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初唐的样子
从小到大,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山西是唐朝的老家。这么想,当然有一些原因,虽然有的难免望文生义。比如“三皇五帝”时的唐尧,在山西襄汾留下了陶寺遗址。再比如,桐叶封唐的传说,姬虞成了唐地的国君。更直接的,李渊从太原起兵,直捣长安,建立了大唐。
3月里,在李庄“遇到”林徽因和梁思成,了解了他们发现佛光寺的那段历史。1937年6月底,“我们骑驮骡入山,在陡峻的路上,迂回着走,沿倚着岸边,崎岖危险,……黄昏时分,我们到达豆村附近的佛光真容禅寺,瞻仰大殿,咨嗟惊喜。”他们在此考证多天,梁思成写到,“我们早晚攀登工作,或爬入顶内,与蝙蝠臭虫为伍,或爬到殿中构架上,俯仰细量,探索惟恐不周到,辜负古人的匠心。”其间,林徽因凭着一双慧眼发现了梁架上的题记,与经幢上的佛殿主人名相互印证,确认佛光寺东大殿建成于唐大中十一年(857)。
这次际会催促着我,尽快到山西去看看。8月里,一行四人首先赶到雁门关。时光往往在偏僻的角落凝固,留下可看可触的遗迹。站在雄关之上,眼前是农耕文明与草原文化接触和交融的前沿,也曾是文明冲突的前哨。
大同曾是北魏时期的都城,至今仍用完整的城墙,保留着昔日的模样。北魏王权走到这里,稍稍收拾了一下粗犷的仪容,做了一番调整和盘算。这一切,被鲜活地保留在云冈石窟的气象里。刚开始时,一切还有些零乱,所做的事情也只有个大概的样子。很快,王室与佛徒联手,留下五尊大佛,恢弘大气,惊为天人之作。在时光的从容中,雕琢越来越精细。当他们准备进一步展开佛陀的系列故事时,战事快速推进,王室移驾洛阳,剩下的只能交给民间。百姓参与的事情,从来都很平实,自带人间烟火。
北魏的快速崛起,加快民族的融合,也给中原文明注入一股强劲的风,隔代传给了后来的大唐,成为大唐气象的重要来源。“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白居易描写的长安城,今天已经隐在高楼里,很难肉眼看得分明。这一切在今天的大同城里,却是活生生的现实。感谢大草原,用厚实的怀抱,在犀利的长风中,守护了一个古城,保留了一段历史。
离开大同,看过应县的木塔,在傍晚时到了五台山上,想感受传说中的盛唐繁华。无奈,山上到处是人,几乎没有一处宽敞的立足地。我惦着佛光寺里的唐殿,随行的建筑学博士说,那里肯定也是人挤人,咱们直接去南禅寺,去看一个更早的唐代建筑。
从山里出来,走在无遮无挡的平原上,我一直在想,没有大山的庇护,一千多年的建筑,如何耐住时间的侵蚀,躲避战乱的冲击,幸运地保留了下来。王博士说,1953年第一次全国文物普查中,考古人员发现南禅寺的大殿上刻有“大唐建中三年”(782年)的题记,表明它至少比佛光寺东大殿还要早75年。
跟着导航,从县道赶到一个镇子,从正在开挖的街道上挤了过去。李家庄就在前面,果木长在两旁的坡坎上。准备进村时,看到路边停着几辆车子,减速侧目,发现一个民房般的屋檐下,竟然是南禅寺的入口。
从侧门进入院子,看到一个兀自孤立的大殿,安坐在砖台之上。屋脊平整,出檐很深,脊顶上的鸱吻,隐约像两个龙角。它如同一位遗世独立的君子,带着压得很低的帽子,低调地守在安静的时光里。缓慢向前,一点点靠近,如同一步步走向历史深处。一台一层,一门两窗,青砖原木,不事雕琢,朴素之中却有一种庄严的气场。站在台阶下,仰头细看,粗壮的立柱嵌在墙体里,通过粗大的斗拱,支撑着屋顶,形成一个稳定又富有弹性的体系。檐口处,平铺的椽,叠加的拱,有序排列,跳动着无声的节奏和韵律。
走到台上,伸手摸着立柱上的木纹,粗砺中透着温暖与和顺。唐朝走到它这里,统一聚集的财力,开放迎来的视野,自由释放的活力,让都城里的繁华无以复加,却被“安史之乱”重重一击,有了一些动荡和不安。扎根黄土地,身处乡野里,这个大殿保留着初唐的风格,规制不大,做工简单,但一木一构之间,藏着上升时代特有的精神,跨越千年,仍在催人向上。一步步绕屋慢行,一眼眼凝视想象,心中的那种雄浑大气的唐风,扑面而来。
回到正门口,抬脚轻入,灰暗之中没法看清屋顶的架构,却被面前的雕塑感染。开放自信的时代,宗教和艺术都更加关注人间,依人而造的佛像更具人性的亲切。更难得,佛像跟前除了威严的护法,还有百姓生活化的场景。前来礼佛的人群中,有一位老者,面容沧桑,双手合十,虔诚之态溢于言表。身旁的孩童,满脸好奇,揖着厚厚的小手,仍在东张西望。一位妇女手持香烛,目光专注而柔和,似乎在默默诉说着生活中的琐碎与烦恼,祈求佛祖的庇佑和指引。这些雕塑人物姿态各异,表情丰富细腻,被定格的瞬间,有着鲜活的生命张力。木骨泥胎雕出来的他们,服饰纹理清晰,发丝缕缕分明,每一个细节都流淌着市井百姓的纯粹与自然。
像一阵风飘来,又随着一股烟离开,我们都是时光里的一只飞鸟。一眨眼的功夫,南禅寺已经隐在草木之中。心里回味着它的样子和细节,一路回到太原城,休息沉淀了一晚。次日,正式拜会晋祠,在依山傍水的清幽里,透过殿堂、楼阁、牌坊、戏台等,从繁复的宋元风格里,继续逆流而上,寻找初唐的因子。