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弱的继父躺在病床上,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向阳啊,我对不起你娘,这些年没让她享上福。"我忙擦了擦眼泪说:"爹,都过去了。"
那是1986年的深秋,北风呜咽着掠过屋顶的茅草,我的心里堵得慌。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直想咳嗽。
1979年,我娘带着我和哥哥王建军投靠了继父李长安。那时我才八岁,哥哥十岁,娘刚过而立之年,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娘常说,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她也不想再嫁人。
大年三十那天,我们来到继父家。他穿着打着补丁的蓝布褂子,站在自家的木工坊门口,憨厚地笑着。当天他特意煮了一锅红薯稀饭,还炒了两个咸菜,说是给我和哥哥接风。
那时的农村,结婚都讲究门当户对。村里人背后指指点点:"瞧瞧那个李长安,找了个带俩拖油瓶的寡妇,这日子还怎么过?"有人还说:"这两个娃,怕是要给李长安拖后腿咯。"
继父从不跟人争辩,只是默默地干活。木工坊里总是飞舞着木屑,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从早响到晚。他常说:"只要人勤快,地里刨食,木头上刨食,总能把日子过下去。"
头几个月,我和哥哥都不敢叫他爹,直接躲着走。夜里我常偷偷哭,想着亲爹。继父好像知道似的,半夜起来给我掖被角,轻声说:"做噩梦了吧?没事,爹在这儿呢。"
娘说继父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手艺人,后来因为一场大病,耽误了好几年。等他身体好些了,村里人早就把活儿给了别人。可他不气馁,白天在自家地里种地,晚上就在木工坊里钻研技术。
1980年,生产队分地那年,继父领着全家一起开荒。天还没亮,他就背着锄头出门,一块荒坡被他开出十几亩地来。地里的石头多,他的手掌都磨出了血泡,晚上还得去镇上赶集卖木器。
娘心疼他,劝他歇歇。可他总笑着说:"没啥,这点苦算啥?咱家人口多了,就得多开点地。"那时候,我才渐渐明白,这个木匠爹的心里,早把我们当亲生的了。
记得那年我发高烧,继父背着我走了十里山路去镇上看病。他的背微微发抖,但脚步很稳。回来的路上,他哼着山歌,说是这样我就不觉得难受了。那天下着小雨,他把自己的破棉袄脱下来裹住我,自己只穿着单薄的褂子。
到家后,继父就病倒了,躺在炕上连着烧了三天。可他还惦记着木工活,嘴里念叨着:"答应了张叔家的橱柜,得赶紧做完。"娘气得直掉眼泪,可我知道,继父是怕耽误了活计,以后没人找他干活。
1982年,生产责任制刚开始,继父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还接木工活。有时候忙到半夜,我们都睡了,木工坊里还亮着煤油灯。哥哥心疼继父,放学后就跟着他学手艺,没多久就能帮上忙了。
那时候村里人的眼光慢慢变了。大伙儿都说:"李长安这人实在,两个娃养得比亲爹还好。"街坊邻居有谁家要打家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继父。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也都来找继父帮忙。
继父不光自己干活,还手把手教我和哥哥。有天放学回家,我看见继父在教哥哥打凿榫卯。他说:"建军啊,木工这门手艺传下去,以后饿不着肚子。手艺人,靠的是手上的本事,不怕没饭吃。"
那会儿,我成绩不错,继父就让我专心读书。每次开家长会,他总是穿着最整洁的衣服去,生怕让老师看不起。回来后,他会把老师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1984年春节,继父给我和哥哥各做了一个木头小人儿。我的是个扛着书包的学生,哥哥的是个拿着工具的木匠。他说:"你们一个读书,一个学手艺,都是好出息。"那年,他还给我做了个书桌,上面刻着"好好学习"四个字。
可好景不长,1985年夏天,继父开始咳嗽,越来越严重。开始他总说没事,可到后来连木工活都干不了了。队里的老赤脚医生说是肺病,让赶紧去县医院看看。
去医院的路上,继父还在和我们说笑:"你们看,咱爹这是要享福了,躺医院里让你们伺候。"可我看见他偷偷擦眼泪,心里难受得要命。坐在拖拉机上,他一直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木工坊。
在医院的日子特别难熬。继父躺在铁床上,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可他从不叫苦,只是一遍遍地嘱咐我们:"向阳,你要好好读书。建军,你要照顾好娘和弟弟。"晚上,我常常听见他压抑的咳嗽声。
那年冬天特别冷,北风呼啸着刮进病房的缝隙。继父的病越来越重,可他总说没事。直到最后,他都在惦记着家里:"你们娘一个人在家,得回去帮衬着。"有一次,护士给他打针,他还问能不能少打几针,省点钱。
1986年深秋,继父走了。临走前,他拉着我和哥哥的手说:"你们是我的好儿子。爹没能多活几年,没能看着你们成家立业,真是对不住。"说完这话,他就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安详的笑。
继父走后不久,村里人说该分家了。按理说我和哥哥不是亲生的,分家时应该什么都不要。有人说:"这两个娃也大了,该让他们自己去闯荡了。"还有人说:"李长安的家当,凭啥给别人家的娃?"
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准备离开这个生活了七年的家。走到门口时,看见院子里那棵继父栽的柿子树,叶子泛着金黄。记得他说过,这树结的果子甜,要等我们长大了一起吃。
就在这时,哥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咱爹临走前说了,咱们是一家人,你往哪儿走?这个家,是爹用命换来的,咱们得守着。"他的声音哽咽着,眼里闪着泪光。
我愣在原地,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娘在一旁抹着眼泪说:"向阳,听你哥的,回来吧。你爹走得早,就指望着你们兄弟能互相照应。"
站在院子里,我望着继父的木工坊。记得他常说:"这手艺啊,得专心,就跟过日子一样,慢慢打磨才成。"那些年,他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打磨这个家,用他粗糙的手掌抚平我们心里的创伤。
1990年,我考上了师范学院。临走那天,发现书包里多了个包袱,打开一看是继父生前最爱用的那把手工刨。包袱里还有张字条,是娘帮继父写的:"向阳,这是爹留给你的,要好好珍惜。"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我知道,这是继父在生前就准备好的。
这些年,我和哥哥都学会了继父的手艺。农闲时候,我们就帮村里人修修家具。邻居们都说:"李长安的好手艺,让两个儿子学去了。。
前些日子,我整理继父的遗物,又翻出了那个木头小人儿。木头上的漆早已斑驳,可依然能看出继父刻划的细节。那些年,他不光用这双手养活了我们,更用他的爱把我们的心拼凑完整。
如今,我常常会想起继父。想起他在木工坊里忙碌的身影,想起他教我们做人的道理。那把老旧的手工刨,我一直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