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而不犯,和而不同”论析

孟云飞书剑慰平生 2025-04-03 10:34:25

孟云飞/文

唐垂拱三年,孙虔礼撰《书谱》以述书道,其文辞精微,义理渊深,尤以“违而不犯,和而不同”八字,尽摄书艺玄机。此语虽寥寥,实乃书学之圭臬,直指艺术创造中对立统一之根本法则。本文拟溯其源流,析其义理,证以经典,辨以实迹,进而阐发中国书法“中和”美学之辩证精神。

易理与儒道的交融

“违而不犯”本出《周易·系辞》:“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卦象交叠,爻位相违而阴阳不悖;书道亦然,点画相背而气脉贯通。王弼注《易》云:“物虽异而理相通,形虽殊而道相贯”,正可为“违而不犯”作注脚。

“和而不同”语出《论语·子路》,原指君子处世之道,孙过庭移之以论书,实将儒家伦理转化为艺术法则。考诸六朝文论,刘勰《文心雕龙》尝言“异音相从谓之和”,此与孙氏之论遥相呼应,可见其说熔铸儒道、兼摄玄理之特质。

书学阐释:对立范畴的辩证统一

(一)形质层面:点画之违与体势之和

观《兰亭序》“之”字二十异态,或舒或敛,乍正乍欹,然通篇观之,若群鹤游天,各自殊形而同臻妙境。此即“违”在结体,“和”在章法。张怀瓘《书断》云:“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恰喻此境。

(二)气韵层面:动静之违与神采之和

颜鲁公《祭侄稿》,笔势如惊雷骤雨,墨痕似血泪纵横,然狂放中自有法度,悲怆里犹存刚正。朱长文《续书断》评曰:“其发于笔翰,则刚毅雄特,体严法备”,此乃动极生静、乱中见整之典范。

(三)意境层面:古今之违与文脉之和

赵孟頫倡言“用笔千古不易”,然其书取法晋唐而自出机杼,《洛神赋》中既有钟王遗韵,复见宋人意趣。项穆《书法雅言》谓:“会古通今,不激不厉”,正是“和而不同”之绝佳诠释。

书道与天道的同构

(一)阴阳相济的宇宙观照

《书谱》云:“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此微观与宏观的辩证,暗合《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理。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引申曰:“作书之法,在能放纵,又能攒促”,实以笔墨演绎阴阳消息。

(二)中庸之道的艺术显现

“违而不犯”强调变化须守度,“和而不同”主张统一须存异,此二者实为“致中和”在书学中的具体化。包世臣《艺舟双楫》论中实:“中锋行笔,侧锋取势”,恰是执两用中之妙用。

(三)心性修养的终极指向

孙氏强调“达其性情,形其哀乐”,将书艺提升至心性境界。傅山“宁拙毋巧”之论,刘熙载“书者,如也”之说,皆可视为对“和而不同”的精神拓展——在笔墨中完成人格的淬炼与升华。

历史回响与当代启示

欧阳询《三十六法》详析“向背”“避就”等则,实将“违而不犯”化为具体法则;苏轼“我书意造本无法”之语,则从创作论角度深化“和而不同”之内涵。王铎“拓而为大”的涨墨奇观,虽极尽“违”之能事,然其笔势盘旋、气脉连绵,终不离晋唐法脉;何绍基以篆籀入行草,貌离神合,堪称“不同而和”的典范。于右任标准草书“易识、易写、准确、美丽”四原则,林散之“用笔千年在,体势日日新”之主张,皆可见传统辩证思维在新时代的创造性转化。

在数字技术消弭个性的时代,“违而不犯”警示书家:程式化即艺术之死,真正的创新必植根于对传统的深刻理解。“和而不同”为跨文化对话提供范式:日本少字数派书法虽形制迥异,然其空寂之美实与禅宗书风一脉相承,印证不同文明间“和”的可能。当代实验书法中水墨的氤氲变化,暗合“违而不犯”的随机生发;装置书法对空间关系的重构,则可视为“和而不同”在三维场域中的延伸。

孙过庭此八字真言,实为中国艺术精神的微缩景观。从甲骨卜辞的错落天成,到狂草长卷的奔腾激荡;从庙堂碑版的端严整饬,到文人手札的率意天真,千载书史无不印证:最高妙的美,必生于对立元素的相摩相荡,成于差异形态的共生共荣。今日重读《书谱》,不仅为追慕古法,更为在纷繁时世中寻得那份超越性的和谐——此乃中国书学给予世界的永恒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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