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中年夫妻都是这样。
不会因为一句“你不爱我”而分手,也不会因为一句“分手”而歇斯底里。
所以当刘袆说出“我们离婚吧”这句话时,唐菁只是失手将西红杮汤打翻在地。
她蹲下去收拾一地狼藉,回了句:“你想好了?”
西红杮汤打翻在地,唐菁想起了下午刚买的那支烂番茄色口红,忽然觉得这个颜色真的不好看,不知道可不可以退掉。就在她将汤从灶台端到餐桌的瞬间,听见刺耳的几个字:“我们离婚吧。”
唐菁蹲身收拾一地狼藉,刘袆已经走到餐桌旁,居高临下,俯瞰女人缩成一团的背。“你想好了?”唐菁一边收拾一边问。大多数中年夫妻都是这样,不会因为一句“你不爱我”而分手,也不会因为一句“分手”而歇斯底里,所以,唐菁的声音很平静。
尽管背对着男人,唐菁依然能听出他声音中的冷笑:“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从小安考上大学开始,你闹过多少回离婚了?现在我想好了,强扭的瓜不甜,我也累了,咱俩……好聚好散。”
收拾干净厨房,唐菁与同床共枕二十年的刘袆相对而坐。在过去三年中,“离婚”已经成为两个人之间的高频词汇,不同的是,此前都是唐菁提出来的,刘袆坚决不同意。平分财产,他不同意,唐菁净身出户,他还是不同意。
或许是对离婚这件事早有准备,刘袆娴熟地拿出协议书,所有财产一人一半,儿子刘禹安的学费和生活费,双方也一人一半出资。“不行。”唐菁低低的声音淹没在纸张撕裂的响声里。
刘袆意外地看向唐菁,他还记得唐菁第一次正式向他提出离婚时,就是用的这套财产分配方案。那是他们共同把小安送到大学,长途跋涉回到家的当天晚上。唐菁拿着离婚协议,告诉刘袆,她咨询过律师,就算闹上法庭,结果也就是这样了。
那时说“不行”的是刘袆。“我父母年纪大了,他们就我一个儿子,我离了,他们会接受不了。”刘袆不离婚的原因从来无关唐菁。
“我可以配合你演戏。房子还是你住,把属于我的那部分折现给我。他们来时,你随便编个理由,说我出去了,只要时间允许,我可以回来假装咱们还在一起,咱们住得远,老人不会常来。”那时的唐菁觉得这一个绝好的方案,自己做得也足够善解人意。
可刘袆仍然不同意,不但不同意,还在之后的几天将唐菁的七姑八姨、领导同事、朋友闺蜜都找了一圈,一再表明自己不想离婚的立场。结果如刘袆所愿,成批成批的劝和队伍纷至沓来。大家一轮又一轮地劝说唐菁放弃离婚的念头,甚至有人想带唐菁去看医生,怀疑她更年期提前,这是一种病态。或许在外人看来,两个人的日子没有大型家暴,没有出轨和小三,都不值得离婚。
因为一句“离婚”,足足折腾了唐菁两三个月耳边不清净,直到她明确地表示不离了。劝和大军才渐渐退去,又过了一个月,那些慰问和试探她是不是真的放弃离婚念头的电话也渐渐平息。唐菁的第一次离婚就这样失败了,庆幸自己父母早逝,否则看到她过得如此狼狈,他们该多心疼。
“唐菁,你到底想怎么样?离婚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么?”刘袆不耐烦地叫醒撕协议撕得近乎痴迷的女人。
“我想通了,不是你说的么,这日子怎么都能过。除非……”唐菁抬头看向刘袆,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两眼深遂,小哥哥活成大叔,还是帅得一塌糊涂。当初不是因为这张脸,是不是她这一生活得都不一样了,唐菁对着这么好看的脸,连生气都觉得浪费,“你给我一个离婚的理由。”
刘袆一愣,瞬间气笑了:“我们之间还需要理由么?你闹腾离婚,都闹腾几年了?消停也就是这半年的事,你怎么不给我一个理由?”
“我给了。”唐菁认真地回答。
刘袆语塞,这女人还真是每次都有理由,感情破裂,相看两厌,没有共同语言,最后一次竟然是“丧偶式婚姻无存续意义。”
想起这最后一个理由,刘袆忍不住冷笑一声:“丧偶式婚姻……”
“那是我。”唐菁声音平静,眼睛扫过餐桌上凉透了的饭菜。既便唐菁想离婚已经想了两三年。可这期间,家里的饭是唐菁做的,地是唐菁擦的,家中大小事皆由唐菁打理。刘袆仍旧过着两手一摊,有妻有子的“幸福婚姻生活”。
刘袆深深换一口气:“感情破裂。”
“哦。”唐菁轻轻应了一声,抓起碗边的手机,“这种理由我得跟你父母说一声。”
刘袆猛地起身按下唐菁的手,双眼怒视,盯着唐菁,谁知唐菁却避开他的眼睛,朝他身后看过去。
在刘袆身后的棚角,吊着一台家用摄像头,那是小安高中时,为了假期看着孩子好好写作业安装的。这二三年一直没拆,刘袆曾说,就当是个家用报警系统,留着也挺好。
“你是要打我么?”唐菁唇角带了一丝微笑,没有一点嘲讽的微笑。
刘袆皱紧了眉,他忽然意识到,今天的唐菁有些不一样,可到底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他说不清,于是心虚地问:“唐菁,你到底想怎么样?”
“曾经有人告诉我,感情破裂不是离婚的理由。”唐菁始终平静地盯着刘袆的眼睛,就像眼看着两团烈焰在熊熊燃烧,随即熄灭。
一场关于“离婚”的谈判失败,刘袆负气地走出家门。听着重重的摔门声,唐菁长长舒出一口气,看着一地纸屑,她本能地要起身打扫,忽然瞥见桌上的饭菜。有一秒钟的停滞,唐菁重新坐下,抓起碗筷,大口大口地吃着凉饭凉菜,吃得太快,噎得她胸口发疼,她用力捶着胸口,忽然想起什么,抓起手机,在日历上打到今天的日期,打了个叉,这是她是日期上打的第五个叉,鲜红鲜红的,有点刺眼。
说“感情破裂”不是离婚理由的人是刘袆的亲妈。在唐菁第三次提出离婚时,刘袆妈亲自出马劝说儿媳。老太太拍着胸脯向唐菁保证,她的儿子她了解,那是最本分,最踏实的孩子,家外没有花花肠子,家里没有不良嗜好,那简直就是千里挑一的好男人。
当然,在老人眼里,唐菁也是一个好儿媳,工作好,收入好,家务更是一把好手,是相夫教子的典范,当着亲戚朋友提起这个儿媳,老太太都觉得脸上光。可好儿媳怎么能忤逆婆婆?怎么能提出离婚?老人言语温柔,就像小学老师对待做错事的学生,只要改了还是好学生,可不能让老师失望。
可惜,唐菁早过了醉心于当“好孩子”的年纪,对于老人的苦口婆心,她只能试着安慰说,就算她与刘袆不再是夫妻,也是小安的亲爸亲妈,不是夫妻,也是亲人,刘袆的父母也永远是她的父母。
现在想想,唐菁笑自己好傻好天真,还是唐妈妈活着的时候说得对,“羊是羊,狗是狗,羊肉贴不到狗身上。”非生非养,那句“妈”叫得再久也不会变成亲母女。
那段日子,上班对于唐菁都是恶梦,刘袆妈比她还积极,每天准时坐在她所在公司的门口,见到门卫就与门卫唠家常,见到公司同事就拉着同事说个没完。说唐菁天天在家作妖,闹着要离婚,也不知道因为啥。
虽然不知道因为啥,但老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唐菁不安分当刘袆的媳妇,想当别人的媳妇。不过半个月,门卫的保安,全公司的同事就都知道她因为不能诉诸于口的原因,闹着要离婚。公司老总亲自找到唐菁,他们到底是国企,社会公序良俗也是人事考量的一个重要指示,唐菁的工作表现突出,这次提拔位次靠前,这时候出什么事,耽误了晋升,就太不值当了。
虽然提拔只是一级,可换算到薪酬上,数字就很可观了。薪酬是孩子的优质补课班,是孩子未来大学和考研的学费,唐菁终于低头了,晋升通知的邮件传遍公司时,她的离婚又一次失败了。
离婚这件事也有疲劳期。几次三番不成,唐菁也累了,甚至有些认命了,有时看着刘袆在人前一副好丈夫的样子,唐菁想,那就这样吧,这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只是她想不到,有一天,“离婚”这两个字会从刘袆嘴里出说来
距餐桌“谈判”失败几天之后,唐菁收到刘袆的微信消息,长长的一段,她没时间仔细看,只看明白了刘袆给的离婚理由,他有了真心喜欢的人,希望唐菁赶快腾地方。
这倒算一个理由,唐菁打开日历,红叉已经有十个,她想,这还真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她当初也能用这个理由就好了。这人啊,还是豁不出去,真豁得出去,也没什么不成的。于是,她迅速回来了信息:“既然是你的错,你净身出户吧。”
信息一发出去,手机就响了,唐菁立刻按断,又发了条信息:“在开会。”说着端起冰美式喝了一口,坐在她对面的闺蜜笑眯眯地看着她。
“大忙人,怎么有时间约我?”闺蜜笑盈盈地看着她,“既然约了人家,就别忙工作了。哎,我看你最近气色不错,怎么?你们俩……合好了?”
唐菁笑着回看闺蜜:“哎,刚才说要去哪儿逛来着?”
闺蜜立刻来了精神:“对,就是那家新开的……”
打开家门,看见刘袆坐在客厅,唐菁一点都不意外。“唐菁,你到底想怎么样?”刘袆怒不可遏,“你不是一直要离婚么?我如你所愿,你让我给你理由,我也给了,你还要怎么样?”
“你外面有人,不就是过错方么?”唐菁平静地地说,“过错方不需要付出代价么?”
刘袆怒视着唐菁,想从女人脸上看出些什么,却什么都看不出来,才要说什么,忽然可视门铃响了,刘袆妈满头大汗的脸几乎要出镜头里挤进来:“刘袆,小兔崽子,我知道你在家,你给我开门!”
刘袆不敢相信地盯着唐菁:“你告诉老太太了?”
唐菁没说话,抬手按了开门键。刘袆妈收儿媳妇的微信截图几乎背过气去。一直是唐菁闹着要离婚,这才安静几天,儿子刘袆又开始闹离婚。这一出一出,是想把老人都气死么?儿女都是来讨债的。
刘袆妈喝了两大杯凉茶才消了汗。一点也没意识到,她来得突然,儿子不管家务,家里怎么会刚好有凉茶?
“菁菁呀!”刘袆妈拉着唐菁的手,声音温柔,唐菁不自觉地背后发凉,这些年,老太太跟她说话,大多是居高临下的姿态,毕竟她培养了那么优秀的儿子,白白便宜了别的女人。只有需要唐菁出人出力的时候,她才会这样称呼儿媳妇。
刘袆妈上一次这样叫唐菁,还是她侄子要买婚房,首付不凑手,开口就朝唐菁和刘袆借二十万。
别说唐菁,连刘袆也吓了一跳,他们所在的城市连五线都算不上。二十万别说首付,买个回迁楼都可以付全款了。
“什么房子首付这么贵?”刘袆先绷不住了。
“首付十万,装修十万。”刘袆妈解释说。
“是……让我们出钱给他娶个媳妇么?”唐菁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可刘袆妈不平静了,一遍一遍重复着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两家人是血亲骨肉,相处得有多么好,刘袆和表弟的关系又有多么好,小时候刘袆在外面被欺负,都是表弟替他打回去。
老人絮絮叨叨说了一个钟头,唐菁每十分钟看一次刘袆,可从头到尾刘袆再没说一句话。
刘袆不说,唐菁就得说。“我们手上没有那么多钱,小安上学也要用钱……”
“把你们的存的大额储蓄取出来呀。”刘袆妈理直气壮地说,“小安这才上高中,能用多少钱?”
唐菁又看一眼刘袆,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借钱这件事就这样敲定了,刘袆妈还替儿子儿媳拒绝了侄子准备付出的利息。唐菁又看一眼不说话的刘袆,忽然阴暗地怀疑,会不会电话那头的侄子才是刘袆妈的亲生儿子?
同样的事还发生在刘袆表姐家买车,舅舅看病,舅舅换老婆……唐菁几乎想要问婆婆为什么不给刘袆生个姐姐,听说“扶弟魔”这种病遗传。
刘袆妈眼含热泪地替儿子向唐菁道歉,刘袆做出这样的事是他不对,可“一日夫妻百日恩”老太太深情地说:“菁菁呀,看在小安的份上,你就原谅他吧。”
唐菁面带迎接上级领导视察的微笑:“妈,您身体不好,可千万别因为这事伤身体。我给您发信息,也是想让您劝劝他,我们俩夫妻二十年,哪有什么原不原谅,他能回心转意就好。”
刘袆妈喜出望外,她完全没预料到唐菁会是这样的态度,也完全没有注意到儿子发黑的脸色:“刘袆,我不管你外面有谁,赶紧经全我断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老老实实过日子,有菁菁这样的媳妇,你就烧香去吧!”
“妈,这事儿你别管,这个婚我离定了。”刘袆怒声道。
“你个混蛋!”刘袆妈举拳就去捶儿子,可才捶了两下,忽然意识到什么,僵在原地,“那……那边有了?”
刘袆用了几秒钟想明白母亲的意思:“哎呀妈,你这也太会联想了,没有的事,我就没有……我就不想跟唐菁过了。”
“别胡说!”刘袆妈很少这样训斥儿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到底作什么妖?”
“这个婚我离定了!”刘袆坚决地看向沙发上端坐的唐菁,“你不是要我净身出户么,我同意!”
一语说得刘袆妈几乎背过气去,被刘袆扶到沙发上,顺了半天气,才拍着儿子大哭:“你,你这是要败家呀!”
唐菁知趣地起身离开,走进卧室关好门。“婚姻只是两个人的事,从来不是两家人的事。”这个道理唐菁也是结婚几年之后才明白的。刘袆可以十几天、几十天对她一句话不说,却随时对父母笑脸相迎。
之前的许多个家庭聚会日,唐菁一个人奋战在厨房,听见客厅里刘家人的欢声笑语,母慈子孝,连一向不爱说话的刘袆爸也耐心地问着儿子的工作、孙子的功课。唐菁想,他们才是一家人,自己从来不在其中。
不知道刘袆与母亲说了多久,唐菁蜷曲在床上几乎睡着的时候,房门开了,刘袆背光站在门口:“我同意净身出户,咱们明天去民政局吧。”
黑暗中的唐菁看不清丈夫的脸,结婚二十年,她似乎从没看清过这张脸,然而眼下,她终于要看清了,于她的余生,未必不是件好事。唐菁翻身向里:“刘袆,你之前为什么不离婚?”唐菁的声音很轻,就像她根本不奢望知道答案,于是只听见重重的关门声,她打开手机,已经是凌晨了,唐菁在日历上又打了个叉。
民政局窗口前的离婚协议看起来特别郑重,唐菁用笔管敲着协议书,重复着昨晚的问题:“刘袆,你之前为什么不离婚?”
“唐菁,现在讨论这个还有意义么?”刘袆的脸色铁青。
唐菁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男人,手中的笔一下一下地敲着协议。“你快签字,咱们好聚好散。”刘袆逃避着唐菁的目光。
然而笔管敲打协议书的声音格外有节奏,似乎得不到这个答应,连唐菁手中的笔也不答应。“我,我是为了我父母和小安。”刘袆不得不开口,“我不像你那么没有责任心,我不能做伤害他们的事。”
唐菁笑着摇摇头:“刘袆,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让小安从小学游泳么?”
刘袆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实在想不出,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两个人已经到了这一步,她还在说这些没影的事。
“因为我知道,如果小安和你父母一起掉进水里,你一定会先救你父母。”唐菁说话时,始终保持微笑,话却说得连民政局的工作人员都有些发毛。工作人员的年纪与唐菁相差无几,见多了失败的婚姻。来离婚的人色色形形,有大吵大闹的,有形同陌路,像唐菁这样有说有笑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唐菁!”刘袆好看的五官有些扭曲,“签字!”刘袆的话音未落,就眼看着唐菁拨通电话。
“妈,我和刘袆在民政局,以后也不方便再这么称呼您?您别难过。哦对,还有爸,他的维生素组合还有吧?那个不能停,我一会儿把链接发给你。”
“菁菁啊!”刘袆妈的声音已经没有昨晚的激动,“夫妻都是缘份,缘尽了也就这样了,你放心,你不是我儿媳妇,我也会像亲闺女一样对你。”
“谢谢妈。”唐菁的声音带着笑意,瞥一眼刘袆,男人的唇角有一丝嘲笑,唐菁便在他的嘲笑中挂断电话。
“可以签字了么?”刘袆的语气生硬,神情倨傲。
“刘袆,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二十年。”唐菁忽然正色盯着刘袆,“你能不能给我一句实话,你有没有爱过我?”
不等刘袆回答,窗口里的工作人员发出一声叹息,声音大得两个人都听见了。这样的话从太多女人嘴里问出来,工作人员都有些无奈,婚姻到了这一步,爱不爱还重要么?纠结爱不爱,不如纠结分多少财产,好在她眼前这俩人也没什么纠结,男人净身出户,通常这种分配方案出现在男人外有佳人的情况下,也有另一种可能,工作人员看了看气极败坏的刘袆,又看看眼圈泛红的唐菁。
“这位男同志,麻烦您到大厅饮水机那接两杯水来,你看这位女同志嘴都起皮了。”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说。
刘袆才要反驳,可看着对方的神色,大有“你有接水,我不盖章”的架式,不得不起身去倒水。”
眼看着刘袆离开,工作人员忙探出半个头,小声向唐菁说:“妹子,你调查过他么?来我们这儿离婚的,有好多男人都是外面偷偷发了财,不想分给老婆,才急着离婚,你可千万不能吃亏。”同为女人,她自觉地与唐菁站到一条战线上。
唐菁感激地看对方一眼,笑着说:“他就是个小职员,一个月就那几千块死工资,除非挪用公款,否则哪有来钱的门路?”
工作人员还是不放心地看看刘袆离开的方向,又看看唐菁:“还是小心点好,男人呐,啧啧啧……”她赶在刘袆回到窗口前闭了嘴。
刘袆实在没想到,离婚冷静期会用在自己身上。之前他还嘲笑过他的同事像赶集一样,扎堆儿离婚,那时他还在想,唐菁再敢跟他提离婚,他就每三十天一反悔,拖也拖烦了这女人。可眼下,工作人员告诉,冷静期三十天,三十天后双方无异议就来签字。
“这什么办事效率!”人出了民政局,刘袆还在抱怨。
“你的东西尽快搬走,我要卖房子。”唐菁似乎松了口气。
“卖……卖什么房子?”刘袆没好气地说,“你知道现在楼市多不景气么?现在都卖不上价。那卖房子的钱还了贷款也不剩什么了。”
唐菁看也不看刘袆,只盯着车门不动。刘袆不再理她,径直上了车。唐菁不会开车,孩子小的时候,她几次报名学车,几次因为时间排不开,退费了事,后来小安大了,唐菁再没提过学车的事,反正家里只有一辆代步车,她就算学会了,车也归刘袆用。
刘袆不知道冷静期住在一起,还能相处融洽的夫妻有多少,反正他和唐菁出奇地相安无事,就像根本没发生过离婚这件事一样,唐菁照常上班下班,买菜做饭,连饭菜似乎都比以前精心,有荤有素有汤。
刘袆劝过唐菁两次,不要卖房子,这次,他是真的出于唐菁的利益考虑,毕竟唐菁的利益也就是儿子刘禹安的利益。可这女人就是油盐不进,于是刘袆开始打包行李。
整理旧物便如同打开时光机,过往的一幕一幕没来由地重现眼前,变了形的结婚照,落满灰尘的婚前小礼物。儿子从小到大的照片,摄像机里还没拷贝出来的影片,从两个人到三个人,再到全家人,他们曾经那么快乐的,刘袆竟然看住了,连唐菁走进来都没发现。
“这些你还要么?”唐菁拉过一个大整理箱,里面都是两个人结婚前,刘袆送她的礼物,有毛绒玩具,也有一些摆件,因为买得时候比较廉价,有些玩具开了线,摆件也褪色,唐菁却一件都没有扔。
“你……还留着?”刘袆意外地看看唐菁,又看向整理箱,“哎,这个米奇,是我第一次送你礼物。”
“盗版的。”唐菁小声说,“它叫米妮。”米老鼠分男女这件事,刘袆是与唐菁成为男女朋友之后和知道的。在他们还是年轻男女的年代,大陆几乎买不到正版迪士尼,刘袆曾经说过,要带唐菁去香港迪士泥玩,可惜,直到大陆也有了迪士尼,他们也未能兑现这个约定。
“你……留着吧。”刘袆说得心虚。
“好。”唐菁说着,又拖走整理箱,走出书房忽然转头,“刘袆,你有没有话要跟我说?”房间里有几分钟的安静,刘袆继续低头看影片,似乎没听见唐菁的话,唐菁也没再问,拖走了整理箱。
直到整个房间里除了主卧的床和书房的沙发床,再无其他可收拾的东西,刘袆终于熬过了冷静期。第二次去民政局那天,唐菁穿了一件简洁的礼服套裙,化了淡淡的妆。刘袆下车时认真打量着她,半天才说:“裙子太短了。”
唐菁失笑,先于刘袆进了民政局,她边走边打开日历,刚了五十个红叉。
窗口前,还是同一个工作人员,唐菁拿起笔,忽然扭头看向刘袆:“刘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看着刘袆一脸不耐烦地将头扭到一边,唐菁笑了……
刘袆无力地坐在马桶上,如同有人在他脑袋里面弹棉花一般,一跳一跳地疼。终于拿到离婚证,唐菁提议吃个散伙饭。看着妆容精致的女人,刘袆没来由地想起他们初相识那天,便欣然同意了。
他们俩是经人介绍的,考量过彼此的条件,才以结婚为目的见了面。那天唐菁穿一件崭新的连衣裙,与只穿T恤牛仔裤的刘袆坐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刘袆有些不好意思,唐菁倒不在意,还安慰说,是公司有活动,她才穿成这样。刘袆才郑重地打量女人一眼,这女人不难看,可也说不上好看,就是笑起来就让人莫名地安心。
唐菁就职国企,收入是刘袆的两三倍,所以直到他们俩确定了关系,唐菁始终没有提起工作和薪资的事。刘袆心里想,与这样懂事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也不错。
事实证明,这个“不错”是真的不错。两个人结婚后几乎不吵架,唐菁与刘袆同龄,或许女人天生成熟,唐菁总是让着刘袆,有时,刘袆自己也能感觉到唐菁是在小心亦亦地让着他,又尽量不被他发现,被人爱护的感觉很美好,如果唐菁没有在小安大学报到的第一天提出离婚,刘袆相信,他们一定会很幸福,他也愿意像从前一样,把所有钱都交给她打理。
提起钱,刘袆精神一振,他冲出卫生间,径直跑出家门,完全没听见母亲在身后问他,肚子还疼不疼。
和唐菁在烧烤店里分手是两天前的事,那件重要的事也该做起来了。刘袆小跑着进了地库,打开车门,跳上驾驶位,双手几乎颤抖地握紧方向盘,脸上是无声的狂喜。
几分钟汹涌的欢乐之后,他强迫自己抑制心情,一点一点拧下方向盘的保护套。一张印花卡纸从保护套里飘出来,稳稳地落在刘袆的掌心里。“唐菁,你可不能怨我!”刘袆将卡纸死死扣在胸前,“是你要离婚的,你可不能怨我……”
刘袆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嗜好是买彩票,他和唐菁有一组由两个人出生的年份、月份和日期组成的号码。在他们刚结婚时,偶尔会买一张彩票,然而梦想着中大奖之后,用那些钱来做什么。
他们的梦想里有环球旅行和买一辆大房车,有送他们的孩子去最好的学校,有双方老人得到最好的照顾,有一间带露台的大房子,露台上要有天文望远镜,他们要找到一颗属于他们的星星……
唐菁的梦想渐渐被淹没在孩子的啼哭声和柴米油盐之中,刘袆却仍然坚持每周买一张彩票,他的梦想也渐渐变得单一,他想有许多钱,他想家里的钱都是他刘袆赚来的,而不是唐菁职位一直升,薪水一直涨,让他所有同事都羡慕的妻子赚来的。
自从唐菁向他提出离婚,刘袆几乎每天买一张彩票,也不再用那组固定号码,而是改用随机出票。他确定,唐菁就是嫌弃他,嫌弃他没有钱,嫌弃他靠女人养。
老话说“心诚则灵。”刘袆在一次同学聚会之后又买了彩票,或许看到昔日同窗中总有几个混得有模有样,刘袆对中大奖的渴望达到了感天动地的境界,竟真的中奖了。
他几乎忘了那张彩票,在他回家路过彩票站时,看见大红的条幅写着“热烈庆祝本站开出头奖,价值……”
八百多万的奖金看着让人眼红,刘袆丧气地从手机壳里掏出彩票,随即张大了眼睛,他手上的号码,竟与头奖的号码一模一样,中奖的人是他!刘袆惊呆了一分钟,然后揣好彩票,飞快地离开彩票站。
彩票站就在居民区附近,常有邻居光顾,大家都混个脸熟,彩票站老板也认识他。可未必知道那张彩票是他买的,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他中了八百万。
在这座五线小城里,八百万可以让他衣食无忧的过几辈子。刘袆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嘴忍不住的向上扬,他想笑,想疯狂地笑,他有钱了,有大钱,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然而车才启动,向家的方向行驶不足一百米,就他一脚刹车踩到底。他哪有家?唐菁不是嫌弃他么?不是要跟他离婚么?那就离,别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一分钱都不会分给那个女人!
想好离婚的计划,刘袆只用了十分钟。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唐菁竟然不同意离婚。刘袆怀疑,是前几次他闹得太狠了,这女人怕了?但眼下他什么都顾不上,他一定要等离婚后再把钱取出来,不然唐菁会通过银行存款记录找到这笔钱,然后再通过司法部门要走一半,这样的傻事他刘袆绝不能做。
唐菁要结婚理由,给她,要两个人所有财产,给她,反正加在一起也没有多少。她越是这样,刘袆越觉得自己瞒下这笔奖金是对的。可唐菁竟然把离婚的事告诉了公婆,刘袆有些猝不及防,他原本也不想告诉自己的父母。他当然要赡养好父母,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泄露秘密的风险。一旦有人知道,唐菁早晚也会知道。
刘袆妈当然不会让儿子离婚,毕竟,上次远房亲戚家孩子离婚,刘袆妈可是狠狠笑话了一番。为了让母亲同意自己的离婚,刘袆不得不把中奖的事说出来,没想到母亲第一反应竟然是:“千万别告诉你爸!”母子俩迅速达成一致,这个婚必须离!
时值今日,刘袆还是难以抑制自己的澎湃的心情,他缓缓放下紧捂胸口的手。那张价值八百万的彩票就在他手中。距最后领取的日期已经没有几天了,他必须尽快赶到省级彩票中心领取。刘袆小心亦亦地将彩票放进手机壳里,忽然眼前一晃,好像有什么不对。刘袆重新掏出彩票,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最后一个数字八竟然缺了一半,变成了零,只是这相零比其他数字小一半。
刘袆脑中一声巨响,他为了不让唐菁发现这张彩票,一直藏在方向盘保护套里,难道是因为车里温度高,字融化了?刘袆大口大口的换气,强迫自己做深呼吸,好让大脑保持清醒。从来没听说过彩票上的字会抹掉,刘袆用力揉了揉眼睛,又用力擦了擦彩票,这一擦更了不得,最后两个数字都不见了,刘袆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手,拇指上染了一点墨色。
空荡的地库里,刘袆的惨叫声久久不绝……
“菁菁,你在哪儿?你快找找刘袆,我联系不上他。”刘袆妈的声音在车载音响里挤出来,唐菁唇角微翘,商家果然没骗人,这套音响装得值,老人声嘶力竭的声音竟然一点没失真。
“阿姨,刘袆那么大的人了,您还怕他丢了?”
“不是,他,他不会有危险吧?”儿子去取奖金,人就联系不上,那是八百万,老人不得不担心。
“他们公司最危险的业务是应急演练,阿姨您放心,保证安全。我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挂了。”
“你会开……”刘袆妈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舒缓的音乐,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调令是公司上周下发的,她被调到刘禹安大学所在地的分公司,保留待遇不变算是公司对她多年付出的一点照顾。
调令下发之前,老总找唐菁谈了一次,以她对公司的供献,完全可以再晋升一级,然后等待内退,可一但调走,她的职业生涯也就算到头了。唐菁笑着感谢上司的关心,能顺利调走已经是她梦寐以求的好事了。
眼下,她要面对的问题便只有一个,跟孩子解释父母分开并不影响仍然爱他这件事。她早就想好了说辞,毕竟刘禹安二十岁了,又不是两岁,就算没结婚,也失过恋,“爱就在一起,不爱就分开”的道理应该很容易接受。
网上说,离婚的理由千千万,除了不爱,其他都是借口。可网上没说,不爱还不离婚的理由其实更多,唯有不爱算不上理由。
唐菁是从什么时候不爱刘袆的呢?当初,她对刘袆算是一见倾心的爱慕,毕竟浓眉大眼,鼻子挺直,放在哪个年代都算得上好看。有那么一段时间,唐菁常常想,是什么样的幸运让她与刘袆走到一起。为着这份幸运,唐菁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好妻子,好妈妈和好儿媳。其实刚结婚那几的,她与刘袆的生活也总是捉襟见肘,可那段省吃俭用的日子,唐菁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美好。
敲碎梦想的是现实,敲碎花痴的是孩子。电视里说,当一个女人生下孩子时,她就已经死了,她不再是她,而是谁谁谁的妈妈。唐菁愿意无底限的包容刘袆,可是刘禹安妈妈只能把刘禹安放在第一位。
哺育新生命的狼狈,生活和工作的混乱,父母相继离世,纷乱的十几年让唐菁的花痴滤镜碎了一地,而刘袆早已不是她当初一见倾心的刘袆,在唐菁眼里,他甚至变成了一座牢笼。
刘袆经常查唐菁的手机,所有微信里的男性都要一一核验是谁,怎么认识的,为什么联系……他不允许唐菁参加同学聚会、同事饭局,不许唐菁在家以外的地方喝酒,一旦唐菁有推脱不掉的饭局,那等待她的必是一顿声色俱厉的批责和少则十几天,长则几十天的冷战。
刘袆不允许唐菁穿膝盖以上的裙子,露肩的衣服,生活中有诸多不允许。起先唐菁还想,他大约是太在乎自己了吧。可现实一遍一遍敲打着唐菁已经足够粗线条的神经。
在她抱着孩子摔倒时,身后的刘袆没有拉她,也没抱孩子,只是冷漠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然后指责她走路不小心,抱着孩子还这样不小心是多愚蠢的行为。在她手忙脚乱地照顾住院的小安时,刘袆正带着父母在海南旅行。在她因为高热爬不起来时,小安脸上挂着泪花说自己饿了,而爸爸参加同学会还没回来。
再火热的心也经不住每天一盆冰水,唐菁想要与刘袆天长地久的心渐渐冷了。那一年,小安五岁。五岁的孩子,要怎么跟他解释父母离异这件事?看着刘袆扛着小安参加游园,看着小安笑着喊“爸爸”,听着父子俩玩闹的笑声,唐菁的心软了。给孩子什么样的生活都不如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大人的事该大人自己的负责。
十八岁的刘禹安拥有疼爱他的父母,不错的学习成绩,考上心仪的大学。唐菁终于松了一口气,要跟刘袆分开的决心也早磨平在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里,两个人磕磕绊绊二十年,还有什么事过不去?直到她发现刘袆有一张银行卡。
藏私房钱对于男人来说,就像上学时在课堂上吃零食,不是有多需要,而是特别有滋味。两个人的收入一直由唐菁打理,她也知道刘袆藏私房钱,甚至知道他把私房钱藏在车里的那个位置。但藏银行卡是一个本质的区别,那说明男人的私房钱已经多到不方便藏的量级。
从来不查刘袆手机的唐菁第一次悄悄打开刘袆的手机,在他的手机零钱包里看到了六位数的私房钱。这不是男人能存下来的数目,根据零钱包明细,这笔钱是在同一天入账的。
男人藏私房钱是小心思,可数额较大且来历不明,便是另外一件事了。唐菁放回刘袆的手机,假装一切如常。以她对刘袆的了解,违法的事没胆子做,辛苦的事不愿意去做,这钱还能从哪儿来,也就那么几条线。
一向在家不提薪资的唐菁故意在婆婆面前提起刘袆这几年只涨岁数,不涨工资,然后细数种种艰难,小安上学是一大笔钱,将来考研又是一大笔钱,爹不顶用,孩子就要吃苦。
都是当妈的人,唐菁很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指着鼻子骂她,都不如说一句她的孩子不争气,更让她气愤。婆婆冷着脸,先说了儿子这些年的不容易,又说儿子怎样优秀,优秀得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这不是上个月买彩票,还中了奖,奖金顶唐菁一年的工资。
或许婆婆也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脸色涨红地看着唐菁。唐菁倒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没偷没抢,没被包养,钱的来路正大光明,不过是瞒住了她而已。
看着唐菁在笑,刘袆妈一阵心慌,然而也不过是一阵,二十年老夫老妻,还能为这点事离婚么?
“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唐菁觉得这句话说的是古代夫妻,眼下的夫妻大多是能同患难,不能同欢喜。唐菁与刘袆如此,他们周遭的朋友也大多如此。患难与欢喜唐菁都不在乎,她用了二十年,终于明白了,刘袆娶她,从来都不是因为爱他,而是因为她是妻子的合适人选。
二十年,她人生仅有的美好年岁就换来这样一个真相,离婚的决心就在那一刻烙进唐菁心里。以她对刘袆的了解,离婚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她没想到好聚好散是这样难的一件事。
刘袆实在算是某一领域的高手。只要一提到离婚,就是唐菁瞧不起他,嫌贫爱富;只要一提到离婚,就是唐菁背信弃义,红杏出墙;只要一提到离婚,就是唐菁抛夫弃子,现代女版陈世美……
不仗着唐菁有几十年企业招标谈判经验,刘袆这一套就套牢她了。其实她大可以采取更激烈的手段,对簿公堂,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两个人的关系。可小安怎么办?这件事一旦闹大,就会变成小城里茶余饭后的谈资,小安会从亲朋好友的嘴里知道他的父母反目成仇,他会怀疑他过去十八年感受的幸福都是假象,唐菁可以被刺穿心肺,绝不允许她的孩子受一点伤害。
几次离婚失败,唐菁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要升职加薪,要学开车,要想出一个不伤害孩子,又能解脱自己的好办法。余生还那么长,她总得好好活下去。
每天经过那家彩票站,偶尔会看见刘袆,两个人如普通夫妻一样,演出旁人看得见的恩爱。看见门口拉的中奖横幅,唐菁心里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制作假彩票是违法的,唐菁当然知道,但以她对刘袆的了解,他天生胆小,如果发现了彩票有假,绝不敢与彩票中心对簿公堂,甚至不会让别人知道,他曾经有这张假彩票,他曾经离八百万奖金那样近,却瞒过所有人。
然而做这件事需要机遇,比如不是每个彩票站都会出大奖。唐菁有意无意地常常与站在彩票站门口嗑瓜子的老板娘聊天,才得知其实只要市里出一个头奖,各彩票站都会轮流挂横幅,好像是就在自己的站里出奖一样,这样才能吸引人来买。
刘袆同学会的第二天,唐菁下楼买早点时,看见彩票站的大红横幅,她的计划就算启动了。因为一早有准备,刘袆还没睡醒,足可以假乱真的彩票就换走了他手机壳里那张真彩票。接下来的一切,唐菁在心里演习过几百遍。
彩票的最长领取时间为六十天,过期视为弃奖,唐菁确定在他们离婚之前,刘袆绝不会去领奖,所以她会一直拖着不离。她要求帮忙造假的设计师用可降解彩墨,降解时间最长不超过六十天。
唐菁真心感谢现代黑科技的万能,这五十多天里,她不仅要在日期上标注天数,还要每隔几天,从方向盘保护套里拿出假彩票看一看,果然墨色崭新。直到房子被付了订金的那个晚上,唐菁将一整理箱的“礼物”送到垃圾站,独自回到车上,最后一次看见彩票,恶作剧地将最后一个数字扣掉一半,墨色已经开始降解,她轻轻一擦,就掉了。
其实这些天,她不是没犹豫过,她每次问刘袆有没有话要说,都希望男人以坦诚一切,她情愿变成男人坦诚后的坏女人,哪怕自己净身出户,这个结局也足以让她欢喜,可惜……
刘禹安没想到母亲会突然出现他去往食堂的路上。林荫道上,一个精神焕发的女人让他眼前一亮,他喜欢母亲薄施淡妆,穿着精致的样子,就好像穿着盔甲的战士,随时能手起刀落,披荆斩棘。
母子俩的午餐很丰盛,小安吃了一半才想起问母亲为什么来?唐菁看着如同从刘袆脸上复制出来的一张脸,笑得两眼弯弯:“妈有件事想跟你说。”
可惜她的话没能说出口,小安的手机响了,刘袆打来的,问儿子是不是和唐菁在一起。
“我爸找你,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小安将手机递到母亲耳边。
唐菁笑眯眯地接过手机,里面传出刘袆想要杀人的声音:“唐菁,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你在说什么?”唐菁一边说,一边给儿子碗里夹肉。
“你少装算!你卖了房子,人也跑了,难道不是心虚。你公司的同事告诉我,你调去外地。彩票中心说头奖早在一个月前就有人领了,我那张彩票是假的。你可真够狠的,我告诉你,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你就不怕我报警?制作假彩票可是犯法的。”
“哦,这事呀,你看着处理吧。”唐菁边说,边笑望着小安,“我跟儿子在吃饭,要不要我跟他也说说这事,小安是大人了,说不定能帮你拿个主意。”
小安听得眼前一亮,被父母当作大人看待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然而电话里的刘袆却语塞。这件事如果摆在儿子面前,那他连儿子也没有了,儿子会怎么看待父亲为了独得巨奖而跟母亲离婚?他甚至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儿子,那是不是说,在他的奖金分配里,也没有儿子。
“唐菁,你让我一无所有,就那么心安理得么?”刘袆的声音夹着悲苦,“我什么都没有了,会让你好过么?”
“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安心工作,小安的爷爷奶奶身体都不好,你要好好照顾他们,小安这边你不用担心,我不是调过来了么,会好好照顾他。哦对了,上个月我去你二舅那,把他欠咱们的钱要回来了,小安还有一年就考研了,补习班很贵的,你二舅说能理解。”
“唐菁!”刘袆的怒火几乎能从手机里喷出来,可他心里明白,唐菁这样说是在告诉他,他还有工作,有收入,有身体健康的父母。如果他想鱼死网破,那连仅有的这些可能都没有了。
“刘袆,你这几年身体也不好,得多顾着自己。”唐菁始终保持微笑,在小安看来,那就是父母在秀恩爱,“这二十年,孩子大了,咱们都老了,余生都得好好活着。哦对了,你车后备箱里有一瓶胶水,还是小安高中时用的,那天我用来着,谁知过性了,不好用,你替我丢掉吧,车里的行车记录仪也不好用了,我帮你换新的了。”
“唐菁,你可真行!”刘袆的声音忽然无怒无悲,倒有一丝自嘲的笑意,只是他想不明白,这女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聪明,胶水是唐菁在告诉他,她动那张彩票时用胶水盖住了指纹,也换过了行车记录仪,这个世界上,知道她制作假彩票的人只有刘袆,但刘袆没有证据,“夫妻一场,一定要做得这样绝么?”刘袆的声音近乎绝望。
“嗐,这件事咱俩谁做得更好,你还不知道么?”唐菁说着挂断电话,抽出纸巾递给满嘴流油的小安,“还说自己是大人,吃个饭吃成这样。”
“妈,你调动工作来陪我,让你跟我爸两地分居,这样不好吧。再说,我再有一年就考研了,考去哪儿也说不定。”小安犹豫着问。
“小安,妈妈就是要跟你商量这件事,其实我跟你爸爸已经和平分手。我们在一起二十年,感情早超过了爱情,就算不是夫妻,我们是亲人,所以都希望彼此过得好。”唐菁拉着儿子的手,目光真切,仿佛就是在说,她和爱人变成了亲人。
小安有一分钟晃神,刚才父母明明还那样亲热地说话,原来已经离婚了。离婚了不记恨彼此,也算是一个好的结局吧,他想了想,不由反握住母亲的手:“妈,我是大人了,我明白,爱就在一起,不爱就分开,两个人的感情不就是这样,好聚好散呗,我和我前女友也是这样。”
唐菁悄悄呼出一口气,悬着的心缓缓落下,脸上的笑容渐渐真诚:“呦,可是大人了,还有前女友,那……你跟妈说说你的现女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