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近期，一起美国母亲杀害幼子案在社交媒体引发了人们的广泛关注。案件的焦点集中在这位母亲可能患有的产后精神疾病。产妇的精神问题与疾病远比人们想象的更为普遍，而人们对这起案件的高度关注暴露出当下主流社会对这一问题的误解与无知。
一位母亲的挣扎
2022年8月1日，美国马萨诸塞州总医院一位名叫林赛·克兰西（Lindsay Clancy）的产科护士在Facebook群组发帖。这个群组的成员都在坚持一种名为“早起的奇迹”的自助养生法。它倡导人们每天早起冥想、观想、锻炼身体。在帖子里，克兰西写道：“两个月前，我生了第三胎，之后我便一直坚持我的早起计划。”
2022年11月，32岁的克兰西在另一个名叫“我不孤单：产后抑郁、焦虑和愤怒”的群组发帖，叙述自己正经受着抑郁、失眠、食欲减退的折磨，并且正在服用一种叫左洛复（Zoloft）的抗抑郁药。另一种叫安定文锭（Ativan）的药物对她来说效果更好，但她担心自己可能会对其产生依赖。
12月，克兰西在她的日记里记述并向她丈夫坦白自己多次产生轻生和伤害自己孩子的想法。圣诞节前夕，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的女性行为健康妇幼保健中心（Women & Infants Hospital Center for Women’s Behavioral Health）诊断她并未患有产后抑郁症。元旦当天，她自愿进入马萨诸塞州贝尔蒙镇的麦克莱恩精神科医院（McLean psychiatric hospital）接受治疗。2023年1月5日，她再次被诊断未患有产后精神类疾病，随后出院。在2022年10月到2023年1月这段时间里，医生给克兰西开了至少12种不同的处方药。
1月24日早晨，克兰西带着她的大儿子去看了儿科医生。晚些时候，她带两个孩子在家后院堆雪人，还给丈夫发了照片。临近晚饭时，克兰西在家附近的餐厅点了外卖。她的丈夫开车去取外卖，并顺路去了趟便利店。那时他还打电话给克兰西，确认她想要让他购买哪个品牌的儿童泻药。她的丈夫离开家的时间总共不超过一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克兰西勒死了自己5岁、3岁、7个月大的三个孩子，并从顶楼的窗户一跃而下，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2月7日，她在波士顿的医院病床上因谋杀和袭击罪被法院传讯。她的律师以用药过度、产后抑郁、及“可能的产后精神病”作为减刑辩护依据。
这个发生在德斯布里镇的悲剧在Facebook、Reddit、和TikTok等社交平台上引发了巨大的关注。除了事件本身，克兰西在网上留下的痕迹也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在她上传的无数张照片中，在动物园、海边、泳池等地方，克兰西和她的孩子们都绽放着笑容。一些专家希望这个案件能够唤起公众对孕产期情绪焦虑障碍1（perinatal and postpartum mood and anxiety disorders，PMADS）的关注。数据显示，每7名孕妇中就可能有一人受孕产期情绪焦虑障碍影响。克兰西患上的产后精神病可能是其中一种罕见的表现，但保守估计，每千名产妇中可能有一到两人会受到这一疾病的影响。产后精神病所导致的杀子行为则更为罕见，据不准确估计，可能性约为患病人群的百分之四。
产后精神病往往到来得十分突然，经常在产后4到6周内、断奶期前后、或者在经历了一段严重的睡眠不足后发生。焦虑和失眠有时可能会成为产后精神病的前兆。一个患有产后精神病的女性可能出现狂躁或抑郁的迹象，两者也可能会同时出现。患者可能会有幻听、多疑、或妄想的症状，也可能出现睡眠障碍。除此之外，患者在一段时间内也可能会表现得一切如常。
产后精神病患者的法律与社会困境
在传讯期间，检方指出克兰西在普罗维登斯市就医时并没有被确诊为孕产期情绪焦虑障碍。然而，孕产期情绪焦虑障碍实际上是被严重漏诊的，甚至被确诊的患者往往也得不到足够的治疗。数据显示：只有约百分之三的女性产后抑郁患者得到了足以减轻症状的治疗。检方还强调了克兰西在案发当日意识仍然清醒的证据：在她打给外卖餐厅的电话中，她的声音听上去并不“含糊不清或受损害”。在她发给丈夫关于点餐的消息中，她准确无误地拼出了“地中海能量碗（Mediterranean Power Bowl）”这个词。
在社交媒体上，人们最初对克兰西的同情已经基本都变成了谴责。这些与案件有关的细节成了证据，证明她在杀害自己孩子时仍保持着理智。然而，一个人的言语和行动清晰明确与否，并不能作为判断其是否患有产后精神病的证据。威尔康奈尔医学院妇产科系临床研究副主任（Department of Obstetrics and Gynecology at Weill Cornell Medicine）劳伦·M·奥斯本（Lauren M. Osborne）告诉我说：“（产后精神病）的一个特点是患者的状态会在清醒、混乱、和迷失之间反复。所以，有产后精神病的人可能在一段时间内没有大碍，但过一会儿可能会立即感到不适，这种波动的状态是非常明显的。”
在英国，根据一条诞生于20世纪20年代的法律，如果婴儿不满1岁，并且“由于她没有完全从生孩子的影响中恢复过来，或者由于哺乳的影响，她的精神平衡受到了干扰”，杀死孩子的母亲通常会受到过失杀人罪的指控，导致精神治疗，而不是谋杀罪或监禁，其他20多个国家也有类似的法律，但美国并没有。伊利诺伊州是当下唯一一个会将产后精神类疾病视为减刑依据的州。
在全美近乎一半的州，精神障碍辩护的成立必须满足起源于19世纪中期英国的姆纳顿规则。根据这一规则，被告人必须证明自己在作案时不理解自己的行为，或不知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圣塔克拉拉大学法学院教授米歇尔·奥伯曼（Michelle Oberman）告诉我：“因为患者的精神状态处于波动之中，姆纳顿规则并不能涵盖大多数与产后精神病有关的产妇杀子案件。”
奥伯曼对我说，对于这类案件，法学和社会文化的观点都倾向于从种族和阶级划分出发。“精神障碍辩护成立的一个必要不充分条件可能是：一个人需要有足够的钱让她拥有一个正规的精神健康档案。这样就证明，你有找医生沟通过你的病情，你也有资源去寻求治疗。这可能是为什么多数成功因为产后精神病而免罪的人是富有的白人。”
毫不令人意外的是：一个中上阶层的白人女性杀了孩子会比犯下同样罪行的贫穷黑人女性引发更多的关注。这个失衡现象是所谓“失踪白人女性综合症”2的变体。但是，为什么人们要如此痴迷于这些可怕的案件呢？为什么单单一个讨论克拉西谋杀案的Facebook群组就能吸引将近一万六千人呢？这不仅仅源于人们对于恐怖和猎奇的痴迷。我认为，在讨论这个案子的时候，人们可以吐露自己无法通过其它方式谈论的经历—当然，它们相比之下要温和得多。
侵入性想法：产后精神病源自母亲的本能？
绝大多数的新手母亲都会不自主地担忧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近百分之五十的产后人群都会有故意伤害自己孩子的念头。这些想象也被称作侵入性想法（intrusive thoughts），并且它们在产后期就和缺乏深度睡眠和乳腺炎一样常见。“侵入性想法在进化层面有一个实用的作用，”奥斯本告诉我，“作为母亲，我的目标就是保护这个脆弱的小生命。我需要每分每秒地留意任何可以伤害到孩子的东西。”
侵入性想法的矛盾之处在于：它既是禁忌的，又是常见的。我认为，这是我们理解为什么林赛·克兰西的案子在社交媒体上引发持续关注的绝佳线索。似乎多数在Facebook和Reddit上发表评论的人都是母亲，她们中半数以上的人都有过侵入性想法，只是没有付诸行动。像我一样，她们根本不知道在荷尔蒙失调和缺乏睡眠的产后期，脑子里充斥着恐怖的警告是一件多么普遍而平常的事；就像我们也不知道，大脑兀自产生出非现实的的恐怖画面并把它当成命令，是一件极其罕见、异常的事一样。这种将未曾言说和不可言说的事物结合在了一起，是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一直关注这件事，难以移开视线的原因。林赛·克兰西的案件就是一种侵入性想法。
寻求疗愈的母亲和家庭
莫妮克·范登艾金登（Monique van den Eijnden）是荷兰阿默斯福特市两个孩子的母亲。在十年前六月的一天，她突然要求丈夫和孩子们呆在客厅的沙发上不要动，因为房子另一边有“危险”：一片沼泽和一口魔法井。他的丈夫打电话给了一名全科医生，这名医生赶来后便拨打了心理危机干预热线，服务人员随后派来了一名精神科医生。最终，范登艾金登被救护车送到了一家精神病院的母婴病房，她最小的孩子随后也被送到了那里。
她在封闭病房里呆了将近8周，期间饱受精神疾病和紧张性抑郁发作的折磨，最终在电休克疗法的帮助下得以康复。
在出院前的最后几周，范登艾金登开始从反反复复的精神疾病中脱离出来，她说：“我觉得我自己更像一个小孩子，好像整个世界对我来说都是新的，我需要把所有事情都重新探索一遍。”她告诉我，家人来看望她那天是她病情康复的重要节点。他们当时都聚在母婴病房的会客室里，房间的色调是淡淡的米黄色，屋子里摆着游戏垫子和尿布台。她的丈夫走进来，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牵着他们的另一个孩子。范登艾金登好一会才意识到这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孩子，而她是他们的母亲。“那感觉好像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一样。”她说。“我还在惊讶于这俩孩子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呢。”
【名词解释】
1、“孕产期情绪焦虑障碍”
特指从妊娠开始至产后4周内发生的情绪障碍等心理精神疾病。
2、“失踪白人女性综合症”
指媒体对与白人女性的失踪事件过度关注，而忽视其他少数族群的失踪案件的现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