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建军,是江苏泗洪县新湖乡的人。说起我这个名字,还真是有点意思。我爹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能建功立业,为国出力。可惜啊,到了27岁的年纪,我除了会种地养猪,就只会开着毛驴车到县城卖卖瓜果蔬菜了。
我们新湖乡是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村里的年轻人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去参军,剩下的就是我这样的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说到打工,我也想过,可我爹娘就我这一个独子,我要是走了,这一亩三分地谁来种?至于参军,就我这身板,连民兵都没选上,就更别提当兵了。
村里的王婶常说:“建军啊,你这孩子老实,就是太老实了。你看看隔壁村的张二狗,虽然长得跟糟草似的,可人家都结婚生娃了,你咋还打光棍呢?”
每次听到这话,我就尴尬地挠挠头,说不出话来。说实在的,我这个年纪还没娶上媳妇,在我们这农村,那真是件稀罕事。
1982年的春天,我爹终于看不下去了。那天他摔了个烟袋锅子,狠狠地说:“不行,这事得抓紧了。再不给你说个媳妇,你就真成老光棍了!”
我娘在一旁帮腔:“可不是嘛,建军都27了,再不抓紧,村里就该传闲话了。”
就这样,我爹找到了媒婆王婶。这王婶啊,那可是我们方圆十里八村有名的媒婆,说媒的本事那是没得说,据说她一个人就撮合了二十多对姻缘。可惜,她这本事在我身上好像不太管用,给我说了好几个,都没成。
这不,王婶又来了,她一进院门就笑眯眯地说:“老周家的,我给你们家建军相中了一个好姑娘!在县城纺织厂上班呢,长得可水灵了,跟天上的仙女似的!”
我爹一听是城里姑娘,眼睛顿时就亮了。他放下手里的农具,赶紧把王婶让进堂屋,给她倒了碗茶水。
“婶子,你说说看,这姑娘啥情况?”我爹急切地问道。
王婶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这姑娘叫许秀梅,22岁,在县城纺织厂当女工。人长得白净,性格也好,最主要的是,人家不嫌咱们家条件差。”
我娘在一旁听得心花怒放:“那敢情好啊!建军,你看看,这多好的姑娘!”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说实话,我这人胆小,一听说要相亲,心里就发怵。特别是听说对方是城里姑娘,我更是没底气了。
王婶见我这样,笑着说:“建军啊,你别害怕。这姑娘人很实在,不是那种爱摆架子的。这样,后天上午,你们在县城茶馆见个面,看看觉得咋样。”
为了这次相亲,我爹娘可是下了血本。我爹变卖了家里的十斤玉米,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那是一套蓝色的确良布料做的中山装,虽然不是什么名牌,但在我们农村,也算是体面的衣服了。
我娘更是大清早就起来,给我煮了一碗鸡蛋面。这在平常可是稀罕物,都舍不得吃的。她一边给我盛面,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建军啊,这次可要把握住机会。城里姑娘能看上咱们农村人不容易,你可别给我丢人。”
我端着碗,心里七上八下的。说实话,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会种地。让我去和城里姑娘相亲,感觉就像是让我去参加高考似的,心里忐忑得很。
那天一大早,我就骑着我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往县城赶。说是破旧,其实这车还是我爹专门从供销社买的二手车,花了整整50块钱呢。虽然车子有点旧,但骑起来还挺结实的。
春天的早晨,空气里还带着些许寒意。我骑着车子,迎着晨风,心里不停地想着待会该说些什么。王婶教过我,见了姑娘要主动打招呼,要笑,要会说话。可是这些对我来说都太难了,我这人平时就不爱说话,更别说和陌生姑娘聊天了。
县城的春天比农村要热闹得多。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已经抽出了新芽,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我把自行车停在茶馆门口,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汗,倒不是因为骑车,而是因为紧张。
茶馆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有的在喝茶聊天,有的在下棋。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壶茶。茶馆的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见我一个人坐着,笑呵呵地问:“小伙子,等人呢?”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老板更来劲了:“看你这样子,该不会是来相亲的吧?”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赶紧低下头喝茶。老板哈哈大笑:“别紧张,我这茶馆可是见证了不少姻缘。喝杯茶,放松放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终于,茶馆的门帘被掀开,走进来一个姑娘。她穿着一件蓝色的工作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羞涩。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已经过去了五年,但她的样子我一直都记得。那是1977年的夏天,我第一次去县城卖西瓜。
那是1977年的夏天,我第一次去县城卖西瓜。那时候我刚22岁,也是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那天我赶着毛驴车,满载着自家地里种的西瓜,摇摇晃晃地进了县城。
说起那天的情景,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可真热啊,太阳像个火球一样挂在天上,晒得地面都冒烟。我穿着件打了补丁的短袖衫,戴着顶破草帽,赶着毛驴车在街上叫卖:“卖西瓜咯,又甜又脆的西瓜咯!”
我把毛驴车停在纺织厂门口,这里人多,应该好卖。果然,没一会儿就有人围过来问价钱。我那西瓜个头不小,最大的能有七八斤重,我开价五分钱一斤。
正当我忙着称重收钱的时候,她来了。
“这西瓜甜不甜啊?”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一转身,就看见她站在那里。她穿着件蓝色的工作服,扎着马尾辫,脸上带着微笑。阳光照在她脸上,让她整个人都像在发光似的。
“甜,可甜了!”我赶紧答道,声音都有点发抖,“要不要试试?”
她笑着点点头:“那给我挑个大的吧,多少钱一斤?”
“五分钱。”我说完又赶紧补充道,“要是觉得贵,可以便宜点。”
她摇摇头:“不用,五分钱就五分钱吧。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甜,这价钱也不贵。”
我赶紧挑了个最大最好的西瓜,足有八斤重。她掏出钱来要付给我,我却鬼使神差地说:“要不。我帮你送回去吧?这么大个西瓜,你一个人拿着不方便。”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那就麻烦你了。”
我跟着她走进了纺织厂的宿舍区。一路上,我的心跳得厉害,手心都是汗。她走在前面,马尾辫一甩一甩的,我就跟在后面,抱着西瓜,像个傻子似的。
到了宿舍楼下,她从我手里接过西瓜,说:“天这么热,进来喝杯水吧。”
我又惊又喜,跟着她上了楼。她住在三楼的集体宿舍里,房间里还有其他三个姑娘。看见我进来,她们都笑着打招呼。
我坐在凳子上,手足无措。她给我倒了杯凉白开,然后拿刀把西瓜切开。西瓜切开的那一刻,清甜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哇,真的很甜!”她咬了一口,眼睛都眯起来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我叫周建军。”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叫许秀梅。”她笑着说,“你这西瓜真不错,以后还来卖吗?”
我使劲点头:“来,天天来!”
其实我哪来那么多西瓜啊,家里就那几亩地,种的西瓜也不多。但是那会儿,我就是想天天来见她。
可是,那天之后,我再也没去过县城卖西瓜。因为回家后,我爹摔断了腿,我得在家照顾他。等他的腿好了,西瓜季节也过去了。
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没想到,五年后的今天,她就坐在我面前。她还是那么好看,只是比五年前更成熟了些。
“你。你还记得我吗?”我小声地问。
她低着头,轻声说:“不用相了,五年前我们见过,你忘了吗?”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的心。原来,她也记得我。原来,这五年来,不只是我一个人在想着那个炎热的夏天。
我正要说话,她却突然站起来:“对不起,我得走了。”说完,她就匆匆离开了茶馆。
我呆坐在那里,茶已经凉了,心却是热的。她还记得我,这个认知让我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她没有忘记我,难过的是,为什么她要匆匆离开?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里乱糟糟的。王婶在路上碰到我,问我相亲怎么样,我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进来,照在墙上,我看着那一片光影,想起了她低头时的样子。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就骑车去了县城。我在纺织厂门口等了半天,终于等到她下班。她看见我,似乎并不惊讶,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
“秀梅,那天。那天你为什么要走?”我鼓起勇气问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建军,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什么意思?”我的心突然揪了起来。
“我。我已经有对象了。”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在我心上,“是厂里的技术员,已经订婚了。”
我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原来,这就是她那天要匆匆离开的原因。原来,这次相亲根本就是个错误。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相亲?”我艰难地问道。
“我。我其实是想再见你一面。”她的眼里泛起了泪光,“这五年,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可是你没有来,一次都没有来。后来,我托人打听过你的消息,但是没人知道你在哪个村。直到前几天,听说有个叫周建军的要来相亲,我才。”
她的话没说完,但我都明白了。原来,这五年来,不只是我在想着她,她也在等着我。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对不起。”我说完这句话,就骑上车走了。这一次,换我匆匆离开。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都没出来。我娘在外面喊我吃饭,我就说不饿。其实我不是不饿,而是心里太难受了。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去了村头的小卖部,买了瓶散装白酒。老板娘看我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建军啊,相亲没成?”
我没说话,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酒很烈,一口下去,喉咙里像着了火似的。可是比起心里的痛,这点辣算什么呢?
喝完一瓶酒,我摇摇晃晃地往家走。月亮躲在云层后面,黑漆漆的夜色中,只有几声蛙鸣在田野间回荡。我走到村口的小河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忽然想起小时候娘跟我讲过的故事。
她说,这条河里住着一个痴情的姑娘。那姑娘为了等心上人回来,在河边等了整整十年。最后,她化作了一朵睡莲,每年春天都会开花。我小时候不信这个故事,觉得哪有人会傻到等别人十年。可现在我信了,因为我知道,这世上真的有人会一等就是五年。
第二天醒来,我的头还是晕的。我娘端着一碗醒酒汤进来,看我的眼神满是心疼:“建军啊,你这是咋了?昨晚喝那么多酒,可把我和你爹吓坏了。”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我知道,这件事永远也没法跟爹娘说。他们要是知道我错过了一个这么好的姑娘,不知道会有多失望。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往常一样干活:种地、喂猪、修水车。我把自己整天泡在地里,累得精疲力竭,这样就能少想一些。可是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那些回忆还是会不停地涌上来。
我开始后悔,后悔当年为什么不留下地址,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去找她。可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到了夏天,我又种了西瓜。看着地里那些绿油油的西瓜,我就想起五年前的那个下午。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甜的姑娘,比西瓜还要甜。
村里人都说我变了,变得沉默了,不爱说话了。王婶还来说过几次媒,都被我婉拒了。我知道我这样不对,可是我没办法。我的心里住着一个人,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又过了几个月,我在街上遇到了纺织厂的一个工人。他认出了我,跟我说许秀梅要结婚了,就在下个月。
我强装着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可是回家的路上,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那天晚上,我又去买了酒,一个人坐在河边喝。月亮很亮,照在河面上,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银。我看着那些波光,忽然想起一首歌: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这是我在收音机里听到的,虽然不太懂什么意思,但觉得挺应景的。
许秀梅结婚那天,我远远地站在纺织厂门口看着。她穿着红色的旗袍,很漂亮,比五年前还要漂亮。我看见她上了一辆小轿车,然后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我的生活还在继续:春种秋收,年复一年。我还是那个种地的周建军,只是再也不去县城卖西瓜了。
村里人都说我傻,说我这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可是他们不知道,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现在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是一个人。每到夏天,我都会在自家地里种一片西瓜。西瓜长得很好,又大又甜。可是再甜的西瓜,也比不上那年夏天的记忆。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还会不会去县城卖西瓜?答案是会的,哪怕知道结局是这样,我还是会去。因为能遇见她,就值了。
今年夏天,我又种了西瓜。傍晚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瓜地里,看着落日的余晖洒在绿油油的西瓜上。此时,我就会想起那个炎热的下午,想起那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姑娘,想起她说“西瓜真甜”时的笑容。
这大概就是我的青春吧,短暂得就像夏天的一场雨,可是那些滋润过的痕迹,却永远留在了心里。
人们常说,男人三十而立。可是我,除了会种地,好像什么也没有立起来。我的心里还住着一个穿蓝衣服的姑娘,还留着一个关于西瓜的夏天。
或许,这辈子我就这样了。但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姑娘,等了我整整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