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父下凡到天京事变:东王踏上神坛,太平天国的神话却轰然崩塌

东政谈历史 2023-08-07 09:53:00

咸丰六年(1856年)九月初五,负责重建江北大营的钦差大臣德兴阿,在其上任伊始的一份奏报中,给焦头烂额的大清皇帝爱新觉罗·奕詝,送来了久违的喜讯:

有长发尸骸不可数计,由观音门口内漂淌出江,内有结连捆缚及身穿黄衣黄褂者

观音门,乃是天京东北毗邻长江的出口,而“身穿黄衣黄褂”则是太平军高级将领的专属服饰标志,根据以上反常现象,清军经过详细查探后确认:天京城中近期发生了“逆贼内乱、自相戕害”的流血事件。

而且相关情报还证实,太平天国的二号人物、地位仅次于“首逆”洪秀全的“伪东王”杨秀清,及其麾下众多党羽,均在此次内乱中死于非命。

咸丰皇帝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欣喜若狂,但兴奋过后,更多的却是疑惑、震惊和难以置信。

公元1855年初,翼王石达开于湖口一役中重创湘军,曾国藩差点含恨投水;次年6月,清政府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兴建、旨在围困天京的江南、江北大营,又在三个月内,先后被太平军攻破。

1856年的太平天国,在这场内讧事件爆发之前,实际上正处于军兴以来最鼎盛的时期。

而反观清廷,虽在各战场调集数十万兵力,耗费饷银更是高达数千万两,但军事上屡受挫折,针对太平天国的围剿也未见任何成效。

虽然就全局形势而言,太平天国仍然处在清朝的战略包围之中,但经过一系列的重大胜利,这支由南疆蛮荒之地颠沛而来的农民起义军,此时牢据天京而辐射东南半壁,已完全具备同清政府分庭抗礼的实力。

然而,顺风顺水、欣欣向荣的太平天国,为何突然以自相残杀的方式向清政府拱手献上大礼?血腥内讧因何发生?又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会酿成“长发尸骸不可数计”的恐怖结果?

关于这些疑问,不仅千里之外的大清天子百思不得其解,恐怕绝大多数身处其中的太平军将士也无法相信,让太平天国由巅峰迅速走向衰落的“天京事变”,起因竟源自于八年前那一场看似居功至伟的“降灵请神”活动。

天父下凡:杨秀清的封神之夜

道光二十八年(公元1848年)1月,拜上帝会的创始人、太平天国前期的重要领袖冯云山,因在宣传教义的过程中大肆打砸、毁坏佛寺和孔孟祠堂而被团练逮捕入桂平县狱。

正在贵县的洪秀全获悉情况,急往广州筹策营救,而身处紫荆山区的广大“拜上帝会”教众,则顿时陷入群龙无首的困境。

就在教会随时可能土崩瓦解,而信徒人心惶惶、不知何去何从之际,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出现在了太平天国的历史之中。

杨秀清,家境贫寒、出身卑微,自幼父母双亡,没有受过任何教育,早年以开荒种山,砍柴烧炭为业,此人虽大字不识却能言会道,加之性情豪爽,因而在平隘山烧炭工这个特殊群体中,颇得人缘。

而这个此前籍籍无闻的小人物,竟然从广西山区盛行“神灵附体”的民俗中获得启发,利用当地民众笃信“降童巫术”的迷信心理,开始了一场堪称拯救太平天国的“神奇表演”。

1848年4月某日,杨秀清突然毫无征兆地跌倒在地,随即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然而待其苏醒之后,却以严厉肃穆的语气告知众人,“我乃天父是也,今日下凡,降托于杨秀清”,并扬言“天父无所不能,无处不在”,号令信众同心协力,诛灭清妖。

“天父下凡”之举,很快收获奇效,而稳定住局面之后,杨秀清又号召广大烧炭工捐款,并以募集来的钱财买通桂平知县,在其奔走营救之下,冯云山最终平安出狱。

正所谓“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通过杨秀清沉着、机智的应对得以完美化解,而“天父附体”之举,不仅在关键时刻起到了聚合人心,振作士气的作用,且本质上与洪秀全自称上帝之子,天父命其下凡拯救世人的舆论宣传,具有前后呼应、一脉相承的逻辑关系。

所以由广州返回紫荆山区的洪秀全,虽明知此事荒诞不羁,但面对既成事实,也只得承认杨秀清的“天父”地位且具备“代天父传言”的权力。

而在此之后,太平天国的一众核心成员,也仿佛突然找到了一种打开新世界的方法,半年之内,萧朝贵、韦昌辉纷纷效仿杨秀清,自称“天兄”代言人,甚至连洪秀全本人,也曾假托“上帝下凡”来发号施令。

当然,在整个“天父下凡”过程中,获益最大的还是始作俑者杨秀清。

这个原本身份低微的烧炭工,通过力挽狂澜的表现以及“天父代言人”的身份加持,得以迅速跻身太平天国的核心决策层,并在随后的永安建制中获封东王九千岁,成为太平天国的权力架构中,仅次于天王洪秀全的第二号人物。

更为关键的是,“天父下凡”不仅使杨秀清一步迈上神坛,更令其在宗教神权体系中,掌握了至高无上的话语权。

被欲望和野心催生的双刃剑

无论是“天父”还是“天兄”附体下凡,都是假借神灵之口从而更好地达到控制教众的目的,对于当时新兴的太平天国政权而言,这样“装神弄鬼”的行为,实际上具有相当积极的现实意义。

天父降世,进而寄托于肉体凡胎之上,不仅比虚无缥缈的宗教理论更加深入人心,也让洪秀全梦呓一般的升天所见所闻,在俗世中得到了印证。

小到解决纠纷、审冤断案,大到指挥作战、颁布法令,“神灵附体”简直就是一剂不需要任何成本,而且见效极快的“灵丹妙药”。

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杨秀清的政治、军事才能,实际上都远远高于太平天国的最高统治者——天王洪秀全。而拥有“天父”身份的东王,又是一个野心勃勃、不甘屈居人下的枭雄。

1852年6月,太平军打出广西,面对清军的围追堵截实力反而不断壮大,北上武昌之后,顺流而下更是一路势如破竹,并最终于1853年3月攻克当时江南首屈一指的重镇江宁府(南京)。

太平军攻克江宁府(南京)

在这一过程中,作为全军统帅,杨秀清天才般的指挥能力得以充分发挥,其个人威望与实际权力也是与日俱增。

而南王冯云山、西王萧朝贵又相继战死于北上途中,以“永安五王”为代表的太平天国核心领导层在不断缩小,能够约束、制衡杨秀清的力量已经微乎其微。

反观洪秀全,在成功定都天京(南京)之后,便开始醉心于享受胜利成果,将国事、军事悉数委于东王之手,而其则整日流连深宫后院难以自拔。

权力无限扩大、地位不断攀升,必然导致欲望不受控制地疯狂膨胀。何况杨秀清所面对的,不过是一个相对平庸而且几乎不理朝政的“天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已无法满足杨秀清的野心,只是在世俗的皇权体系中,天王是君,而东王是臣,除非谋朝篡位,否则横亘在洪秀全与杨秀清之间的君臣名分,将是阻碍其更近一步、又始终无法跨越的鸿沟。

然而,“拜上帝教”作为太平天国创建的理论基础,“天父上帝”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而身为“天父代言人”的“客观事实”,则赋予杨秀清在宗教神权范畴之内,凌驾于“上帝次子”洪秀全的诸多权力。

政教合一的特殊体制、神权皇权的矛盾纠葛、君臣父子的混乱关系,将曾经无往而不利的“天父附体临凡”,逐渐变为杨秀清手中谋取私利的工具。

而这把锋利的双刃剑,不仅割裂了杨秀清与洪秀全之间因出生入死而形成的紧密联系,更为日后那场改变太平天国命运的内讧,埋下了沉重的伏笔。

神权与君权的较量

“天京事变”爆发之前,杨秀清已先后获得“劝慰师”、“圣神风”、“禾乃师”、“赎病主”、“左辅正军师”、“东王九千岁”等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称号。

彼时庞大的东王府,也俨然太平天国的最高决策机关,所有事物均在府中集议,然后再奏明天王,而洪秀全无不照例批准。

杨秀清又独享代“天父”言事之权,非君非臣、亦人亦神,集俗世与宗教最高权柄于一身,刑赏生杀、升迁废黜,皆出自其一人之手。太平天国实际的最高领袖洪秀全则徒有其名,成为事实上的“虚君”。

而杨秀清性格跋扈、威风张扬,稍有不满便通过“天父下凡”,随意凌辱百官,甚至借故鞭笞诸王。

身为副军师、右军主将的北王韦昌辉,在天京城中地位仅次于杨秀清,却因为各种缘故,屡次遭到“天父”的责骂甚至杖责。

韦昌辉为人阴险,表面上韬晦隐忍,对东王还愈发恭敬,实则内心却是对其恨之入骨。

燕王秦日纲、佐天侯陈承瑢,都是太平天国举足轻重的人物,却因为“牧马人事件”而被“天父”降罪。陈承镕作为朝官领袖惨遭杖责,秦日纲除受皮肉之苦外,更一度被“革职为奴”,两人与韦昌辉一样,对杨秀清既有恐惧更心生怨恨。

韦昌辉、秦日纲、陈承镕,这些权力格局中的核心成员,虽然其中任何一人,都不足以单独与杨秀清抗衡,但他们的向背,却最终影响到了洪、杨之间博弈的结果,当然这是后话。

嚣张跋扈的东王九千岁,已将所有人推向自己的对立面,但其不知自忌反而变本加厉,在满朝文武瑟瑟发抖之际,终于将目光瞄准了天王洪秀全。

1853年12月,杨秀清在与众位将领议事时,突然天父下凡,连夜闯入天王府,洪秀全虽慌忙出迎,但杨秀清仍以“迎接迟缓”为由,扬言要杖责天王。

闻讯赶来的韦昌辉、秦日纲见状,纷纷跪地求情,痛哭哀求代君受过,“天父”方才收回成命。

虽然杨秀清平日对天王礼数周全、毕恭毕敬,但只要天父下凡,立即乾隆倒转,洪秀全也要下跪接旨,恭敬聆听父亲教诲,忍受训斥甚至接受惩罚。

然而,面对杨秀清的狐假虎威,洪秀全只能默默选择忍受,因为一旦捅穿“天父下凡”这层窗户纸,东王当然声名尽毁,但太平天国自上而下的信仰体系,也将会瞬间破灭崩塌。

杨秀清独揽大权,洪秀全安然接受甚至乐得做个富贵闲人,而只要杨秀清控制好“神”与“人”的分寸火候,在“下凡”方面适当把握尺度,给予君权足够的空间和尊重,那么在这场君臣父子的较量中,东王也将会一直扮演胜利者的角色。

然而人在大权独揽之时,往往都会无所顾忌,长时间没有对手,更会逐渐丧失危机感和敬畏心。

太平天国丙辰六年(公元1856年)六月,太平军攻克围困天京长达三年之久的江北大营,杨秀清自以为居功至伟,再次假借天父之口,逼迫洪秀全赐封其“万岁”称号。

逼封万岁,与明目张胆的谋朝篡位已没有分别,洪秀全虽乐于坐享其成,但绝不允许任何人凌驾于皇权之上,杨秀清的极端僭越之举,也让天王意识到,若再不先下手为强,不仅“虚君”的地位不保,长此以往,恐怕还有性命之忧。

天京事变:洪秀全的绝地反击

1856年的天京城,太平天国看似华丽的皮裘之下,其实早已长满权力和欲望催生的脓疮,稍一用力,便会破碎崩裂、血流成河。

洪秀全已决定反戈一击,然而杨秀清权势滔天,天京城内又遍布其党羽眼线,想避免打草惊蛇,又谈何容易。

关键时刻,佐天侯陈承瑢的出现,完美解决了所有问题——此人虽对杨秀清恨之入骨,却依然委身于其麾下,而且通过阿谀逢迎还深受东王的信任与器重。

作为杨秀清集团的心腹骨干,正是由于陈承瑢的存在,天王密令诛杨的圣旨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由天京送抵前线。

而接到天王密诏之后,北王韦昌辉、燕王秦日纲星夜督师回京,但以杨秀清对军队的掌控,若不是陈承瑢从中隐瞒周旋,数千人的队伍又如何能不暴露行藏?

最关键的是,天京防守严密,没有东王命令,一兵一卒都无法轻易入城,此时又是陈承瑢假传东王口谕,北、燕精锐才得以悄无声息地安然入城。

1856年9月2日深夜,韦昌辉、秦日纲领三千精兵由前线秘密返京,随即夜袭东王府,杨秀清当场毙命,东王阖府上下三千人,均惨遭屠戮。

天京事变:夜袭东王府

“天京事变”的血腥大幕就此拉开,一场更大的浩劫也即将到来!

原本天王密诏只是诛杀杨秀清一人,然而东王势力盘根错节,韦昌辉在血洗东王府之后,为避免报复,随即在天京城内对杨秀清残余势力展开血腥屠杀,随着“清洗”的范围不断扩大,两万多太平军精锐,无辜惨死于自己人的屠刀之下。

身在安庆的翼王石达开惊闻天京剧变,星夜只身回朝,劝阻韦昌辉不可滥杀无辜,不料二人言语不和,盛怒中的北王对石达开也动了杀心。

幸而石达开警觉,连夜缒城而走,但已杀红眼的韦昌辉,迁怒于翼王家人,随后更丧心病狂地屠杀其满门以泄愤。

石达开惊闻灭门惨案,悲愤交加之下,以“清君侧”之名由安庆发兵十万攻打天京,天王无奈下旨诛杀“罪魁祸首”韦昌辉、秦日纲及陈承瑢三人,天京事变才得以暂时告一段落。

但此后不久,主政天京的石达开,又遭天王排挤猜忌,一怒之下负气出走安庆,招兵买马、自立门户,太平军由此也分裂为东、西两大阵营。

天父神话破灭,天国信仰崩塌

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政变,核心领导人被屠戮一空,两万多身经百战的两广老兵死于非命,巅峰的太平天国,经比剧变瞬间走向衰落。

然而灾难绝不仅仅如此——杨秀清不是单纯的军事统帅或者政治领袖,他的死必然会在太平天国内部引发严重的信仰危机。

“天父皇上帝”本是太平天国将士的精神支柱,作为“天父代言人”,东王在信众心中的地位,则等同于至高无上的神明。

然而“天京事变”却让信众目睹了天父与上帝诸子争权夺利、自相残杀的丑恶现实,而“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杨秀清,不仅死于非命,死后还成为了臭名昭著的“东孽”,则更让太平天国基于“天父”存在而建立的信仰体系,顷刻间毁灭崩塌。

军队丧失战斗力,会导致一场战争的失败,但战斗力毕竟可以恢复,而信仰一旦缺失,影响则非常致命。不知为谁而战的太平军,如何上阵厮杀、又如何能克敌制胜?

所以在两年之后,洪秀全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开始积极为杨秀清昭雪平反,绝口不提东王生前专政擅权之事,反而将其横死美化为“舍命顶天,代世赎病”,并着重宣称一切生死,均是冥冥之中“天父安排”。

但所有的欲盖弥彰都为时已晚,太平天国曾经枝繁叶茂的理想之树,已经因天父之死而被连根拔起,再想开花结果,无异于痴人说梦!

天京事变之前,将士浴血奋战、视死如归,即便兵败被俘,身遭千刀万剐犹能泰然处之。

而在此之后,太平军内人心涣散、斗志全无,高级将领变节降清更是屡见不鲜——天父已死,信仰破灭,太平天国拖着残存的躯壳,在风雨飘摇之中又能前行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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