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浩劫谁酿成——安庆陷落的背后,是一场无关胜负的人间悲剧

东政谈历史 2023-08-04 09:53:00

“克城以多杀为妥,不可假仁慈而误大事,弟意如何?即问近好”

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五月十八日,曾国藩在写给胞弟曾国荃的家书结尾处,波澜不惊地表达着对于战争和杀戮的看法。

信件的内容虽然杀气腾腾,但湘军主帅的语气却极为稀松平常,就仿佛兄弟二人曾经无数次在湖南乡间促膝闲聊一般,言辞平静而自然。

十六天之前,湘军吉字营刚刚在安庆城北的赤岗岭取得关键性胜利,全歼英王陈玉成麾下四千精锐,其中,一千太平军血战而亡,而另外三千人则是在主动投降后仍然惨遭屠戮。

作为前敌总指挥的曾国荃,因在此役中杀降过多而颇感不安,但兄长及时的劝慰和一番“谆谆教诲”,令九帅心中因滥杀无辜而泛起的一丝愧疚,瞬间荡然无存,而信中“克城以多杀为妥”的最高指示,更为即将到来的破城时刻,定下了“大开杀戒”的血腥基调。

此时,距离安庆的最终陷落,还有七十余日,英王陈玉成,正竭尽所能在城外拼死营救,而湘军套在安庆项上的夺命锁链,也在一步步收紧……

孤城待援,英王的艰难时刻

时间来到1861年8月底,湘军与太平天国围绕安庆长达两年的争夺,已进入最后的白热化阶段。

大约半年前,南北两线“合取湖北”的战略行动失败,陈玉成被迫率三万人马由鄂东返旆安徽战场,硬撼湘军的围城部队。

此后数月,英王连续在城外实施多次救援,无奈损兵折将,却始终无法突破湘军坚固的防御阵地。

安庆被围已超过一年,随着时间的推移,城内粮草、补给、兵械、医药日渐匮乏,士气低落、人心惶惶。

尤其是7月初时,东北面的菱湖阵地失守,安庆唯一连接外界的水上通道被湘军切断,即使此前微乎其微的补给物资,也再无法送入城内,深陷汪洋大海的孤城,在风暴中摇摇欲坠,却不知出路在何处,又还能坚持多久?

形势已万分紧迫,年轻的太平军统帅更是心急如焚,遂决定于8月底集中所有兵力,进行最后的放手一搏。

英王当然是太平军中最强战斗力的代表,在过去的岁月之中,他纵横捭阖、所向披靡,只是如今的安庆城下,陈玉成要面对的,是号称“曾铁桶”的九帅曾国荃,和他麾下以“结硬寨、打呆仗”而著称的一万吉字营湘军。

由于受兵力和攻城器械的限制,围城伊始,曾国荃就没有做过任何强攻的打算,而是下令在城头火炮射程之外,开挖出两道广约六尺,深达一丈的平行战壕。

这两条环城而筑的“人工天堑”,从东、西、北三面将安庆完全封死,其中外壕用以阻止城外太平军救援,内壕则防备安庆守军突围,而壕沟两侧,更遍布土垒、篱笆、木栅,预防敌方的马队冲击,曾国荃将湘军营寨设于两壕之间,不急不躁、以逸待劳。

安庆已是囊中之物,九帅有足够的资本陪“猎物”周旋,然而飞速流逝的时间,却成为高悬在陈玉成头顶、随时都会要命的利剑。

生死对决的序幕在8月25日夜间拉开,陈玉成联合天京方面及皖南辅王杨辅清的援军,共计四、五万人的部队,由集贤关处南下,猛扑安庆城北的湘军外壕。

曾国荃则亲临前沿阵地,督率各营固守壕垒,由于陈玉成将精锐的骑兵部队悉数留在了湖北,单纯依靠步兵,冲击力十分有限,而湘军依托营垒、战壕,枪炮齐发,给冲锋的太平军造成很大损失,仅仅交战的第一晚,便有超过三千人阵亡。

从8月底至9月初,城外太平军昼夜不息,累计发动数十次猛攻,与此同时,城内守军也在全力配合向外突围,内外夹攻之下,甚至一度突破最外层壕沟,但“吉字营”也不愧为湘军劲旅,虽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却始终未能让英王的部队再进一步。

伤亡还在持续扩大,安庆城北已成为碾碎太平军的血肉磨盘,然而摆在英王陈玉成面前的出路却只有一条——若不能在短期内破开湘军封锁,安庆全城军民,即使侥幸保全于战乱之中,最终也将会被饥饿夺走生命!

生死血战,成败皆在此一举!

1861年9月3日凌晨,安庆最后的决战即将开始,生存还是死亡,拯救亦或毁灭,关于战争的所有疑问,都将会在日出之后给出答案。

成败在此一举,英王陈玉成、辅王杨辅清亲赴一线督阵,而负责进攻的上万太平军战士被分为十路,除携带武器之外,所有人均身背大捆茅草,以备在接近沟壑时抛草填坑。

面对太平军的大举反扑,曾国荃也在阵前集中了所有能够使用的火炮,同时增调抬枪、鸟枪共800余杆,投入战场。

寅时,枪炮轰鸣大作,箭矢漫天而起,冲天火光之中,十路太平军以扇形展开队列,同时向外壕西北角发起总攻。

面对湘军枪林弹雨构筑的火网,太平军精锐以悍不畏死之势奋力冲杀,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伤亡代价,一路之上是尸积如山,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解救安庆的最后机会,所以即使血流成河,仍是前仆后继,哪怕堆积的尸首已堵塞前进的道路,扒开同伴的遗体后,又复冒死前冲!

曾国藩的心腹幕僚赵烈文,当夜便在安庆前线,并亲眼目睹了战争的全过程,在其所撰的《能静居日记》中,对当日的战场惨状以及太平军悍不畏死的表现,进行了详细的描述:

每炮决血衢一道,贼进如故,前者僵仆,后者乘之”

激战过程中,有湘勇掷出火炮,因引线过长,未及燃烧引爆便又被太平军拾起,重新扔回战壕。

而当时濠沟之内存有大量弹药,如此一来,反将火药引燃,剧烈的爆炸不仅将守濠士兵炸开十余丈远,余众更是受惊四散奔逃,湘军严密的防线瞬间露出缺口,太平军则趁势突破,最前端已有七、八人越过战壕。

在阵后督战的曾国荃,眼见情势危急,亲自提刀上阵,手刃数名太平军。更命督战队压阵,凡有临阵脱逃者,一律格杀勿论,最终,即将溃散的湘军士兵又重新投入战斗,并再次压制住了太平军前冲的势头。

东方泛白,长夜将尽,这场空前惨烈的激战已持续了数个时辰,湘军阵亡上百人,更用去火药十七万斤,铅子五十万斤。

而太平军苦战整夜,迎着炮火连续发起十二次毅然决然的冲锋,一万余人的敢死队先后殒没,旷野之中尸横遍野,连河水亦被染红,却依然无法接近安庆城垣。

继续冲锋,除了无谓地增加伤亡,获胜的希望已极其渺茫,安庆虽近在咫尺,但陈玉成还有多少人可以牺牲,太平军又有多少血可以流?

而即使将剩余兵力全部投入战场,以血肉之躯又怎能与湘军的枪林弹雨抗衡?烽烟散尽之际,战场归于死寂,曾经睥睨天下的陈玉成,此刻双眼写满痛苦与不甘,含泪下达了撤军的命令。

围城日久,安庆已风雨飘摇

最后的营救行动已功亏一篑,英王收拾残部黯然北走,安庆城破人亡只是时间问题。只是在最终的厄运降临之前,让我们把视线再重新投回到这座饱受战争折磨的城市之中。

从1860年5月湘军对安庆完成战略合围开始算起,城内1.6万守军和数万家眷、平民,就几乎没有获得过太平天国方面的物资支援。

山雨欲来之际,孤城注定备受煎熬,然而在被封锁的最初几个月里,除了出入自由受到限制,安庆的生产、生活秩序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只有偶尔的几声炮响,才会让城内军民感受到兵临城下的战争气氛。

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局面,首先是因为曾国荃并不急于进攻,湘军设置的营垒、战壕,最近的也在三公里之外,而周边的桐城、赤岗岭、菱湖,虽然战况激烈,但因距离遥远,城内军民更加无从察觉。

另外,安庆作为太平天国在长江上最重要的城市之一,本身各种物资储备都比较充足,城内又实行严格的配给制度,男女老少每日均能获得不少于一斤的粮食,而大量房屋被拆除,腾出的空地用以种植蔬果作物,这些都足以保证深陷重围的安庆,在短时间内能够维持正常的运转。

当然,数万人的消耗是一个及其惊人的天文数字,英王在城外虽每日千方百计地运送救援物资,但毕竟是杯水车薪,而且沿途遭湘军水陆拦截,绝大部分还很难送入城内。

时间进入到1861年,安庆已渐露不支之相,关键时刻,守军又找到了解决补给问题的其他办法。

此时陆地虽三面被围,但城南的长江上,却始终游弋着各种外国商船,根据《天津条约》所赋予的通商航行权利,负责封锁江面的湘军水师,根本无法限制他们的自由,而这些洋人又很乐意用高于市场行情数倍的价格,向安庆太平军出售米面油盐、甚至枪械弹药等紧缺物资。

所以在被孤立隔绝将近一年多的时间里,安庆虽处境艰难,但也并非山穷水尽,只是随着1861年夏天的到来,一切突然开始急转直下。

首先是清政府通过与上海英国领事馆公使卜鲁斯交涉,双方达成协议,从7月开始,英国海军炮舰设卡,严禁任何外国船只靠泊安庆,如此一来,守军最大的补给来源被切断。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七月初陈玉成在菱湖南北两岸所设的十二座营垒被湘军悉数攻破,英王借助小船经菱湖水路运输的粮食,至此再也无法送入城内,城外阵地、据点全部失守,安庆彻底沦为“死城”。

一旦外援断绝,粮食的问题便很快凸显而出,起初城内军民尚能宰杀牲畜以及挖掘野菜充饥,然后便是寻草根树皮、蛇虫鼠蚁果腹,直到鞍甲皮革均已食尽,最终人肉成为商品,被明码标价,堂而皇之地放在市场出售。

漫长的围城时光,许多士兵因饥饿丧失战斗力,而更多的平民,则在奄奄一息中绝望地等待死亡,痛苦的哀嚎悲鸣不绝于耳,大量死尸遗骸充塞街道却无人清理,只能暴露在盛夏炽热的烈日中,渐渐腐败发臭。

“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的人间惨剧,成为安庆城内每日重复上演的寻常之事,现实已如此不堪,然而等待他们的,还有一场更加暗无天日的浩劫……

无边浩劫,孤城的至暗时刻

9月5日凌晨,湘军以地道逼近安庆城下,点燃预埋的炸药,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满天飞散的碎石,安庆北面城墙应声坍塌。

当数以万计的湘军从二十余丈宽的豁口处蜂拥而入时,曾经辉煌煊赫的重镇安庆,也迎来了其数百年历史上最黑暗的时刻。

首先映入湘军眼帘的,是随处可见、因饥饿倒伏而无力抵抗的太平军士兵,城楼之上,还有不少脸色煞白的炮手——为防止这些临时征召的年轻战士脱逃,他们的手脚已提前被铁链锁在炮架之上,此时见到湘军入城,新兵们纷纷跪地求死。

安庆守将叶芸来、吴定彩等人,还在率领残部继续抵抗,只是巷战的规模和动静已越来越小,抵抗者最终全军覆没已没有任何悬念。

城内市场早已没有任何食物出售,只剩高悬的标签格外刺眼——人肉五十文一两,新死者肉四十文一两。而民宅大半人去楼空,只是“釜中皆煮人手足,有碗盛嚼余人指”。

死尸塞道,污血横流,幸存者在刺鼻的恶臭里苟延残喘,战争已将城市折磨得面目全非,然而这样的惨状却并不能激起胜利者半分的怜悯之心,相反“城破之时,大索三日”是湘军一直以来的惯例,安庆当然也不例外。

在此之前,吉字营欠饷已长达半年,而城外暗无天日的等待,更将各种负面情绪推向了顶点,面对“金银衣物之富,不可胜计”的皖省第一名城,所有人都露出了恐怖狰狞的面目……

“城中凡可取之物扫地以尽,不可取者皆毁之。”入侵者以最酷烈的手段尽情掠夺、占有、破坏着眼前的一切,地面被洗劫殆尽后,深埋地下的坟茔墓葬又被陆续掘开——“坏垣斸地,至剖棺以求财物”。

城破之时,数十名太平天国的女眷为避免受辱纷纷选择自尽,而上万平民百姓的妻女,则惨遭抢掠,在惊呼哀嚎之中,沦为湘军发泄兽欲的工具。

暂时安全的只有那些成年男子,因为大量掠夺之物需要搬运,他们被迫充当苦力、劳役,“为兵勇扛抬什物出城”。

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悲剧在安庆城中不断上演,却还远远没有结束,因为驻跸祁门的湘军主帅曾国藩,在不久之后便下达了屠城的命令。

既已带兵,何必以多杀为悔?

吾辈不幸生当乱世,又不幸而带兵,日以杀人为事,可为寒心,惟时时存一爱民之念,庶几留心田以饭子孙耳

无论上述言论是否发自肺腑,深受儒家理学浸染的曾国藩,在深陷战争漩涡之际,也曾努力以仁者爱人的面目示人,只是曾文正公仁爱的对象,是那些忠君爱国的顺民,并不包括与叛军“同流合污”的安庆百姓。

尤其是当战争的结果与个人前途、家族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时,曾国藩并不介意向世人再次展现其“曾剃头”的赫赫威名。

“既已带兵,自以杀贼为志,何必以多杀人为悔”——早在7月初湘军攻破菱湖两岸营垒之际,曾国藩便一再嘱咐胞弟曾国荃,切不可存妇人之仁,结果此役中数千主动请降的太平军,在战后全部惨遭屠戮。

而此时大功已成,无论是为了起到震慑叛军的目的,抑或是对安庆军民长期坚守的报复,怀着对“发逆”刻骨铭心的仇恨,湘军主帅再次举起鲜血淋漓的屠刀。

首先是众多投降的太平军战士,然后是大量手无寸铁的百姓,“杀贼凡一万余人,男子髻龀以上皆死”,面对灭顶之灾,一些民众试图跳江凫水逃生,又被水师截杀,覆巢之下,终是无一人得以幸免!

据曾国藩亲信李榕记载,整个安庆战役,湘军“通计前后杀毙援贼、城外垒贼、降贼及城中之贼实有四万余人”而屠城之后,又添数万无辜冤魂。

当日的安庆城外,无数死尸漂浮水面,阻塞河道,以至长江上航行的舰船都无法正常通行。

而安庆城内,“暴骨如莽,此间亦有露骸数千具,臭气尚郁勃,飞蝇集处,攒黑成片,望之惨然”更是一派惨绝人寰的地狱景象。

身为湘军一员的赵烈文,也在《能静居日记》中真实呈现了安庆屠城后的惨状,“城中昏昧,行路尚须用烛,至今阴惨之气犹凝然不散,尸腐秽臭,不可向迩”。

面对如此人间悲剧,赵烈文并无半分胜利者的喜悦,而是感觉“胸中嘈杂难忍”,更不禁发出“无边浩劫,谁实酿成”的灵魂拷问。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满清与太平天国,功过曲直、孰是孰非已无从争论,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背后,那些在战争中艰难求生的无辜平民,胜不能安享太平,败却要承担无尽的苦难,生逢乱世,他们何其不幸,而胜败之间,他们又何罪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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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 2023-09-27 19:39

    李秀成死有余辜

    用户88xxx12 回复:
    你活着就是造💩机器

东政谈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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