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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肖书琴
整理：水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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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有一个老婶子，她七十五岁那年，经常嘟囔一句话：
我不要跟他在一起，我不要跟他在一起。
问她什么意思？她也解释不清，或者干脆不想解释，自顾自重复那句话。
众人都认为她老糊涂了，也就没当一回事。
过年前夕，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老婶子病倒了，没几天就水米不进，奄奄一息。
她的三个儿女知道老母亲时限已到，都聚拢在她床边等候。
老婶子已经没力气说话，奇怪的是，她依然嘴里嘟囔：我不要跟他在一起，我不要跟他在一起。
声音很轻很轻，人几乎听不见，但是从嘴型可以看出来。
说了三天，也不咽气，就这么坚持着。
很明显，她希望有人明白，有人答应她的临终愿望。
可是，谁也搞不懂她这是什么意思？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还是她小女儿聪明，忽然就猜到了老母亲的心意，她问：你是不是不想跟父亲合墓？是不是不想跟他葬在一起？
老婶子点点头，深陷的眼眶里流出来浑浊的泪水。
突然，老婶子的大哥在一边哭喊：我可怜的妹妹啊，是我害了你一生啊，都怪我，都怪我。
这意外的哭声，又让事情添了一层神秘色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婶子不肯跟自己男人合葬，她老哥哥又说都怪他，在场的人疑惑不解。
可现在要紧的是，得让老婶子安心合眼。
我们老家的风俗，夫妻是必须要合葬的，无论他们生前是否恩爱，这老风俗不能破除，否则，子孙后代得背上不孝的骂名。
老婶子的哥哥紧急召开家庭会议，后来他们心照不宣商量出一个方案。
只见老婶子的大儿子走到床前说：妈，你安心去吧，大舅跟我们说了以前发生的事，不让你跟父亲在一起，满足你的心愿，让你跟林水根合葬，你看行不？
大婶子听罢，无神的双眼突然光彩照人，她身子动了动，嘴巴微微一笑，安详地闭上了眼。
屋里顿时哭声一片。
等到葬礼完毕，疑团才逐渐揭开，众人才了解，我这个老婶子一辈子过得是多么的凄苦！
02
老婶子大名叫李淑芳，出生在1946年，她母亲一共生了七个孩子，只可惜病的病饿的饿，只剩下两个，那就是她与她大哥。
大婶子饱一顿饥一顿艰难长大，倒也出落得眉清目秀，两根油光发亮的大辫子在身后一荡一荡，搅乱了很多小伙子的心房。
邻村有一个小伙子名叫水根，长得高大魁梧五官端正。
有一次中午，他趁四周无人，去偷山坡上的玉米棒 子，正当他蹑手蹑脚抱着一怀赃物想离开，突然对上一双黑漆漆的大眼。
原来是大婶子，她挎着篮子正在割猪草。
两人对峙片刻，水根落荒而逃。
他生怕那个姑娘会告发，一旦告发，他肯定死路一条，不是被打残，就是被批斗关押。
提心吊胆了十多天，风平浪静。
他满心感激，遂过来找大婶子道谢，等了三天，真碰上了她，两人就此认识。
他们偷偷摸摸好了三四年，从十六岁到十九岁，一直没被人发现。
水根打算好了，等到大婶子二十岁，他就带着媒人去提亲。
可事情转变太突然，这对恋人活生生被拆散。
大婶子的哥哥已经二十六岁，这在农村，算是大龄剩男了。
也不怪他讨不到老婆，家里不但穷，他自己长得也不好看，又矮又瘦的，活像个猴子。
眼看唯一的儿子要打光棍，李家要断后，他父母急得像热锅上蚂蚁，日夜唉声叹气。
还是媒婆李仙儿有注意，她说：你家放着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不嫁出去干嘛？嫁闺女得彩礼，再给儿子娶媳妇，这多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
在紧锣密鼓的操作下，大婶子许配给了十几里外的我大叔肖大贵。
肖大贵父亲是大队书记，家里条件不错，拿得出来可观彩礼。
她大哥拿到这一大笔彩礼，欢天喜地娶回了媳妇。
婚事定下来，大婶子才知道，她急了，死活不肯同意，低着头一个劲掉眼泪。
她母亲劝：闺女啊，你哭啥啊？嫁给那种好人家，有吃有穿，你该笑才对。
大婶子的恋人水根知道后，更是急得要上吊，他赶紧请了媒婆上门提亲，可惜迟了一步。
即使不迟，也没有他的戏。
他家太穷了，比大婶子家还要穷。
他只有一个病殃殃的老寡母，连住的房子都没有，借住在生产队的仓库里。
试问，像这种条件，大婶子的父母怎么可能同意？
两个可怜的年轻人无法跟命运抗衡，只好分道扬镳。
03
大婶子嫁过来后，并没有得到善待。
我大叔脾气暴躁，爱喝几口，喝多了就拿自家女人出气。
大婶子怀第一胎，大叔那天喝多了，一把拽过来她的头发开始发疯，他骂：
你这臭 娘 们，天天摆着个苦瓜脸给我看，真是晦气，晚上也像一根木头，太令老子扫兴。
骂着骂着不解气，开始拳打脚踢。
大婶子从来不反抗，低着头任他打骂。
她越是这样，大叔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就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满腔的无力感化为怒火。
那次大婶子被打得太狠，流产了，一条命差点送掉。
生下大儿子，有一次她回娘家，半路碰到水根，两人不约而同流下了眼泪。
水根忍不住把她拉进树林里问她过得幸福不？她哇地一声扑进他怀里哭开了。
谁知这一幕正好被尾随身后的大叔看到。
这还得了？他跑上来抓住水根就抡起了拳头，水根不甘示弱，两人狠狠打了一架，大叔败北，鼻梁被打断。
出院后，他喊了一大帮村里小伙，冲到水根村子，把他堵住一顿好打，活活打断他三根肋骨。
回到家，大婶子也难逃厄运，大叔打她打得更欢实。
他们结婚三十年，可以说，打了三十年，大叔一直认为大婶子替他戴了绿帽子，这个心结始终解不开。
可怜的大婶就这么被打得痴痴傻傻，说不出来一句完整话。
大叔52岁得肝癌去世，大婶子一颗眼泪都没掉，葬礼上，她很平静，好像那个不是她丈夫。
大叔没了后，水根曾经过来想带大婶子走，她兴高采烈就开始收拾东西，可被她三个儿女拦住了。
尤其是大婶子的大哥，他狠狠骂道：你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要跟别的男人跑，要不要脸了？你不要脸，你的三个孩子也要脸呢，你给我省省吧。
可怜的大婶子，流着眼泪回绝了水根。
自那以后，她说话更少，也不爱出门溜达，天天闷头干活，干累了，就朝水根家方向瞭望，好像这么做，她内心的痛苦就能减轻一点。
04
水根一直没结婚，即使他后来通过苦干盖了三间小洋楼，也坚守着对大婶子的承诺。
四十二岁那年，有媒人替他介绍了一个年轻漂亮的离婚女。
那女人在集市上看到他卖粮食，对他一见钟情，非他不嫁，遂主动请媒人上门。
谁知，媒人还没说上三句话，就被水根拒绝，他说：谢谢你了，我这辈子没有结婚的打算。
那女人不死心，找借口上门替他料理家务，动不动就烧好菜送过来给他吃。
水根不想过多纠缠，把门一锁，背起包跑去外地打工，一年后才回来。
那女人自然热情冷却，调转了方向。
可以说，像这种深情的男人，真是令人感动，世界上再也难找到第二个。
听说大婶恢复单身，他喜出望外上门提亲，结果又是层层阻力没有如愿。
他依然一个人过日子，有时候会跑去大婶子家，远远看上她一眼再回来。
他是六十八岁去世的。
去世前，有人看到他跟大婶子在院门口说话，两人都满脸泪痕。
回去没两天，水根就走了。
可能那次他是去与心爱的姑娘话别的吧？
水根走了后，大婶子精神明显不对劲，她天天嘴巴里嘀嘀咕咕，谁也不知道她在说啥？
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她三个儿女四处找，一天一夜没找到。
后来，大婶子的大哥在水根坟前看到她，把她送回了家，但也没说实情，他害怕别人知道这事会嘲笑。
恍恍惚惚中，大婶子75岁了，这一年，她开始经常叨咕这句话：
我不要跟他在一起，我不要跟他在一起。
这句话说的很清晰，可大家不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或者说大家根本不在意大婶子说啥？
直到她躺在床上不肯咽气，众人才明白这事的重要性。
可是，谁也猜不透这句话的含义，要不是她小女儿提醒，要不是她大哥突然想明白，估计大婶子还要让大家陪着熬个十天半月。
只可惜，虽然家里人明白了大婶子的意思，虽然也答应了她的请求，可最终为了面子，她的三个儿女还是把她与大叔合葬。
大婶子想与水根葬一起的愿望，依然没实现。
可怜这对恋人，生前无法结合，死后，仍然被人为分开，这到底是谁的错？
但愿真有来生，他们能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生儿育女，永不分开。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