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男孩自小就生活在监狱里。
监狱很大,关了上百人。男孩待在监狱里,如同珍珠埋进了沙土。
男孩住一个单间,两个女人和他住一起,照料着他的生活。
男孩叫女人妈妈。他有两个妈妈。
屋子的外面,有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株老槐树,树上有一个鸟窝。
小时候的男孩,和别的小孩子一样活泼。他会爬树,就爬到树顶,偷鸟蛋吃。透过枝繁叶茂的树冠,男孩看见了繁华的长安,看见了古朴厚重的高楼,看见了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群。
男孩的身边经常会出现一个人。
一个魁梧的男人,虎背熊腰,面露凶相。
虽然男人长得很凶,但男孩并不害怕他。
因为男人来的时候,总会给男孩带一些吃的,喝的,或者是用麦秆编成的玩具。
男孩左手拿着吃的,右手拿着玩具,坐在男人的脖子上骑大马。
两个女人就在一边呼喊男孩的名字,让他小心,别摔下来。
男孩一直觉得男人就是他的父亲。
一次,男人要走了。
男孩拽着他的手指:“爸爸爸爸,再陪我玩一会儿好吗?”
男人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回答。
男孩就抓着男人的手指,轻轻摇晃着。委屈巴巴的表情像是要哭。
男人叹了口气,用粗大的手掌,摸摸男孩的毛脑袋:
“行,爸爸就再陪你玩一会,好不好?”
男孩高兴的扑进了男人的怀抱里。
那一天,是男孩玩的最快乐的一天。
夜深了,男孩该睡觉了。
两个女人铺好床,帮男孩脱好衣服。
一个女人突然说:“病已,其实他不是你的爸爸,我们也不是你的妈妈。”
“你的爸爸,是皇孙刘进;你的妈妈,是刘进的妻子王夫人。”
男孩脱衣服的手停在了半空,脸上显出与年龄相符的错愕。
女人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其实,我们只是,暂时照顾你而已。等你长大了,你可能还要回到皇宫里去的。”
男孩哇的一声哭了,哭得很伤心,小胸脯一颤一颤的。
他一边哭一边喊:“你就是我的妈妈!你就是我的妈妈!妈妈,别不要我!”
女人连忙安慰吓哭的男孩,可男孩哭的更伤心了,连气都喘不上来,脸哭得发红。
另一个女人叹了口气,怜爱的靠过来,捏捏男孩肉嘟嘟的脸,柔声说:“病已别哭,妈妈在跟你开玩笑呢。妈妈不会不要你的,永远不会,我们拉钩,好吗?”
男孩含着眼泪看着女人伸出小指,也把自己的小手指伸出来,和女人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男孩幸福地睡着了。
陷入沉睡的前一刻,男孩迷迷糊糊的听见女人对她的同伴说:“现在确实有些太早了,再等等吧。”
02
转眼间,男孩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
这天,男人又来了。除了给男孩带礼物外,还带来了一个人。
男人指着同来的那个人说:“病已,快过来,跟老师打声招呼。”
男孩怯生生的走到这个所谓的老师面前,用极不标准的礼仪,向老师问好。
这是男孩第一次见到除女人和男人外的其他人。
老师看了看男孩,用弯曲的手指轻轻在男孩脑袋瓜子上一敲。
“小子,以后你就跟着我学写字好不好?”
男孩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老师,点了点头。
男人拍着老师的肩膀:“老许啊,这几个狱卒里,就你还识几个字。孩子我可就交给你了,你得好好教,这可是龙种,别给人家教瞎包喽!”
老师冲着男孩,友善的笑了笑。
自那以后,男孩白天就要跟着老师学习,晚上才回自己的屋里睡觉。
和男孩一起学习的,还有一个女孩。
女孩名叫许平君,是老师的女儿。
许姑娘的到来,给男孩带来了无数乐趣。
两个孩子学累了,就在院子里追逐嬉戏。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男人有时逗他:“病已,等你长大了,就把平君嫁给你做老婆,好不好?”
男孩还不知道老婆是什么,只是隐隐觉得只要许姑娘做了他的老婆,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玩了。
于是,他迫不及待的答应。每次,都换来男人善意的笑。
等男孩年龄逐渐大了,老师又一点一点的透漏给男孩他自己的身世。
男孩也慢慢知道,他确实是皇室的子孙。
只是刚出生,就遭遇了巫蛊之祸。父母被皇帝杀了,他也被皇帝从族谱里除名,被关进了这所监狱。
男孩刚来监狱的时候,还没有满月,发着高烧,在小被子里哭哭啼啼。
监狱长邴吉可怜男孩,就特地为他找了一所单间,找来两个哺乳期的女犯,让她们轮流喂养这个可怜的婴孩。
女犯,就是男孩小时候的那两个妈妈。
邴吉,就是陪伴在男孩小时候的男人。
终其一生,男孩都没有忘记,报答他们的恩情。
03
随着年龄的增长,男孩察觉到自己正在发生一些让他不舒服的变化。
最突出的,就是他对许姑娘的感觉,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玩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在姑娘面前感到羞涩,感到拘束,不像以前那样放的开了。
他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让自己在姑娘眼里尽可能相貌堂堂。
每次和姑娘聊天,他都会装出一副知识渊博的样子,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可他的目光,总是会不受控制的瞟向姑娘细长如凝脂般的玉颈,微微漏出的锁骨,开始隆起的胸脯,还有那俊丽的脸庞。
每到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就像有一万只小鹿在奔腾,心脏跳得似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话也说不利索了。
姑娘会笑着问他,怎么连话都说不清了。
男孩很尴尬,产生了躲着姑娘的想法。
但见不到姑娘的时候,他却又十分想念,坐立不安,满脑子都是姑娘的容貌,酸麻的感觉如过电般从心脏延伸到他的手指。
每天早上,他乞讨白天的时间能长一些,这样他就能和姑娘多相处一会儿。
到了晚上,他又乞讨夜晚的时间能短一些,这样他就能早些见到姑娘。
姑娘难过,他也感到莫名的悲伤。
姑娘不高兴,他满脑子都是怎么能哄姑娘开心。
姑娘痛经,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男孩看着姑娘忍受着这种痛苦,感到十分心疼。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揽着姑娘,用温和的言语,抚慰她的痛苦。
他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渐渐的,男孩意识到,这种奇怪的情感,大概就是《诗经》里所说的爱恋。
异性之间美好的爱恋。
这种情感在男孩心里压抑了许久。
终于,在一次下课后,男孩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向了姑娘的脸。
如此失礼的举动,是男孩没有想到的。
他想要把手收回来。
但是,他的手似乎已经不受大脑的控制。在空中飘飘忽忽的,伸向女孩。
姑娘吓了一大跳,但并没有躲闪。
任由男孩的手贴上了她柔软的脸颊,轻轻地滑动着。
两个人的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胸腔里像关着一只小母鸡在打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专门为他们而停止了,就连风都不动了。
整个世界正在飞速远离,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
直到身旁响起一声严肃的咳嗽。
男孩吓得猛一缩手,转头,发现老师正看着自己。
老师,或者说许父,用一种平静的目光在惊愕的男孩和羞涩的女孩间梭巡。
最后,微微叹口气,说声罢了,你的小心思,为师还看不出来?
病已,等你成年,来我门上提亲,可好?
男孩欣喜若狂,转头看向姑娘,说声一定。
转头的时候,他看见,姑娘黑色的眼眸里,好像闪烁着漫天星辰,熠熠生辉。
04
从那以后,男孩盼星星盼月亮,就期望着自己能快些长大,早些和许姑娘完婚。
在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件影响男孩一生的大事。
他的曾祖父,也就是当朝皇帝,到晚年,开始后悔自己杀了那么多亲人,尤其是连亲孙子都没有放过。
老皇帝在轮台,下《罪己诏》,忏悔自己的行为。
男孩也因此出狱,并恢复了皇室的身份。
他终于来到了围墙外的世界,那是他一直所梦想的。
只是很快,男孩就发现,围墙外的世界,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美好。
男孩虽然出狱了,还恢复了皇室的身份,但终归是个闲散宗室,没什么钱财。
为了生存,他给人家打零工,混迹在江湖之中,勉强解决自己的温饱。
很快,男孩成人了。
按照约定,他应该去许家提亲了。
可男孩却退缩了。
他没钱。
没钱,难道要让姑娘跟着自己一起吃苦吗?
于是,上门提亲的事只能一拖再拖。
而不知情的许姑娘,却早早披上了嫁衣。
许父为她办好了嫁妆,只等着某一天男孩提着聘礼,出现在许家门前的台阶上。
她等啊等,却迟迟不见男孩行动。
终于,她厌倦了,失望了,不想再等了。
许父也无不失落的说:“虽然落魄,但终归还是皇曾孙,瞧不上我们这些小民。”
许父改将姑娘嫁给城南的欧侯氏。
得知消息的男孩如遭晴天霹雳。
他以为心上人移情别恋,无尽的酸楚如滔天的巨浪。
未来的几天里,男孩寝食难安。
他瘦了,瘦了许多,每天长吁短叹。
朋友们看不下去了,纷纷跑到许家,指责许父无义,许姑娘无情。
许姑娘只是冷冷的说,我等了他很久,可他迟迟不来。
朋友们知道男孩的难处。他们也不便继续指责许姑娘,只能回去如实相告。
男孩得知是自己的软弱,导致自己错失了与心上人双向奔赴的机会,很是后悔。
可此时已经没有回天的余地。
他只能去见许姑娘,说声对不起。
男孩来到许家,许父拦着他不让进。
男孩苦笑着解释自己迟迟不来的原因,并说,他只想再来看姑娘一眼,就一眼。
许父听了男孩的话,什么也没说。
只是转过身,放男孩进屋。
许姑娘看见男孩,眼里流下了两行清泪。
只是两行泪,却远胜千万种凄楚的情话。
男孩一瞬间明白,许姑娘,依旧爱着他。
他还想再去摸摸姑娘的脸。
这一次,姑娘却躲开了。
她即将嫁为人妻,不能招来这等非议。
男孩失魂落魄的走了。
眼见他们就要因为误会而被拆散。
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于是,就在许姑娘出嫁的前一天,欧侯氏暴病身死!
这一次,男孩没有再犹豫。
清晨,许父打开房门。
看见男孩身穿礼服,提着粗陋的聘礼,叫一声:
“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05
男孩和许姑娘终于成婚。
许父在自家盖了一个南园,供新婚的夫妻居住。
两口子的生活依然清贫。
但因为有相互的陪伴,即使再苦的日子,也能有无限的乐趣。
小夫妻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生活平平淡淡。
直到一个天大的馅饼砸在男孩的头上。
后元二年,男孩的曾祖父、汉武帝刘彻病逝。权臣霍光拥立刘弗陵,是为汉昭帝。
十几年后,一直体弱的汉昭帝也病逝了。
霍光又立昌邑王刘贺为皇帝。
但刘贺不符霍光之意。于是,霍光与太后废刘贺为海昏侯。
等再立新君的时候,霍光想到了流落民间的男孩。
男孩突然发达了,一跃从布衣变为皇帝。
他不再是落魄的刘病已,而是孝宣中兴的缔造者,为后世称赞的大汉宣帝,刘询!
刘询做了皇帝,但他并没有忘记许姑娘。
即位后不久,就让大臣们迎许姑娘入宫,想要册立姑娘为正宫皇后。
霍光百般阻挠。
他希望能立自己的女儿霍成君为皇后。
至于许姑娘,给她些钱,让她再嫁就是。
但刘询不同意,坚持要立许姑娘为后。
这一下大臣们也糊涂了。
霍成君出身名门,无论家世、修养、容貌,都不是许姑娘能比。
况且,霍成君作为权臣霍光的女儿,如果立她为后,就能拉进与霍光之间的关系,巩固自己的统治。
这么简单的道理,连大臣们都能明白,在底层摸爬滚打了十八年的皇帝难道不懂?
刘询当然明白。
但他还是坚持立许姑娘为后。
我宁愿不要江山,重新去过穷苦的日子,也不愿再次伤了你的心。
刘询下了一道圣旨。
要群臣帮他找一把称帝前的佩剑。
群臣不解,您都成为皇上了,什么好剑没见过,为什么非要找当年的破剑?
只有霍光明白。
刘询连当年的佩剑都舍不得丢弃,又怎么会舍得抛弃许平君?
话已明了,也不便胁迫他了。
元平元年十一月,刘询以隆重的礼仪,迎许姑娘入宫,册封为皇后。
上乃召求微时故剑!
真不愧是中国古代最浪漫的一道圣旨。06
现在,我们已经不能再叫她许姑娘,而是应该叫许皇后了。
一对苦命鸳鸯,坐在布置豪华的宫殿里,幸福的谋划着他们的将来。
刘询含情脉脉的看着许皇后。
这个不满20的少女,已经陪伴了他多年。
皇后也看着他,莞尔一笑。
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许皇后不在了,他是否能忍受这份孤独?
他更不会知道,自从姑娘踏进宫门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就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本始三年,许皇后生产。
霍光的妻子为了让女儿能成为皇后,竟然自作主张,授意女医官淳于衍,让她故意投毒!
不知情的皇后喝下毒物后大出血!
等到刘询满头大汗的来到寝宫时。
许皇后躺在床上,已经气息奄奄,身下的褥子浸满了鲜血。
刘询一下子就慌了。他蹲在皇后的床边,握住许皇后的手,泣不成声。
这只手,曾经是那么的温软可爱,如今却异常冰冷。
我得到了江山,却失去了你。我拥有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
我失去的,远比我得到的多得多。
濒死的皇后感觉到皇帝就在她的身边。
她睁开眼,留恋地看了爱人最后一眼。
伸手,抚摸着皇帝削瘦的脸颊。
就像当年的刘病已,抚摸她的脸一样。
霍光姗姗来迟。
看见奄奄一息的皇后和面色铁青的皇帝,他什么都明白了。
霍光连忙跪在地上请罪。
刘询握紧了腰间的宝剑。
许皇后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陛下,霍光是三朝老臣,树大根深,您对付不了他。
我已经不行了,不能让你为了我,搭上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我本以为能伴君一生,如今却要食言了。
但是,我爱的人啊,不要悲伤。
虽然血肉消散,但我的灵魂,依然会和你一起。
请你带着我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07
地节二年,霍光去世。
仅仅两年后,刘询以谋反为名,将霍家满门抄斩。
霍皇后也受到了牵连,被贬为废人。
几年后,在幽禁之地自杀身亡。
这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她一辈子都没等来属于自己的爱情。
霍家伏诛的当天,刘询带着侍从,来到京城里一个废弃的园子。
苔藓斑驳的石碑上,刻着“南园”二字。
侍从们满头问号。南园是什么地方?
只有刘询知道,这里是他和许姑娘成亲的地方,是他们曾经的家。
你知道吗?我为你报仇了,我打倒了声名显赫的霍家。
可你却永远不在了。
好想,再摸一摸你的脸啊……
一切都会好
南园旧爱,故剑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