举,还是背后另有隐情?”
“会不会是有人幕后策划,目的又是什么?”
“谁会由此得利?”
“自己退位,太子登基,最受益的当然是太子,难道是太子所为?”杨坚暗暗思索。
近年来,太子杨勇的表现总体尚佳,他喜好诗文,宽仁和厚,在政务处理上中规中矩,并无过失。
但前不久发生过的一件小事涌上杨坚心头。
有一日,杨坚偶然发现,杨勇在一副蜀地进献的铠甲上添加了锦绣作为装饰。
杨坚和独孤伽罗两口子向来节俭,宫中衣物、幕帐、被褥都用粗布,那些华贵的丝绸锦绣宫中一丝一缕都见不到。
以至于有一次杨坚想赏赐一名阵亡将领妻子丝绸却遍寻不到,还要到宫外采买。
此时灾荒如此严重,太子却有了奢侈享乐的苗头,为了防微杜渐,杨坚立即将杨勇召来,疾言厉色训斥一番。
又谆谆告诫:“历代帝王从未有奢华而能长久的,你是国之储君,如果不能俭以修身,将来何以承担宗庙重任?我将往日穿的一件旧衣赐你,你要经常看一看,务必自警自励!”
勇尝文饰蜀铠,上见而不悦,恐致奢侈之渐,因而诫之。——《隋书·卷四十五·列传第十》
此事发生不久,便有了高德上书,这二者有没有联系?杨坚心中疑云更盛,立即召高熲、杨素入宫商议。
对高熲,杨坚是完全的信任,但对杨素,杨坚过去并不喜欢。
杨素是弘农杨氏正宗嫡脉,当年父亲和自己奉宇文泰之命归宗杨氏,杨素并不十分热心,令父亲和自己颇有些下不了台。
登基后,杨坚原本有意降黜杨素,是高熲一力保举,说他人才难得,再加上开国之初政局不稳,才没有动手。
去年的王谊、元谐谋逆大案,杨素立场坚定、态度坚决,罗织编排、竭尽所能,所作所为深合杨坚心意。
杨坚知道,杨素在用行动向自己宣誓,他愿意与关陇门阀一刀两断,并成为杨坚打击门阀势力的急先锋、马前卒,这让杨坚对杨素开始有了好感,日渐亲近起来。
听杨坚说起高德上书之事,高熲皱眉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必有幕后主使,但绝非太子所为!”
杨坚闻言颇为欣慰,颔首道:“朕也不信太子会有这种心思,那独孤你以为,会是谁在捣鬼?”
高熲心中虽有想法却不敢说出,只缓缓道:“臣不知。”
杨素却道:“陛下,仆射大人说的极是,这高德一介白丁,绝不会无缘无故失心疯地上书,定然有人主使,何妨让御史台去彻查此事。只要给臣一月时间,必能水落石出!”
杨坚沉默之际,高熲略带不安地道:“不可。”
他向杨坚走近一步,道:“此事不宜大张旗鼓,无论查出背后是谁主使,恐怕都对朝局有百害无一利。”
杨坚立时明白高熲之意,做这种事的,绝不会是外臣,必然出自皇族内部。
这件事,太子要么获利,要么受害。获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一旦受害,谁又是下一个获利者?
说穿了,无非就是自己的兄弟和儿子。
高熲又道:“近年来,南陈皇帝陈叔宝宠信奸臣、废弛朝政、大肆聚敛、奢侈无度,江南民怨沸腾,我朝灭陈的时机即将来临。此时骤兴大狱,恐怕要人心惶惶,对大局不利。臣以为,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动声色之间揭过此事,奸邪之徒见无机可趁,想必也就偃旗息鼓了。”
杨坚点头道:“不错,大局为重......。”
他忽地转头向杨素道:“对了,滕王近来如何?”
杨素急忙低声道:“自王谊、元谐伏法,滕王似乎安分了许多,未见与别的大臣有何交往。”
杨坚嘴角紧抿,目光阴寒,缓缓道:“我这三弟,性格深沉,自以为是,恐怕不会这么简单收手,你要严密监视,不可疏忽。”
杨素躬身称是,杨坚这才命二人退下。
次日,杨坚下旨,就高德上书一事昭告天下:“朕受命于天,抚育苍生,夙兴夜寐尚恐不能尽善尽美,岂能沿袭近代陋习,传位给儿子以求自己的安逸享乐?”
洛阳男子高德上书,请上为太上皇,传位太子。上曰:“朕承天命,抚育苍生,日旰孜孜犹恐不逮。岂学近代帝王传位于子,自求逸乐哉!”——《资治通鉴·陈纪·陈纪十》
此事被轻轻揭过,朝中大臣都暗暗松了口气。
开皇六年,八月,大兴城,滕王府。
现年三十六岁的杨瓒白衣胜雪,负手立于阶前,看着庭前盛开的丹桂默默出神。
自从王谊、元谐被杀,杨瓒便始终处于忧愤忐忑之中,他痛惜两位好友之死,更看清了大哥无情狠辣的面目。
“夫君。”身后传来顺阳公主的声音,杨瓒回头凝视爱妻,道:“夫人,他们可有回信?”
顺阳公主是北周太祖宇文泰第三女,与北周武帝宇文邕是同母姐弟,都是叱奴皇太后所生,也是北周宣帝宇文赟的亲姑姑。
杨坚篡夺北周江山,将宇文皇族的男子全部屠杀,顺阳公主几度痛哭晕厥,对杨坚恨之入骨。
杨瓒受宇文泰、宇文邕两世厚恩,对岳家的遭遇极为同情,因此也对大哥深为不满。
顺阳公主语带兴奋道:“他们都答应奉你号令,共谋复兴大周!”
杨瓒目光熠熠生辉,沉声道:“须想法子与他们见上一面,商酌详情。但我这府邸恐怕已在监视之中,夫人可有良策?”
顺阳公主低眉沉思片刻,道:“贱妾自有办法。”
夜色之下,大兴城、永乐坊。
一幢宅子前,三个年轻人摇摇摆摆、踟蹰行来。
他们头戴幞头,身穿圆领窄袖袍,腰系革带,足蹬黑靴,一看就是武人常服。
中间之人脚步拖沓,醉眼迷离,被两边之人架着,兀自喃喃道:“叔德、德本,不要回去,我们接着饮酒......。”
左边身材高大的青年笑道:“弘策,你这酒量就算了吧,一会你家娘子找我要人可不好办。”
右边之人也道:“立时就要宵禁,我和叔德都回不了家,只能在你府中借宿一宿了。”
原来,左边之人正是左武卫千牛备身李渊,右边之人名叫裴仁基,乃是武侯府的亲卫中郎将,中间醉酒之人名为裴弘策,却是监门卫的直阁将军。
其实,李渊与裴弘策有连襟之谊,他们都是神武郡公窦毅的女婿,而裴仁基与裴弘策都出身河东裴氏,是同族兄弟。
三人年纪相仿,又同属十二卫府,故此感情极好。今日相邀共饮,裴弘策酒量最浅,喝得酩酊大醉,李渊、裴仁基只得送他回府。
李渊拍打门上铜环,好半天才有家人开门,见了李渊和裴仁基却也认识,急忙扶裴弘策入府。
裴仁基向家人轻声道:“叔父歇息了吗?他最不喜弘策与我喝酒,你轻声些,莫惊动了他老人家。”
又道:“宵禁将至,我和李公子要在厢房寄宿一晚,你去安排。”
裴弘策之父裴通现为右领军大将军府长史,与裴仁基之父裴定是堂兄弟,二人的叔叔就是北周名臣、“独立使君”裴侠。(详见)
那家人连声称是,道:“老爷尚未歇息,说是晚间有几位客人来访,少爷和李公子这边请。”家人将裴弘策扶入房中睡下,又领裴仁基、李渊去厢房歇息。
夜至三更,李渊正睡间,忽听府门有开合之声,隐隐又有脚步声响,不觉惊醒。
他平素看上去十分温和随意,其实内心精明练达,日常干的又是宿卫皇宫的差事,警惕性自然极强,心中暗道:“长安一更三点至五更三点为宵禁时段,怎么此时还会有外人造访?”
原本自己是客,主人家的事不应闲管,但奇就奇在,来客竟不止一批,而是接二连三。
李渊终于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披衣起身,蹑足出房,循声往后堂行来。
只见后堂窗上灯火摇曳,人影绰绰,隐有低语之声。
李渊心中忐忑,暗道:“我这习性委实不好,刺探别人家事作甚,被裴长史察觉未免尴尬。”
正欲转身退回,忽见房门一开,裴通躬身退出,门扉将阖未阖之际,李渊忽地愣住,原来堂上正中坐的,竟是滕王杨瓒!
李渊是杨坚内亲,早知杨瓒之妻宇文氏与自己的姨母独孤伽罗关系恶劣,今夜竟在此遇见杨瓒,不禁心中一惊,急忙隐身暗中,屏住呼吸,凝神静听。
“殿下,老夫与仲乐、仲明商议多日,都认为如今时机已经成熟,只要殿下一声令下,我们就可举事!”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李渊听得“举事”二字,如闻惊雷,几乎半身酸软,强抑住狂跳的心,略一思索,已听出是上柱国、郕国公梁士彦的声音。
“相如老将军,您打算如何举事?”这是杨瓒的声音。
“这有何难?寻得那人出巡的机会,老夫率府中僮仆出其不意半路截杀。我的家将梁默骁武绝人,有万夫不当之勇,由他主攻,必能得手!”梁士彦浑不在乎的声音响起。
“这......,他出巡时动辄数万御林军护驾,又有高颎、虞庆则、窦荣定、李礼成等人随侍,此法恐怕冒失了些。仲乐将军,你有何见解?”杨瓒犹豫道。
“殿下,我也认为行刺是下策,我们要的是光复大周,即使行刺成功,也是杨勇继位,名分大义上依然如故。我的意见是——堂堂正正举旗起事!”
李渊愈发惊骇,他已听出这正是上柱国、右领军大将军、英国公宇文忻的声音!
宇文忻是北周第一战将,文韬武略,冠于当世。当年协助韦孝宽镇守玉璧,在城下击杀东魏名将蔡俊,名扬天下。
武帝灭齐时,征战多有不顺,几次想半途撤军,都是宇文忻慷慨陈词,鼓励宇文邕将灭齐进行到底,又身先士卒,屡立大功,才有了最终的定鼎中原。
徐州大战时,宇文忻率北周重骑一举击溃吴明彻的北伐军,生擒吴明彻,南陈精锐一扫而空,至今不能恢复元气。
尉迟迥作乱于河北,宇文忻随韦孝宽征讨,攻必胜、战必克,邺城之战他居功第一。
在如今大隋军界,宇文忻威望之高,不作第二人想。
但凡军中有什么革新举措,不管是否出于宇文忻之手,将士必然议论:“这一定是英国公的建议!”可见其在军中的影响力之巨大。
忻妙解兵法,驭戎齐整,六军有一善事,虽非忻所建,下辄相谓曰:“此必英公法。”其见推服如此。——《隋书·卷四十·列传第五》
更为关键的是,宇文忻之父宇文贵是当年西魏开国十二大将军之一,与杨坚之父杨忠并驾齐驱,在北周军界自成体系,也是关陇门阀的中坚力量。
如今,宇文忻官至右领军大将军,手握兵权,其兄宇文善也官至上柱国,袭爵许国公,其侄宇文颖、宇文儒童、宇文温都在十二卫府任职,其弟宇文恺现任工部尚书、匠作大匠,是杨坚极为器重的朝廷重臣。
“如此勋贵也会起了异心?”李渊心中惊骇无以复加。
却听梁士彦道:“堂堂正正?仲乐老弟,我们兵力不足,如何能与朝廷重兵正面相抗?”
宇文忻的声音沉稳中带着肃杀和果决,道:“两军交战,贵在出其不意!我的筹划是,相如大人主动要求出镇晋州(今山西临汾),晋州坐断河东,控扼蒲津,襟带淆函,西塞关中,北拒晋阳,向东可夺取黎阳关,阻隔河阳道,就此切断关中与关东的联系。”
梁士彦道:“晋州虽位居要冲,骤然举事的确可以短时间内隔绝关中,但朝廷一旦调兵四面合击,河东区区一隅之地,终究不能长久。”
宇文忻轻笑道:“只要短时间内就够了!晋州一乱,长安定要出兵征讨,我身为右领军大将军必将随军出征。只要我阵前反戈一击,与相如大人联手,必可大破关中军。到那时,我率轻骑奔袭长安,仲明兄与殿下作为内应,长安唾手可得!”
忻谓士彦曰:“公于蒲州起事,我必从征。两阵相当,然后连结,天下可图也。”——《隋书·卷四十·列传第五》
李渊听得通体生寒,细细琢磨,宇文忻此举变起肘腋,的确极有可能成功。
房中另一人的声音响起:“仲乐大人不愧世之名将,筹划精妙,令人佩服!只要你率军返回长安,我有信心夺取大兴东门迎你入城!届时,那匹夫成为我们的阶下之囚,我必要好好折辱他一番!”
这人声音中透着无比怨毒,正是柱国、舒国公刘昉。
刘昉原是杨坚矫诏夺权最大功臣,以至于有人暗地里说杨坚能得天下,全赖“刘昉牵前,郑译推后”。
但因为尉迟迥作乱时拒赴河阳督战,被杨坚冷遇。后来又贪污不法、荒怠公事,杨坚对他更加不满,免去他一切官职,让他在家闲居。
这两年灾荒连绵,粮食紧缺,杨坚下令天下禁酒,刘昉却公然违令,不仅私自酿酒,而且当街卖酒,再次被杨坚严旨申饬,险些锒铛入狱。
刘昉性情偏激,屡遭挫折之下,自然对杨坚怨恨不已。
杨瓒道:“仲乐将军此计甚妙,我身为雍州牧,虽无卫府兵权,但也有数千缉捕盗贼的衙丁,可以助仲明大人一臂之力!”
宇文忻又道:“前些时日,洛阳有男子上书,请行禅位之事,那人虽未追究,其实心中极为不喜。听说他有意命杨勇出镇洛阳,这其实也是我们的机会。京城没有储君,我们便可名正言顺奉滕王为主,暂摄朝政,将来寻访到宇文后人,便可光复大周了!”
梁士彦慨然道:“不错,时机易失难再,我们须立即动手!”
李渊心知不能再留,小心翼翼退回自己房中,坐在床上强自平复纷乱的思绪。
片刻后,房外传来众人轻声告辞、开门离去的声音,李渊内心也陷入无比挣扎之中。
“如此泼天大案,自己该怎么办?”
此时他已想通,裴弘策与自己都是襄阳公主的女婿,杨瓒之妻顺阳公主是襄阳公主的姐姐,故此,从姻亲关系上说,杨瓒其实是裴弘策和自己共同的姨父。
而裴通又是梁士彦的外甥,裴通之父原北周骠骑大将军、吉阳郡公裴彦的妻子,正是梁士彦的妹妹。
同时,裴通身为右领军大将军府长史,正是宇文忻的副手。故此,这几方人士才会聚集在裴通府中。
“自己该何去何从?”
如果明日入宫告发,一来,裴通、裴弘策父子必然无幸,妻子窦氏定要埋怨自己;二来,自古告密者多被人鄙视,大周人心尚在,自己出首告发,也要惹人非议。
但姨父、姨母素来待自己亲厚,自己也绝不可能坐视大变发生。
思前想后,李渊已有了主意。
他在房中找来纸笔,给裴通留书一封,信上大意是说,今夜府中诸人密议之事他已知晓,念在与裴弘策连襟之亲的份上,希望他主动入宫告发,若明日午时还不见他入宫,自己便要出首。
李渊将信封好,看一眼兀自酣睡的裴仁基,轻轻开门,潜行至裴通寝室外,将信悄悄塞入门下,然后径自来到院墙边,轻轻跃起,翻身出了裴府,消失在夜幕之中。
次日正是李渊当值,他在大兴宫外按刀而立,死死盯着宫门处,心情紧张、忐忑、期待。
“如果裴通不来,自己怎么办?”
“如果裴通告知梁士彦、宇文忻,他们会不会鱼死网破,仓促发难?会不会畏罪潜逃?”
“自己要不要此时就去向陛下奏明,请他立即拿人?”
李渊心急如焚,背上出汗,按刀的手时松时紧。
正在煎熬之际,一眼望见裴通、裴弘策父子面如白纸,魂不守舍,踉跄行来,立时一颗心放落。
他疾步迎上,见四下无人,抱拳低声道:“裴长史、弘策,陛下在宫中批阅奏章,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裴通满面复杂神情,略带畏惧地看着李渊。
他今日一早便发现了李渊的书信,惊骇得几乎昏晕过去,急忙找来裴弘策询问,才知昨夜李渊在府中留宿。
梁士彦等人谋划造反,他虽参与,却并不如何坚决,如今事情即将败露,他不得不为满门老小考虑,当即带着裴弘策入宫。
裴弘策此时才知晓父亲之事,更是又惊又惧,握住李渊的手连连晃动,满眼都是感激之色。
李渊道:“弘策,不必多言,去吧。”
裴氏父子入宫觐见,片刻之后,数名宫中侍者飞奔而出。
不一刻,杨雄、高熲、虞庆则、苏威、杨素、窦荣定纷纷赶来。
李渊知道,此后的事已不是自己能够干预,仰首望天,心情亦喜亦悲,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欲于蒲州起事,捉黎阳关,塞河阳路。其甥裴通知其谋而奏之。——《隋书·卷四十·列传第五》
次日,梁士彦果然上书,请求出任晋州刺史,杨坚欣然同意,并命梁士彦旧日部将薛摩儿为晋州长史,一月后再行赴任;
八月,丁卯日,朝廷有旨,皇太子杨勇出镇洛阳;
八月,辛未日,河北道行台尚书令、并州总管、晋王杨广,河南道行台尚书令、洛州总管、秦王杨俊奉旨入朝,杨坚命杨广为左武卫大将军,杨俊为右武卫大将军,与高熲、窦荣定共掌十二卫府。
八月,丙子日,朝会,百官刚刚排班站定,殿中金甲武士一拥而上,将梁士彦、宇文忻、刘昉三人拿下,百官哗然。
杨坚缓缓走上丹陛,冷冷地看着三人,却不说话。
三人大惊,梁士彦兀自不服,怒道:“陛下,臣等无罪,何故如此?”
杨坚目光阴寒彻骨,只看一眼杨素,杨素双掌一拍,殿侧薛摩儿疾趋入殿,匍匐在地,高声道:“梁士彦、宇文忻、刘昉阴谋造反,微臣不愿从贼,故此出首!”
梁士彦大惊,厉声道:“你这小人,竟敢污蔑于我!”
薛摩儿满头冷汗,杨素立于他身旁,冷冷道:“薛摩儿,还不将实情讲出!”
薛摩儿忙道:“近日,梁士彦三人密谋在蒲州作乱,待朝廷征剿,宇文忻便阵前倒戈,杀回长安,刘昉在城中为内应!梁士彦次子梁刚苦苦谏阻,劝其父不可谋逆,但其三子梁叔谐却极力怂恿,还说‘做猛虎就要做猛虎中的王者’!”
公卿朝谒,高祖令左右执士彦、忻、昉,犹不伏,薛摩兒至,庭对之。摩兒云:“第二子刚垂泣苦谏,第三子叔谐曰:作猛兽要须成斑。”——《隋书·卷四十·列传第五》
群臣大哗,梁士彦三人再也无言以对。
杨坚面上肌肉微微颤抖,微眯的双眼扫视文官前列已经面如死灰的滕王杨瓒,露出一丝残酷、满足的笑意。
随即缓步走至丹陛前,俯视众臣子,眼中已是悲天悯人之色,缓缓道:“朕君临四海,慈爱为心,从一介布衣登上这九五之位。满朝公卿,不是朕的亲戚,就是朕的朋友,如今虽位分君臣,但从未忘记旧日情谊!这些年来,朕一门心思希望顾全你们的长短,每每殷勤劝导,言无不尽。”
“朕君临四海,慈爱为心。加以起自布衣,入升皇极,公卿之内,非亲则友,位虽差等,情皆旧人。护短全长,殷勤戒约,言无不尽。
他语气沉痛道:“朕原本希望各位能长守富贵,不至于触犯刑律,但天道杳冥,谁又能无所不知?谁又想得到有人还包藏祸心,欲为害国家?”
欲使其长守富贵,不触刑书。天之历数,定于杳冥,岂虑苞藏之心,能为国家之害?
杨坚望向梁士彦三人,语气转冷,道:“你们三人在朕受命之初,的确是出力报效,居功甚伟。但朕何尝没有给你高官厚禄,对你们恩遇隆重!但你们心机险恶,志如豺狼,贪得无厌,竟然妄图谋反!”
朕受命之初,并展勤力,酬勋报效,荣高禄重。待之既厚,爱之实隆,朝夕宴言,备知朕意。但心如溪壑,志等豺狼,不荷朝恩,忽谋逆乱。
杨坚转过身背对众人,一字一顿道:“如今证据确凿,所谓国有常刑,你们五服之内都罪在不赦,理应尽数处死!”
梁士彦三人闻言,已是浑身颤抖,目眦欲裂。
却听杨坚又道:“但朕于心不忍,不希望动用极刑。梁士彦、宇文忻、刘昉身为主谋,梁书谐极力怂恿,罪在不赦,并行处死!其余家人,为官者全部免职,永不叙用,其余......一概不问!”
虽国有常刑,罪在不赦,朕情用愍然,未忍极法。士彦、忻、昉,身为谋首,叔谐赞成父意,义实难容,并已处尽。士彦、忻、昉兄弟叔侄,特恕其命,有官者除名。——《隋书·卷四十·列传第五》
众人还在体会杨坚言语之意,杨素已第一个叩拜下去,高声道:“陛下仁德如天,宽宏似海,臣衷心宾服!”
群臣闻听,也急忙跪倒,齐呼“万岁”。
金甲武士拖起三人便走,宇文忻却心中悲戚,挣扎着向高熲叩首泣道:“昭玄,还记得当年邺城并肩杀敌吗?”
高熲心中五味杂陈,无言以对。刘昉却夷然不惧,怒道:“事已至此,磕头有什么用!”
宇文忻见高颎,叩头求哀,昉勃然谓忻曰:“事形如此,何叩头之有!”——《隋书·卷四十·列传第五》
锁链啷当声中,三人已被拖了下去,当日,三人即被斩首。
第二日,朝廷又有旨意,滕王杨瓒之妻宇文氏,品行不端,诅咒皇后,着令杨瓒休妻,并免去杨瓒雍州牧之职,回府闲居。雍州牧之职由晋王杨广接任。
杨瓒却十分硬气,坚决不写休书,誓与宇文氏同生共死。
杨坚也没有再逼迫杨瓒,但五年之后,即开皇十一年,杨瓒随杨坚在栗园(今西安市长安区立元村)游览时突然暴毙,时人都猜测是被天子鸩杀,而顺阳公主宇文氏也就此失踪。
开皇十一年,从幸栗园,暴薨,时年四十二,人皆言其遇鸩以毙。——《隋书·卷四十四·列传第九》
长安、晋王府。
密室,烛光如豆。
杨广恭恭敬敬为面前一位圆脸微须的中年文士斟满酒杯,道:“建平公,父皇真的没有追究三叔的谋逆之罪,你果然是料事如神。”
这文士目中神光凛然,微笑道:“陛下一心要名垂青史,做“千古一帝”,当然不能揭发自己亲弟弟的恶行,将来自会以隐秘手段将他除去。其实,除不除去,对殿下已经没有了影响,您该考虑的是如何更进一步了。”
杨广满眼热切,向这文士深深揖礼,道:“建平公,还望指点。”
文士将杯中酒徐徐饮尽,道:“殿下还有三件事要做。”
杨广忙道:“哪三件事?”
文士缓缓道:“卫王、太子、南征。”
杨广低头沉思,蓦地抬头,道:“五叔?”
文士微微点头,杨广惊疑道:“五叔深得父皇宠信,如何能够......?”
文士轻声道:“殿下,你做不到不要紧,有人能替你做到。年初我们安排的高德上书之事,想必可以发挥作用了。”
杨广悚然而悟,缓缓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二人压低声音,喁喁私语,渐渐低不可闻。
只有昏暗的烛光掩映下,将二人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显出莫名的诡异和阴森。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