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银根品味着二表嫂的话,内心里如同吃了只苍蝇般恶心。对于他们纪家的家事,他无心管,而对于田、白、纪三家的事,他感觉到自己总是在两个姐夫的指挥棒下转悠,大姐夫白千秋的利益在阿镇,而自己和纪家的利益却在这田镇,如今,城南的土地已经被纪家收入囊中,城北的土地又被他们啃噬了一大块,接下来,无疑就和自己对上火了。老表这种亲戚,有句俗语,叫“一表三不亲”,而姐夫、内弟也未必能好到哪儿去,二姐夫的那句话又响在自己耳边,“利益面前,只有新欢,没有旧爱。”
田银根想着心事,刚刚走到自家门口,田子玉掂着一捆刚刚采摘的野菜走了过来,低头哈腰地见过了面,连连说着自己如何辛苦,从别人家的麦地里薅了这么多新鲜的面条菜,给田镇长送过来尝尝鲜。田银根厌恶地看了田子玉一眼,内心里骂了几声穷酸,可脸皮上还是挂在了脸面骨上,没有掉下来。
“田镇长,这都开春了,纪家四少爷也当上了教谕大人,你答应我那事,是不是问一下啊?”田子玉赔着小心,轻声问道。
“什么事啊?和他纪老四当教谕还有关?”田银根不解地问道。
田子玉一愣,又笑了笑,说道:“田镇长,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前些日子,就是咱鸿儒伯去世的时候,你不是让我不要再与子牛弟兄俩个来往,许给我到黉学当斋公的吗?”
田银根似乎想起来了,看了田子玉一眼,恶狠狠地说道:“这事啊,那是找个借口救你,拉你一把,不让你在雇凶杀人犯田鸿儒的事上陷得太深。你倒当真了,拿上你的臭菜,滚,大爷我丢不起那人。”说完,把那捆野菜扔到了地上。
田子玉看了田银根一眼,说道:“田镇长,当初咱可不是这样说的啊,你可是亲口答应过我的啊,老太太生日时,我还去了呢,跑前跑后照护着,还上了一吊钱呢,那可是卖了俺娘的嫁妆钱啊,田镇长,咱可不能不讲理啊。”田子玉似乎急了。
田银根从兜时掏出一块碎银子来,扔在地上,说道:“够了吧,田大秀才,像你这号人,永远也不会得到官府重用的,不知好歹的东西。”说完,转身回家去了。后街的几户人家,已经有人在偷看着,又轻轻地掩上了门,穷不跟富斗,民不跟官斗,一个穷酸秀才,没有一点骨气的穷酸秀才,又流着泪拾起了那块碎银子、和已经散了捆的野菜,回家去了。
巴大人把一封生员呈报的帖子递给了纪文学,纪文学读着读着,流下眼泪来,原来是生员田子朝的一封举荐信,是说在以巴大人领袖的仁孝主题教化运动中,苦城县人文、经略气象为之一新,人人向善,个个行孝,本人深受感动,通改前非,把后母接到家中,待后母如同亲生。然而,较之于纪教谕大人之慈母,真是不如万一,纪母石氏,出身虽甚卑微,然为人至义,其父石老爹与主家石楠渡早已脱离主仆关系,石楠渡又是一朝廷重犯,十恶不赦,被朝廷处死。可纪石氏毅然决然地为暴死的主人兄妹奔丧,又不远千里,不避秋霜严冬,亲自将其骸骨送回故土湖北武昌镇,为其兄妹守灵,至今未归。此举,实乃天下第一义仆、第一忠仆也,实为苦城官民人等之楷模,万人钦仰之榜样,望巴大人旌表纪石氏这种忠义行为,云云。
纪文学连连摇了摇手,说道:“巴大人,生员田子朝如此提议,学生感谢不尽,然而家母出身卑贱,又是家父偏室,对于送回石楠渡兄妹骸骨,也是她当尽的本分,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旌表的。更何况,学生承蒙大人厚爱,正在主持苦城全境之教化,如今却抬出家母当了典范,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哈哈哈,说得好,入情入理,不过,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本县亲自出面,旌表纪石氏为天下义仆典范。”巴大人痛快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纪文学无言以对,随后赶来的纪文庸推脱一番,也只好勉强同意了。
“我儿当官了,我儿当官了,娘亲没有白养他啊。”石俊妮看着纪文庸送过来的旌表自己为“天下第一义仆”的文告,哭了,什么“天下第一义仆”,似乎与自己无关,她心里想着的,就是想见娇儿一面,哪怕是偷偷地看上一眼也行。有几次,他甚至听到了儿子在城隍庙大殿里与几个兄长交谈的声音,她多想跑出去,抱住儿子痛哭一场。
“别再流泪了,你这个样子,对你、对孩子都不好。文学有出息了,你应当高兴才是,等孩子生下来了,不就又能团圆了吗?”纪文庸安慰着石俊妮,轻轻地抚摸着她已经散乱的头发,多天的地下生活,让这个漂亮而讲究的女人,也有些邋遢了。甚至,纪文庸感觉到,有时候,她反应迟钝、有点神志不清了。
纪文学把自己关到房间内,双目瞪圆了,一只手击打着床帮,手棱上已经浸出了丝丝血迹。崔诚善从省城回来,送给他一本杂志,说是故人瑞克先生送给他的。而那本杂志里,印着石楠香死后尸体的照片,虽说有些模糊不清了,但同样让人愤怒不已,女孩子家的尸体,又在千万双眼睛前被视奸了,纪文学狠狠地骂着那位叫瑞克的洋鬼子。可那个洋鬼子在照片下却写出了他对此案件的分析,还说:“种种迹象表明,作案人为一中年男性,身高一米六至一米七之间,身材较肥胖,对石家兄妹住所情况了如指掌,且此人心理素质极好,案发后还到过现场。从翻墙落地滑倒在泥水里的痕迹分析,此人脚腂是受到轻伤的,当时走路是不正常的……”纪文学的眼睛里竟然冒出一丝鲜血来,那样子,如同一头猛兽,食人的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