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这一回，我们讲建立后凉政权的吕光，以及佛教中的一个传奇人物——鸠摩罗什。

淝水之战前，公元382年，九月，车师前王国（新疆吐鲁番市）国王弥窴（读如田）、鄯善王国（新疆若羌县）国王休密驮，到前秦朝见。哥儿俩向大秦天王苻坚建议，出兵讨伐西域那些不肯臣服的王国，仿照汉朝，设置都护，把西域管起来，他们愿意充当向导。

这个时候的苻坚，已经基本上统一了中国北方，又拿下了巴蜀之地，剑指东晋，士马强盛，志得意满，觉得拿下西域，也不错，于是，任命骁骑将军吕光为使持节、都督西域征讨诸军事，与凌江将军姜飞、轻车将军彭晃、将军杜进、康盛等，率步兵十万（一说七万），骑兵五千，讨伐西域。

阳平公苻融劝谏说：

西域实在太远了，就算咱拿下来，那儿的老百姓也不可能服咱的徭役，那儿的土地生长出来的东西，也进不了咱的仓库。当年，汉武帝征伐西域，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如今，派大军不辞劳苦，远征万里之外，重蹈汉武帝的覆辙，我觉得不妥啊。

苻坚没有听从苻融的意见。

公元383年，正月，骁骑将军吕光，以弥窴和休密驮为向导，率大军从长安出发。

这位吕光，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后凉政权的开国君主，我们摆几句这位爷。

吕光，字世明，是略阳（甘肃省天水市东）的氐人。老爹名叫吕婆楼，看这名字，好像婆婆妈妈的，实际上很有才干，他辅佐苻坚，做到了太尉，他对前秦政权最大的贡献则是，向苻坚推荐了王猛。

公元337年，吕光出生于枋头（河南省淇县东南淇门渡。当年，后赵皇帝石虎，把氐人从关中一带迁出，安置在枋头），当夜，出现神光，全家都很惊异，就给他取名为吕光。

吕光十余岁时，跟兄弟们玩儿打仗，他永远是孩子头儿，分配地盘儿、裁决胜负，都很公平，大家服气。

吕光不好读书，最喜欢飞鹰走马（惟乐鹰马）。年纪稍长，开始结交贤人豪杰，为人沉毅质朴，乐善好施，宽宏大度，喜怒不形于色。

吕光长得很有特点，身长八尺四寸（按汉制大约一米九五，按东晋可能超过两米），眼睛和舜帝、项羽一样，是重瞳子，左肘上有个肉印。

王猛尚未做官时，见到吕光，惊异道，这小子不是凡人哪！

衣赐履说：王猛是吕婆楼推荐给苻坚的，在步入仕途之前，应该与吕家关系相当密切，因此，有机会见到吕光。

吕光七七八八担任了不少职务，不但做过地方长官，也经常从军打仗，屡建战功。后来在苻丕朝做到太尉的张蚝，就是在仗阵之中，被吕光一矛刺中，落马被擒，归降了前秦的。

吕光对苻坚，可谓忠诚。他跟着王猛灭掉前燕，因功封都亭侯。镇守洛阳的豫州刺史苻重，表请吕光为长史。公元378年，苻重谋反，苻坚听闻奏报后，说，长史吕光，忠孝方正，一定没有同谋。于是，派使者命吕光将苻重收监，送往长安。之后，吕光回京任太子右卫率。公元380年，行唐公苻洛谋反，吕光率军平定，被拜为骁骑将军。

好，我们回到公元383年。

吕光出发之前，太子苻宏送行，握着他的手说：

老吕，你的气度面相，都不是一般人，必有大福，你要好好保重。

十二月，吕光大军进入沙漠（流沙），三百余里没有水源，将士们没有水喝，眼见全军都要干渴而死。

吕光说：

我听说李广利的精诚感动了上天，便有飞泉涌出。难道说上天就感受不到我们的诚意吗？大家不用担心，上天不会抛弃我们。

不久，大雨倾盆，水深三尺。

衣赐履说：据传，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征讨大宛，路经敦煌时，不但人困马乏，而且全军上下，一滴水都没有了，将士们干渴难耐。李广利以手拍石，对天发誓，拔出宝剑，刺向山壁，刹那间，一股泉水喷涌而出，解了燃眉之急。故吕光有此一说。

越过沙漠，吕光进军焉耆国（新疆焉耆县），焉耆王泥流，以及附近一些小国纷纷请降，只有龟兹（新疆库车县。龟兹读如秋磁）王帛纯，坚决不降。吕光在城南五里扎营，深沟高垒，广设疑兵，用木头做成人形，再套上铠甲，全都摆在营垒之中，让帛纯感觉，吕光军不但兵多，而且准备打持久战。

帛纯命城外之人全部入城，其他小城的首领，各自坚守。

这个时候，吕光左肘上的那个肉印，隐隐显出两个字：巨霸。

吕光进攻龟兹城，晚上梦见一个金身佛像从城里飞到城外，吕光说：

佛神离去，龟兹必亡！

衣赐履说：当时在中国境内，佛教影响已经很深。不仅仅是对北方的异族政权，对南边儿的东晋政权，也是如此。

吕光猛攻，龟兹危急。

公元384年，年初，龟兹王帛纯派人给狯胡送上重金，请求救援。

衣赐履说：胡三省注说，狯胡，大概是龟兹以西的某个王国。

狯胡王派老弟呐龙等，率骑兵二十余万，同时联合温宿（新疆乌什县）、尉须（新疆阿合奇县）等各国军队，共计七十余万，救援龟兹。

胡人战斗力相当华丽，有擅长骑射的部队，有长矛队，铠甲质量也很过硬，挡得住吕光军射出的箭，又派出一支绳索队，骑士们手中挥舞着皮革制成的绳索，疾驰到吕光军附近，投出绳索，往往能够套住吕光的战士，直接拖出军阵。

这套战法玩下来，秦军将士都傻眼了，这仗可怎么打啊！诸将领都想各营自行结阵，按兵不动，对抗来袭之敌。

吕光说，敌众我寡，各营相距太远，力量分散，不是好办法。

于是，吕光下令，各营集中驻扎，布好军阵，使用“钩锁”拒敌，又派精锐骑兵游动进击，同时填补各营之间的缝隙（迁营相接按阵，为钩锁之法，精骑为游军，弥缝其阙），双方战于龟兹城西，吕光大破胡人联军，斩首万余级。

衣赐履说：从史料记载看，胡人联军多达七十万，甚至可能九十多万，被吕光数万人，在万里之外，一战击溃，简直就是又一次淝水之战诶。吕光的战法为何能够击败联军，似乎也有些敷衍，这一段儿，史官大概作了夸张，咱就不细抠了。

龟兹王帛纯见状不妙，连忙把自己的各种金银财宝敛吧敛吧，逃亡他处。向吕光投降的，有三十余国的王侯。

吕光率军入城，发现龟兹城内外三重，面积与长安差不多，各种塔、庙，数以千计，王室宫殿，极为壮丽，有似神仙所居。

吕光于是大摆宴席，请将士们喝酒，又赋诗阐述自己的志向，命参军、京兆人段业作《龟兹宫赋》，将此盛事记录下来。

龟兹国既种田，又放牧，不论男女，头发都垂至脖颈（男女皆剪发垂项）。龟兹人生活奢侈，对吃喝养生，绝不吝啬，家家都有蒲桃酒（葡萄酒），豪阔之家，竟然珍藏千斛之多，并且，这种酒放十年都不会变质。

衣赐履说：这一段有点儿意思，说明葡萄酒在当时，就可以长期保存；反过来则说明，中国之酒，时间一长，就会变质。

吕光又收罗了好多当地的乐器，有箜篌（箜读如空，阴平；篌读如侯）、琵琶、五弦笙、笛箫、觱篥（读如必立）、毛圆鼓、都昙鼓、答腊鼓、腰鼓、羯鸡娄鼓、钟鼓等十五种，乐队表演了善善摩尼解曲、婆迦儿舞曲、天殊勒监曲等，吕光大悦。

西域各国，被吕光威名所震慑，前来投降进贡的，造成交通堵塞。吕光镇抚西域，推行恩德，那些过去没有臣服的凶暴王侯，也都不远万里，前来归附，把以前汉朝赐给他们的符节，呈交吕光，吕光上表，为他们更换大秦的符节。

吕光立帛纯的老弟震为龟兹王。

八月，吕光向朝廷上书报捷。苻坚得知西域已定，任命吕光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玉门以西诸军事、安西将军、西域校尉，封顺乡侯，增邑一千户。但因道路断绝，诏书未能送达吕光。

到了公元385年，吕光跟龟兹呆了一年有余，发现这个地儿不错诶，物产丰富，美女如云，日子过得实在舒坦，他就不想走了，琢磨着跟这儿当个大王得了。

在龟兹期间，吕光所获甚多，其中包括一个大和尚，名叫鸠摩罗什。

这个和尚，颇有些来头儿，他是半拉天竺人，他们家在天竺的身份，大约跟世家豪族在中国的情况差不多。祖父达多，为人洒脱，傲然不群，老爹鸠摩罗炎，聪明智慧，声名远播，被龟兹王请来做了国师。龟兹王的妹妹，也极聪慧，是个女学霸。女学霸一眼就看中了鸠摩罗炎，于是，两人结为夫妻。女学霸怀着鸠摩罗什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比往年更通透了，更智慧了，更有悟性了（什在胎时，其母慧解倍常年）。

鸠摩罗什七岁时，跟老娘一道出家了，每天诵读经书三万二千言，只要读过，全都理解，于是名声大振，誉流河外。

老娘对鸠摩罗什说：

佛法深广，超越思维和语言，应该把它的精义传往东土，但对自己没什么好处，你认为如何（方等深教，不可思议，应大阐其丹，传之东土，但于自身无利，其可如何）？

鸠摩罗什说：

高僧大德之士，只考虑有益于人而忘掉自己的身躯。如果一定要弘扬佛法，启迪众生，即使千般苦难，我也心无所恨（大士之道，利彼忘躯，若必使大化流传，洗悟蒙俗，虽复身当垆镬，苦而无恨）。

吕光在出征西域之前，苻坚曾经对他说：

帝王因天命运势为政，以爱护苍生为本，哪里会仅仅因为贪图别国土地，就去讨伐人家呢？那是因为有得道高人诶（正以怀道之人故也）。朕听说，西域有一个叫鸠摩罗什的人，这位鸠老师，深解诸法真实之相，又善为阴阳，已成一代宗师。朕对鸠老师，心怀仰慕，况且，贤哲之士，是国家的大宝。你攻下龟兹之后，立即用驿车将他给朕送来。

在吕光大军尚未到达龟兹时，鸠摩罗什对龟兹王帛纯说：

国运衰微，现在正有强敌从东方前来，大王最好能够敬奉他们，而不要抵抗。

帛纯不听，所以失败。

衣赐履说：每当看到这样的记录，都觉得很无语。

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面对外来侵略的时候，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反抗？

还是投降？

有没有通用的法则可以遵循？

龟兹反抗前秦，对不对？

反抗，就可能被灭国，甚至灭族。

投降，则可能生存下去，但也失了尊严。

究竟该反抗，还是该投降？

俄乌战争，俄强乌弱，乌究竟该不该投降？

乌克兰国土面积六十万平方公里，人口四五千万。

乌克兰选择了反抗。

仗打了两年多了，俄罗斯的现状，就跟身处于刹车失灵的大卡车上，沿着盘山公路向下猛冲，是继续呆在卡车上，还是找机会跳下去，也让人颇为挠头。

如果乌克兰只有六万平方公里，人口只有四百万呢？

如果乌克兰只有六千平方公里，人口只有四十万呢？

如果乌克兰只有六百平方公里，人口只有四万呢？

是该打，还是该降？

回到本文。

吕光见到鸠摩罗什后，并没觉得这位鸠老师有什么了不起。鸠摩罗什生于公元343年，比吕光小六岁，本年四十二岁。要说吕光这人，可真够损的，他非要把龟兹王的闺女嫁给鸠老师，鸠老师断然拒绝。

吕光是一肚子坏主意啊，那种十年都不会坏的蒲桃酒，龟兹王宫里有得是啊，于是，他就猛灌鸠老师，把鸠老师灌了个七荤八素之后，就让人把鸠老师和龟兹王的女儿锁到一间屋子里。

史称，鸠老师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从了。

衣赐履说：我猜，这个龟兹公主，可能早就暗恋鸠老师。

吕光不是想留在龟兹、不回中原了吗？

鸠老师说，这里是凶亡之地，不可久留，按照数理推演，将军应该尽快东归，在半路上，自有属于将军的福报之地。

吕光就把文武官员全都叫来喝大酒，讨论走留问题。大家都想回国，吕光也就同意了。

三月，吕光用二万余头骆驼，载着各种珍宝奇玩，奇伎异戏，殊禽怪兽，另有骏马万余匹，浩浩荡荡，向东返回。

返回路上，吕光下令，给鸠老师骑牛，或者尚未驯服的马，想看鸠老师掉下来时的窘态。鸠老师始终逆来顺受，毫无不悦之色。

某日，行军至一山下，将士们安营扎寨。

鸠老师说，不可在此休息，一定会很狼狈，应该在高处扎营。

吕光不听，当夜，大雨如注，山洪暴起，水深数丈，淹死军士数千人。

从此时起，吕光对这个大和尚，有了敬畏之心。

后来，鸠摩罗什被后秦皇帝姚兴弄到了长安，尊为国师，十分礼遇。

有一天，鸠老师从法座上下来，对姚兴说，有两个小儿踩上我的肩膀，我需要妇人。

姚兴说：

大师聪明超悟，海内无双，若一旦过世，怎么能让大法没有传人呢！

于是，姚兴给鸠老师送来一位宫女，一番云雨，生了两个儿子。此后，鸠老师就不再住僧房，另立别馆居住。

有其他僧人仿效鸠老师。鸠老师就把大家召集起来，拿过一个钵子，放满了针，对大家说：

谁能够像我这样吃针的，就可以畜养家室。

言罢，擓一勺针放入口中，嚼吧嚼吧咽下去，就跟吃普通食物没什么分别。

众僧见状，才知道自己道行差得太远，没人再敢琢磨讨老婆的事儿了。

鸠摩罗什在长安呆了近十年，翻译佛经三百多卷，包括《大品般若经》《妙法莲华经》《维摩诘经》《阿弥陀经》《金刚经》，等等等等，译经文义圆通、内容信实、字句流畅，在中国译经史上有划时代的意义。

因此，鸠老师被尊为中国汉传佛教四大佛经翻译家之一，另外三位是真谛、不空，还有孙猴子的师父——玄奘。

公元413年（一说公元409年），鸠老师在长安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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