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腾土地
“始信泥土有芬芳,却原来这般模样。”
泥土的芬芳,不是写在纸上的文字;泥土的模样,不是镶在诗歌里的语言,而是亲自打交道后的感觉。
我从小在泥土里长大,参加工作后也总忘不掉泥土的味道。跳出农门是多少人十分渴望的梦想,而我出了农门却找不到了灵魂。襁褓中的我,是母亲用眼睛盯着在地埂边沿慢慢长大的。自有记忆以来,我身上所有的细胞里,都停留着泥土的印痕。从拿着小锄头在地里乱挖,到真正扛起大锄头与父母薅草锄地,再到驾牛扶犁开沟翻地,只有踩在泥土里,只有让泥土裹挟着我,我才觉得生命在呼吸。
排洋芋、点包谷、种荞麦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那时村里人多,每家每户比赛式地你来我往,相互帮衬,好不热闹。粗茶淡饭,吃得满口留香;猜拳小酌,个个兴味盎然。生活简简单单,幸福在乡亲们见面时简单的“吃了没?去地里噶?”的寻常招呼里自自然然。
年轻人到城里追寻远方了,小山村劳动力越来越少。我们家也赶了时髦,本不多的土地和别人家的比起了谁更能长杂草。我一看惊心不已,开启了捣腾土地之旅。
精耕细作一般会对应着多少能收点,但我毕竟不是专业的农人,再回去种粮食无异于痴人说梦。最直接、最懒散的莫过于栽树。
青椒成林果粒疏
二舅早些年在他们那里引种了青椒,三五年成了气候。树大枝茂叶少果实多,一年下来收入不菲。与母亲合计过后,我一口气拔了几十棵小苗回去做实验。与老辈人一样,担心青椒树抢占土地营养,我只敢栽在地边。要说无心插柳吧,我还是抽了不少时间回去照管。除掉树苗周边的杂草,偶尔撒一把化肥。没过几年,青椒树就偷偷地长大了。可我一看青椒粒,怎么都不像二舅的那样可人。枝条上疏疏落落地钉着些果粒,完全不是成簇成串成团的样子。细问后才知道,当初病急乱投医,栽下去的是“小椒”品种,已经是淘汰过时的了。二舅他们村里,最有成效的都是“中椒”和“大椒”。真是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简单如青椒,也有优劣好坏之分。
不对呀,二舅不是也有“小椒”吗,看上去模样也不差呀。比较之后才发现,二舅像对孩子一样照看青椒,动了真情用了真心,修枝剪叶、打叉压肥,树长得亭亭如盖。而我栽的青椒树呢,枝干密密匝匝,枝条相互纠缠,只长高处不长宽处,能结出好果子才怪呢。幸好我以保护树不被别人的牲口破坏为理由,每年种一茬豌豆,倒也挣了点小钱,补贴了那时不高的工资,在城里暂时没有受到身无分文的威胁。正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青椒树对我“不仁”,我没有对青椒树不义。拎着弯刀玩一样地修剪掉我自认为多余的枝干枝条,总算有了点变化。这两年,玩一样地回去,采摘一次根本吃不完。没有多余的空闲,树上的青椒任其自生自灭,掉落就掉落了吧。哪里有尽在自己掌握的事呢?
核桃疯长不见果
完全说栽青椒树失败了也不尽然,现在家里做菜时不是还有青椒的香味吗?
有几年核桃价格居高不下,我一拍脑袋决定给土地换个朋友——种植核桃树。挨着青椒树不远的地方挖塘下栽一些,土地中间我也横平竖直地栽了不少,想着做出点规模。吸取了栽青椒树的教训,我多花了点心思管理核桃树,还请人嫁接。一来二去,几十株核桃树早已窜得老高。从春到秋,由冬入夏,左期右盼,几丈高的核桃树居然很少结果。原来我们那里海拔太高,光照不足,核桃才抽枝吐蕊,冻霜冷雪冰凌早斩去了核桃结果的愿望。有几株长得矮小的核桃似乎在抗争,硬是不服输地挂了好多小果。可小果终究没能逃脱大风的摇曳一天天掉落。成熟期来临,我心想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可以品尝自己亲手劳动所得的滋味了,可事实就是那么冰冷。要么有壳无仁,要么核桃仁干干瘪瘪。好不容易有几个看着饱满的果子零星挂在树梢,早就被松鼠当做了过年的礼物。要命的是,全村不少人家都跟我一样,打算栽下核桃树,收点核桃果,没成想我们都面对着同样的尴尬。我终于深刻地知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之水土不服是什么道理了。
又失败了。我也懒得砍掉那些核桃树,就权当退耕还林,栽了一排风景吧。
刺椿数株仅少活
香椿美味,刺椿清凉。
偶然的机会,我在街上看到俗称刺脑苞的刺椿,尝试着买点回家煮出来,味道还不错,清凉效果更佳。细打听之下,我知道刺椿生长在山区,原为野生,后逐渐家种。经济效益高,药用价值好。这对我产生了新一层诱惑,别人能栽,我为什么不可以,反正土地里的青椒、核桃不成死器,我得搞点别的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羞耻。
骑上摩托,请了一个本家兄弟带着我进山挖了一回,又请一个表兄带着我换个方向挖了一回,前后好多株小苗被我种在了地里。正是开春时节,我吃下去多少灰尘,终于忙活完毕。邻家大婶路上见我扛着一大圈水管不无揶揄:“你一天忙来忙去,什么成效都不见,累不累啊。”
我光知道刺椿可以家种,却忘记了野生刺椿基本是长在背阴潮湿处的。家种那些都在房前屋后,浇水勤当然成活得好,收获也多。而我种的那些刺椿,直接暴露在太阳底下,我又多日不能回去看一眼。结果就是,数十株小苗最终只成活了不到十棵。想想真是犯罪。到野林里挖苗的时候,我可是担心不已的。要是村民发现怎么办,要是半路被截怎么办。野生的,我就有理由仅凭一己之私让它脱父离母吗?而我的自私,得到的就是现实一记狠狠的耳光。你自以为是,你违背规律,得到是良知的谴责,得到是自陷坟墓。
我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开始用心对待成活的刺椿赎罪。豌豆我早就没种植了,请亲戚耕种我家土地的时候千万别伤害了刺椿。春天干燥,我一定要拖着水管给成活下来的刺椿浇灌几次。刺椿知道我的忏悔,给足了面子。这两年,几株长成了几小片,数了一下,几十棵了吧。挨过干旱,刺椿头饱满圆润了起来,可我实在不忍心扯下来食用。再等等吧,等它们长到有被我挖掉兄弟姐妹们一样多,比之更多的时候,我带着颤抖的心道歉过后再摘不迟。
老家后面的香椿耐旱耐寒,即使多年没人管理却连成了一大片,我每年都要采摘不少享用。哎,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红椒下地心安然
东边日出西边雨,倒下去一定要爬起来,苟延残喘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家土地本不多,我费精力管理的两块还保留着地的样子,另一块相对偏远的虽然也成活了之前栽下的几株树苗,但地中心都已经自己生长了黄花香树、冬瓜树、严重挤占了人工树苗的生存空间。与自然扳手腕,我又败了一局。我不气馁,至少人工树与自然树为青山装点了绿色,也算我不大不小的一点贡献。
几番功夫不见成效,我绝不收手。我小时候栽下的红花椒树在往些年里证明了这种树在高寒山区的适应能力。我都还没来得及回去采摘花椒,小叔、堂妹早就捷足先登。绕了几圈,我决定回到原位。
这次我更加用心。提前开挖了树塘晾晒,网上多方比较后下了血本,分几批购买了好多钱的花椒树苗纷纷种下,狮子头、大红袍、无刺少刺苗,我想总会糊弄点成果出来的。害怕疏于管理重蹈覆辙,我几乎一周一回去到地里转转。一个多月过去,树苗抖落了老叶,光秃秃的枝干上吐露出了小芽,如新生婴儿的小手一般鲜嫩。半年过去,长势良好的新生枝条像一簇簇筷子一样各自分散,吮吸着阳光雨露。我看见本家大叔前两年栽下的花椒树已有饭桌大小,我想,用不了多久,我的红椒树苗也将如他的一样苍翠、茂盛,可规模更大,数量更多。
照管着新栽的红椒,我突然想起老屋背后早年栽下的红椒。蹩去一看,好家伙,居然长得一层房子那么高了,只是因为没有管理而有些凌乱。扯了点花椒叶作为品尝之用,我操起弯刀削掉尖刺,挥舞枝剪除掉多枝。明年,我不仅要扯叶,还得摘果。
心里开始焦急,经验告诉我,现实也告诉我,红椒一定会在某个年月成熟。红椒虽然是餐桌上不可或缺的美味佐料,但采摘红椒可是一件相当受苦的差事。亲友们调侃我:“你种那么多红椒,以后恐怕会坐在树下哭吧。”哭就哭吧,收不完,总比守不住基业强很多。我不会认输,将伸手在红椒林里游走,哪个人身上不会留下点刺呢。疼就疼吧,自找的疼,总比别人用鞭子抽在身上的疼要能忍受吧。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万一我又另辟蹊径呢。
别人自有星辰大海,我自有三分贫瘠土地。挖挖挖,种种种,栽栽栽,不成活也无所谓,大不了继续挖,接着栽。正如早已经死了没剩几棵的刺椿,虽然成活又长得好却不结果的核桃,一如青椒,该长的什么都不见,不该长的就是要冒出来,能怎么样呢。但至少,还能在树下乘个凉。
地不耕种误一春,人不学习误一生。说是捣腾土地,我却与树较上了劲儿。种地的学问,栽树的窍门,大到我无法触及,正如多变的人生一样,谁能料知下一秒钟究竟会去向何方呢。我捣腾土地,接受掌嘴,只是不想真的误了一生。
终信泥土有芬芳,竟原来这般模样……
END
作者: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