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五年,河南发生了一起冤案。
此案原本并不复杂,但禁不住官场黑手的层层叠加,最终演变成惊动慈禧的晚清著名冤案。
晚清时节的河南,尽是末世的景象,民不聊生,盗贼猖獗。官府为了控制地面,鱼龙不分,大量招募衙役捕快。盗贼们从中窥见了空子,恶狼披上羊皮,纷纷蒙混进来,干那白皮黑心的勾当。
这其中,河南南阳府镇平县的盗贼大头目胡体安,便是恶狼群中的一匹头狼。几年来,他抢劫祸害过许多人家,因为弱肉强食,世道黑暗,鲜有人敢站出来反抗。
但世道人心,总有不怕恶、不认邪的人。
光绪五年,胡体安便遇到了这样一户执拗、强硬的人家。这户人家遭到胡体安抢劫后,四处查访索证,当地知县马翥打哈欠不愿深究,他们便奔到省上,击鼓鸣冤,径直将状子递到了司院衙门。
河南巡抚涂宗瀛见动静闹大,不容躲闪,于是派出捕役直下镇平,缉拿盗首胡体安。
胡体安藏身衙门多年不是白混的,提前得到消息后,他一边上下打点,一边威逼利诱家中的烧火仆童王树汶去冒名顶罪。
这两手准备妥当,当省府捕役赶到后,十五岁的王树汶便成了镇平盗首胡体安,被判了一个秋后问斩,而真凶早已远走高飞。
起初,王树汶以为只是走过场,主人胡体安定会守约来救他,可当看到秋斩的大刀,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替死鬼,于是在刑场上声嘶力竭地呼喊,我是邓州人王树汶,今天十五岁,是胡体安强逼我顶罪的,冤枉啊!青天老爷!
十五岁孩子的呼喊很真实,监刑官急令停刑,火速禀报河南巡抚涂宗瀛。
一起案件,闹出两回刺耳的动静,考虑到自己的仕途前程,涂宗瀛下了彻查的决心。由于王树汶声称自己是邓州农民王季福的儿子,涂宗瀛传令邓州知府将王季福押送省城,与王树汶当面对证。
末世黑暗,往往经不起一点变故。
眼看真相就要大白了,就在这个时候,朝廷的谕旨忽然下来,涂宗瀛另调他用,原河道总督李鹤年继任河南巡抚。巧的是,曾经复审此案现已高升的原南阳知府任恺恰是李鹤年的心腹旧部。因为怕遭惩处,连累官场靠山,任恺向李鹤年耳语,此案不可平反,小人获罪不足惜,大人受到牵连就事大了。
李鹤年靠剿捻发迹,对涂宗瀛那样的文官素无好感,想到为此案平反,便是为前任做嫁衣,他立即向邓州知州朱光第下了一道严令,不得将王树汶口称之父王季福押来省城。
邓州知州朱光第是个好官,面对黑云压顶,他坚决将王季福押来省城,并且发出一句感慨:“百姓生死攸关,是非曲直理当辩白。我岂能蒙蔽真相,陷无辜百姓于死地而迎合上司!”
大堂对证,触目惊心。
朝中河南籍御史听闻此案,纷纷交章奏议王树汶冤狱,李鹤年面对四面指来的矛头,压力很大。
恶人腹黑钻空子,从来都是可怕的。为了替靠山解围,任恺等人熬灭几根白蜡烛,终于钻出一个狠毒的说法——依照大清律令,盗贼作恶,不分首恶与协从,一律处死。王树汶虽不是胡体安,但他身为胡家仆童,必然参与了劫盗犯罪,比如他可能为同伙把过风,接过赃等等。所以,判此刁民恶人死罪,不仅无错,细判之下,且是有功的。
听到这个说法,先前弹劾李鹤年的御史们不干了。可是,此时要发出抗议容易,将这一摊浑水重新滤清却是万分困难的。
因为这浑水里,不知有多少双手在拉扯,有多少把刀子在作梗。
果然,为查清此案,慈禧派出的第一位钦差大臣,刚刚深涉下去,就被污化了。他上奏朝廷,王树汶确为从犯,当判立斩之刑。
御史们一听,当即炸了锅。
这时候,刑部尚书潘文勤站出来做起了官样文章,他奏请先将镇平知县革职,逮捕入京,再将王树汶的案子提交刑部复审。
慈禧觉得这是个老练稳当的建议,点头答应了。
正道沧桑,多磨难。
此时的刑部,有个主事叫赵舒翘,他在上司同僚都想走过场的时候,以自己的良知和操守,一头扎进去,扮演了浑水滤清者的可敬角色,中途他遭受了多大的压力,遇到了多少的阻梗,都是不言自明的,凭借一己之力,最后他硬是还给了王树汶一片青天。
《清史稿》说,“谳河南王树汶狱,(赵舒翘)承旨研辨,获平反,巡抚李鹤年以下谴谪有差。”
慈禧晚年,身边虽有佞臣,但用人并不昏庸,她不缺识人的眼光,也不乏用人的魄力。赵舒翘在王树汶冤案中以刚正的职业操守、精深的专业能力赢得朝野一致盛赞后,慈禧没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注意到了这个刑狱方面的专才,有意将他栽培成一根得力的拐杖。
光绪八年,赵舒翘升任刑部员外郎,两年后补湖广司郎中。
在部院历练四年后,光绪十二年,赵舒翘以郎中出任安徽凤阳知府。满清一朝,培养大吏,有一套成熟的流程办法,从院部外放地方,而且给予实权,官场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朝廷在历练“意中人”。
随后的十余年是赵舒翘官场生涯最为意气风发,也最具光明理想的岁月。靠着严于立身,勤于政事,无论是后来做温处道道员、浙江布政使,还是做封疆大吏江苏巡抚,赵舒翘的官声都非常好。靠着自身无懈可击,周遭又都是赞誉,加之上头还有人看好,那些年,赵舒翘避开了官场的各种坑,也无人针对他,向他暗射冷箭。
光绪二十三年,经过不长不短的一遭历练后,赵舒翘奉旨回调京城,任刑部左侍郎兼礼部左侍郎,第二年又升为刑部尚书,成了名副其实的中枢大员。
然而,高处不胜寒,从这个时候也就映照在了赵舒翘身上。
晚清官场,越往高处去,越需要强大的后援,否则稍有闪失,即可能坠入深渊,粉身碎骨。赵舒翘不是笨人,他知道自己既没有满蒙亲故的特权护身,也没有科场世家的官场人脉,更没有湘淮系军功集团的抱团共对,要想在这高处站稳脚跟,更上层楼,他必须得有自己的路数门道。
赵舒翘出身寒门,虽说已爬到刑部尚书的高位,但实质上他仅仅是官场的一个专才,所以说,摆在他面前的选项并不多。
历史上,像他这样精通刑罚的,钻营下去,再进一步,往往会蜕变成酷吏,但酷吏的结局基本没有好的,最后不是沦为权斗的牺牲品,就是惨变平息众怒的道具。
赵舒翘进士出身,本质上既不邪也不恶,他知道自己不能够,也不甘心去做朝中的酷吏。
可是,人走到一定程度,又都是宿命的。
赵舒翘鲜明地演绎了这一点。在刑部尚书任上,他的两只手里渐渐地抓牢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廉洁任事,一样是保守忠诚。具体而言,他要做一个对慈禧绝对效忠的清官、好官。
换作太平盛世,这样的赵舒翘,其宿命应该不会太差。
但遭遇末世、乱世,一切就陡峭了。
光绪二十四年由康有为、梁启超暗中推动的戊戌变法,尤其是围园杀后,彻底触碰了慈禧的底线,激起了太后的杀心。
光绪被囚禁,戊戌六君子被捉拿下狱后,慈禧因对逃之夭夭的康有为、梁启超恨之入骨,颁下严旨,要求立即处死戊戌六君子。
所谓的戊戌六君子,那是慈禧暴怒后的株连,在戊戌变法期间,他们六人并不在同一个战壕里,真正参与策划围园杀后,确实犯有“谋逆大罪”的只有谭嗣同一人。另外几人中,康广仁仅仅因为是康有为的弟弟,就被抓来顶罪。杨锐、刘光第也冤枉得很,事实上他们与康梁几乎没有往来,只因有变法图强的思想倾向,就被打入了死牢。
当时,朝中不乏秉公正义之士站出来发声,尤其是杨锐、刘光第的四川同乡,刑部提牢厅的一位老人,曾跪地向赵舒翘泣告,求他秉公办案,对戊戌六君子分别审讯后再判刑。
此案若不涉及慈禧的意志,相信赵舒翘不会做血腥残暴滥杀之事,毕竟他是朝堂上公正执法的典范。然而,面对慈禧投来的凶恶目光,最终他却卑躬屈膝,十分丑陋地出卖了自己的良心和操守。
据蒋正侪在《都门识小录》中记载:
当光绪戊戌时,赵舒翘为刑部尚书,六君子案作,孝钦后(慈禧)震怒,命严究其事,赵对:“此等无父无君之禽兽,杀无赦,不必问供。”孝钦颔首。
当刑部老人站出来泣告,赵舒翘斩钉截铁地回答:“南山可移,此案不可动。汝速出,旨即下。”
另据黄濬在《花随人圣庵摭忆》中记述:刘光第做过刑部广西司主事,通晓《大清律》,在被押送刑场问斩时,他沿途痛骂:“未提审,未定罪,即杀人头耶?何昏聩乃尔。”
曾几何时,赵舒翘最为厌恶的便是李鹤年之流,只手遮天,草菅人命,但当他身居朝堂高位,为了迎合慈禧,他却毫不犹豫地堕落成了曾经最为厌恶的那一类人。
这是一种懦弱,也是一种卑鄙,更是无法挽回的自我出卖。
左氏有言:“人谁不死,凶人不终。”
这是在告诫我们,要敬畏天道,否则必遭天惩。
赵舒翘随后的命运,印证了先贤对后世的警示。
当然,这一切并不是顷刻间就到来的,而是攀到顶峰,才知已到悬口。
因为坚决接下了慈禧递来的屠刀,斩杀戊戌六君子,事后赵舒翘迎来了仕途的巅峰。慈禧酬庸,升赵舒翘为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门,兼管顺天府事务。
这看似是好事,其实付出的代价极重。因为官场中人一旦背叛良知、操守,便会变得追权逐利,而且会越发地疯狂,并且失智。
光绪二十六年,直隶地面的义和团越闹越凶。是年五月,慈禧派刚毅和赵舒翘前往京郊良乡、涿州一带,调查义和团虚实。
刚毅,乃慈禧晚年身边一佞臣,其人不学无术,经常闹念白字的笑话,靠着能迎合,会钻营,成了慈禧身边当红的军机大臣,而且野心极大。那一时期,他与端王载漪暗中联手,妄图利用义和团,煽动慈禧极端排外,进而利用混乱局面架空慈禧,推端王儿子上位。
凭借多年历练的官场眼力,刚毅是怎样的货色,赵舒翘很清楚,但看到刚毅正得势,而且未来可能更得势,他便一味地追权逐利,将自己的良知、操守、原则、智能全都抛弃了。
具体而言,赵舒翘明明知道“拳匪不可待”,但为了攀附刚毅,他视万丈深渊于不顾,在回朝奏报中宣称义和团“其术可用”,此言不容小觑,它意味着赵舒翘成了义和团进京的开门人,向各国洋人开战的先锋官。
就这样,让历史垂泪的庚子之变发生了,八国联军攻进京城,慈禧带着光绪狼狈逃向西安,剩下偌大一座京城,任由洋人烧杀抢掠。
作为慈禧看重的军机大臣,起初慈禧并没有抛弃赵舒翘,将他带到了西安。然而,八国联军早已记住了他,在与李鸿章谈判时,他们开列了一个必须处死的“战犯”名单,其中就有赵舒翘。
慈禧清醒过来,并不糊涂,她知道罪魁祸首是端王,还有那逃亡途中暴死的刚毅,赵舒翘顶多算是附庸,况且他手上并没有杀洋人的血债,所以慈禧一开始想用“革职留任”的薄惩保住他。
但洋人不同意,并且威逼得厉害。
慈禧无法,只好一步步向后退,先是改为“交部严惩”,后又改为“斩监候”。
可即便如此,洋人依旧不肯放过赵舒翘,李鸿章几经周旋,无奈回电西安行在的军机处,说赵舒翘没法活命。
李鸿章在电报中说:“据称,赵一味附和刚毅,称拳匪为义民,去冬曾有不禁办团习拳之明发谕旨,系赵所拟,是主持义和团之实据。又拳匪进京时,赵曾出迎,其家眷出京系拳匪护送,都人皆能言之。且无论有无证据,各国必欲治死。······朝廷若再护庇,必将决裂。”
看到这样的电报,慈禧哀叹一声,只好批一个“斩立决”。
赵舒翘因为清官、好官的名声一直存在,消息传开,西安城内绅民联合为赵舒翘请命,声称愿以全城人保其免死。
光绪二十七年正月初二,西安鼓楼聚集数万人,声言要劫法场,太后若杀赵舒翘,请离开西安回京。
迫于群情激愤,慈禧只好再下一谕,令赵舒翘在西安家中自尽,陕西巡抚岑春煊监督执行。
“赐死”的上谕送到赵舒翘手中的时候,他的内心痛苦极了,他无法接受一步不慎,万劫不复的结局。他自问为官几十载,污点错处只有那一点两处,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可那神明在哪里?满眼望去,只有残酷,只有苛求,只有一误冤死的宿命。
赵舒翘想不通,不愿死。
他先是吞金,没有死;接着吃鸦片膏,还是没有死;最后服砒霜,依旧没有死。
他以为这是命运的暗示,慈禧一定会回心转意,下恩旨,免其一死。
但负责监督的岑春煊告诉他,不要再存幻想了,太后不可能救你,你是冤枉的,但并不无辜。
听到这样的话,赵舒翘彻底绝望了,他似乎看到了天道。
这时候,岑春煊令人将一张张潮湿的桑皮纸贴在了他的脸上。
这是一种杀人不见血的酷刑,传说是朱元璋发明的,名叫“贴加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